第39章 上元

鬱行安生辰的翌日,纏綿病榻的皇太子撒手人寰,死在了這個漫天飛雪的冬天。

《裕史》記載,延清十二年冬,太子薨。帝悲愴,接連十日臥床不起,改立皇二子司馬璟為儲君。

朝中格局一時大變,狄人趁機進攻山北道,大裕連失三州六十八縣,主戰與主和兩派爭論不休,聖人於病榻上遣鬱行安前往山北道遊說狄國。

狄人早已聽聞鬱行安之名,拒不見麵,趁夜突襲。山北道節度使在此次突襲中戰死,鬱行安臨危受命,死守山北道,後又設下計謀,殲狄八萬。

狄人大駭,敗退而走,大裕軍心大振,勢如破竹,收複之前丟失的三州六十八縣。

這是延清二年以來,大裕首次光複失地,舉朝震驚,聖人大喜。

鬱行安居功至偉,回朝時得聖人親迎。聖人讚其“運籌帷幄,指揮若定”,右遷其為翰林院首領,後又拜授其為中書舍人。

鬱行安權力日重,位同宰相,時人敬稱其為“鬱閣老”或“鬱承旨”。

而從送出他的生辰禮迄今,蘇綰綰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鬱行安了。

在他去往山北道的那些日子,她隻收到了一封封信件。信中從不提政事,隻說很喜歡她的禮物,又問她是否安好。

有時,鬱行安在信中附贈一個手信,蘇綰綰撫摸它們,像是摸到了北地蒼涼的風沙,以及血的鋒芒。

她總是字斟句酌,寫下一封簡短的回信,又在心中思量這封信多久才能送到他手裏。

六月二十日是她的生辰,那天已經傳出了鬱行安大勝的消息,但他仍然沒有回來。

蘇綰綰像以往一樣,攜了十幾個交好的小娘子遊玩,回家時收到了他遣人贈送的生辰禮,一匣華美的珠寶,和兩箱看不懂文字的書卷。

他隨禮附上書信,說這是繳獲的戎捷,分到了他手裏,望蘇三娘笑納。

她不動聲色地命人收好,當晚月上中天時,發現自己難以入眠,於是舉著一盞燭台起身,翻出那些書卷,徹夜鑽研。

她也不知道自己讀進去多少,隻覺得他在信中寫的每一個字都蒼勁有力。

第二日,她帶著這些書卷去肖家,百裏嫊詫異地看著她滿臉未睡好的倦色,又低頭翻閱書卷,笑道:“倒是難得的珍本,此乃異域諸國的文字,裏麵談的大多是算學之事,倒也有一二可取之處。你可要學?”

蘇綰綰說要學,悶頭學了幾個月,蘇敬禾問她學會了什麽,她說,看見有一個人做出了和她相似的“世界是一個球”的假說,她如逢知己,找出他所有的書來讀。結果那人是個糟老頭子,還說女兒不該學文,氣得她差點扔掉他的書。蘇敬禾大笑。

入秋之後,層林盡染,金桂飄香。那天鬱行安還朝,蘇綰綰訂了酒樓的一個雅間,在樓上看見閬都萬人空巷,他騎在馬上,豐神異彩,風光無限。

不知多少小娘子擠在人群中偷偷瞧他。蘇綰綰探出腦袋,看了看左右雅間的小娘子們,忽然懊悔,覺得應該多訂幾間。,

蘇敬禾揣度她神色,笑道:“過幾月我親迎,我給他下了帖子。”

這年末,蘇家開大門迎娶新婦,鑼鼓喧天,賓客盈門,蘇綰綰見了二嫂施娘子,去花園閑逛時,聽到一聲“蘇三娘”。,

蘇綰綰猝然回頭,看見他站在廊下,長身靜立,風華無雙,微笑望著她。

蘇綰綰立在原地,看見他朝她走來。迎娶新婦的時辰是晚上,四處燈火煌煌,有些刺眼,蘇綰綰似乎被刺了一下,偏開腦袋,聽見自己心跳慢慢加快。

“蘇三娘。”他走到她近前,低聲說,“我前些時日向令父提親,令父今日已允了。”

“嗯。”蘇綰綰不知回應些什麽,她舉目四眺,看見遠處天際鉛雲翻湧,“你近來可好?”

“很好。”鬱行安停了停,“你呢?”

蘇綰綰:“我也很好。”

“鬱閣老聽上去好老,我該喚你什麽?”她問。

“什麽都好。”

“鬱行安?”

“嗯。”

“鬱二郎?”

“嗯。”

蘇綰綰的心撲通直跳,她往旁邊挪了兩步,站得離他更遠些:“鬱二。”

“嗯。”鬱行安望著她微笑,“我在。”

蘇綰綰忘了自己又和他說過什麽,她隻覺得耳朵有些燙,和他分別走回去時,又遇見了襄王司馬忭。

司馬忭走到她近前,陪著她一道向前。她走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望著司馬忭,突然想起一件事。

“今歲生辰,我本打算去芳霞苑開宴。”蘇綰綰道,“結果聽聞芳霞苑在去歲冬至日的夜間走水了,火勢是從芳霞苑的藏書樓燒起來的,你……”

是你做的嗎?

“是我做的。”司馬忭麵不改色地應道。

蘇綰綰停下腳步:“你之前不是說,不會再這樣了嗎?”

小時候,司馬忭不知為何,總是來尋她玩。他們玩得很開心,但後來蘇綰綰又結識了林家小娘子,兩個小女孩顯然關係更好些,司馬忭竟然設計讓林家小娘子摔入池塘,她大驚失色,跳下池塘救人,此後大半年都沒有再搭理司馬忭。

司馬忭麵色有些沉鬱,往前走了好幾步,才道:“你怎麽不問問鬱行安做了什麽?”

“他做了什麽?”

“我與他,還有越國公府,同時向蘇太保提親。越國公府就不必說了,自然不敢相爭,蘇太保在我與鬱家之間猶豫不已,他竟然扶持二兄登上太子之位,聖人之前分明屬意我。”

蘇綰綰微怔。

司馬忭細細觀察她的神色,冷笑道:“你並不反感。怎麽,同樣是耍手段,本王做的,便要遭你冷待;他做的,你便麵露讚許?”

蘇綰綰想說自己並沒有麵露讚許,何況設計林家小娘子落水這事情不一樣。那年林家小娘子還不會遊水,周圍又無侍女,若非她施救,林家小娘子必死無疑。

司馬忭卻已經甩袖走了,第一回 沒有聽完她說話。

蘇綰綰每日沉默地讀書,翻過年,聽聞聖人病重的消息。山北道的大捷,打破了狄人近些年戰無不勝的神話,大裕聲威大震,今年來朝賀的國家多了些。

正月十五上元節,是各國使臣留在大裕的最後一天。聖人強撐病體,於紫雲樓上開宴。

上元節也叫燈節,閬都解除宵禁,四處燈火通明,笙歌鼎沸。

蘇敬禾催著蘇綰綰出門,她便與大多數小娘子一樣,隨著家人出門遊玩,中途還買了一個昆侖奴的麵具。

她路過紫雲樓時,仰頭看見樓上燈火如晝,隱約瞥見一襲清澤的袖袍。

她想,是鬱行安嗎?這樣的日子裏,他必然陪在聖人身邊,與諸國使臣說話。

蘇太保逛了一會兒,便去平康坊了。蘇敬禾攜著新娶的妻子越走越遠,郭夫人今天頭疼無法出門,幾個庶妹和庶弟在別處說話。,

蘇綰綰幹脆尋了個小攤坐下,蘇家眾人因此分開,各玩各的,隻有十幾個侍女婆子仍跟著她。

攤販給蘇綰綰端上了餛飩,她沒有吃,望著熱氣騰騰的湯麵,無故想起了那艘在虞江搖曳的船,還有船家每日給她送來的雞蛋和清粥。

紫雲樓下,淵河蜿蜒而過,河上有畫舫,許多人在畫舫賞燈猜謎,踏歌跳舞。

“在想什麽?”一個清淡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今日人聲鼎沸,四處喧鬧無序,蘇綰綰本不應聽見這聲音的。

但她偏偏聽見了,還嗅到了雪鬆和檀香木交織的香氣,下一瞬,那個人從她身邊走過,坐在她的對麵。

隔著一碗餛飩的熱氣,蘇綰綰看見他出眾無儔的麵龐。

“在想船……”她聽見自己說,“你剛從紫雲樓上下來?餓了嗎?”

鬱行安的視線從她的麵具上掃過,再落到她眼前的餛飩上。

“嗯,餓了。”他說。其實他已經吃過了。

蘇綰綰將自己的餛飩推過去:“給你。”

鬱行安低頭吃了,他吃飯的姿勢優雅和緩,許多行人駐足望過來。

蘇綰綰看看他,又看看遠處的畫舫。等他吃完,她問道:“你是如何認出我的?我戴著麵具。”

鬱行安道:“看見此處有這麽多侍女,又看見了你的背影。”

蘇綰綰輕笑。

鬱行安問:“既然在想船,你要去畫舫上遊覽嗎?”

蘇綰綰詫異:“我今日沒有訂位置。”

上元節的畫舫十分熱鬧,許多人提前一個月便開始訂。蘇綰綰今日被催著出門,本來打算隨便走走,隻是不知為何,在紫雲樓邊上不遠處的餛飩攤坐了下來。

“無妨。”鬱行安道,“我帶你去。”

蘇綰綰站起身,隨著他走向淵河。今日人潮如流水,許多男女相會,還有些小娘子和小郎君牽著手,當蘇綰綰望過去時,那些人或是假裝若無其事,或是滿臉通紅地縮回了手。

蘇綰綰:“……”

她假裝無事發生,不再多看。侍女們努力地替她撥開人流,但總有疏漏之處,每當有郎君藉故擠過來,鬱行安就護住她,旁人在燈下看見鬱行安的臉,又是一番驚歎。

最後,在抵達淵河之前,兩人停在一處麵具攤前。

攤販笑道:“郎君要哪張麵具?”

鬱行安掃視著麵具攤子,口中卻道:“和她這張一樣的。”

攤販忙不迭地取出來,鬱行安付了銀錢,戴上和她一樣的麵具,兩人繼續往前走。

越接近淵河,人流越擠。四處摩肩擦踵,有人在猜燈謎,蘇綰綰瞥了鬱行安一眼,心想他若是去猜,定然是魁首。

他們挨得越來越近,有幾個瞬間,他們的衣角都挨在一起,蘇綰綰以為他會如同尋常小郎君一般,牽住她的手,他卻隻是專心替她擋開人潮。

他做得那麽認真,似乎這是此時唯一值得他在意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