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金鳥

——你可是心甘情願?

蘇綰綰心中回味著這句話,她抬眼看向鬱行安,微笑著反問道:“你有良策?”

“嗯。”鬱行安凝望她,“我會解決此事。”

“不要擔心。”他似乎看出她的不安,溫聲道。

蘇綰綰回了蘇府之後,第一次沒了讀書的心情。

她坐在聽竹軒的窗前,看見窗外竹影瀟瀟。

她想起了接住她頭頂落葉的那隻手。

她閉上眼睛,揮去自己的回憶,將自己的視線重新轉回到書卷上。

鬱行安從宮中出來,坐上馬車,去了監牢。

他坐於桌案之後,獄卒滿臉堆笑,給他上了茶。

崔宏舟被另兩個獄卒拖出來,他已經受了刑,一出來,就嚷道:“我是冤枉的,冤枉的……我二弟乃是西南道節度使,誰敢動我?”

鬱行安並沒有碰那茶,他清和地問:“令弟欲謀反麽?”

崔宏舟的眼睛倏然瞪大。監牢不見天日,隻燃了一盞燭台,這燭台置於鬱行安身後,他看不見鬱行安的臉,隻隱約窺見一個腰背挺直的輪廓。

“鬱行安!是你!鬱行安!”崔宏舟嘶聲,“你別給我下套!是你害我!我就說蘇太保一個虛銜,怎有這樣的能力手腕!是你誣陷我刺殺聖人!我何曾做過此事!”

鬱行安抬起眼睫,他的雙眸很平靜,卻帶著冰雪一般難以接近的疏冷。

鬱行安道:“延清二年,你向狄人透露聖人行蹤,致聖人遭刺殺,你救駕有功,得聖人賞賜,次年上任閬東刺史。

“延請六年,你入閬都送節禮,事先得知宮中投毒案,卻隱而不發,二次救駕有功,右遷吏部尚書。

“延清八年……”

“別說了!別說了!”他每說一句,崔宏舟的臉色就蒼白一份,到最後,崔宏舟倉促打斷鬱行安的話,麵容扭曲,飽含恐懼。

崔宏舟:“你是如何查到這些事的!”,

鬱行安:“你殺死的那些人不忍自己蒙冤,死了也要為自己申訴。”

“死人如何會說話!”崔宏舟臉色青白,“你詐我!你裝得光風霽月,實則和我們這些人有何區別!我沒做過這些事,你放我出去!”

他大聲叫嚷,幾近咆哮,見鬱行安不應,猛然往前撲,兩個獄卒兩忙將他緊緊拉住。

“太吵了。”鬱行安沒往他那瞥一眼,隻平和說了這一句。

兩個獄卒連忙塞住了崔宏舟的嘴巴。

鬱行安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自己的袖口,站起身。

在經過崔宏舟時,燭火猛然搖曳起來,崔宏舟終於看清鬱行安幹淨的袍角。

他伸手去抓,立刻被獄卒往後拖,他發出不甘心的嗚咽,目送著鬱行安頭也不回地離開。

鬱行安走出天牢,重新望見天日。

他凝望陽光,忽然再度回想在月錦樓見到蘇綰綰的場景。

他摩挲了一下袖口,忽然想到,蘇綰綰贈他的那棵玉雕,該再次擦拭了。

……

“小娘子,襄王殿下到了。”侍女掀開聽竹軒的簾子,對蘇綰綰道。,

蘇綰綰正想說不見,襄王司馬忭已經掀開簾子,邁進小書房。

“扶枝又在讀書啊。”司馬忭坐在她身邊的榻上,姿態放鬆,“我今日本想去東宮探望太子,結果你猜我聽見了什麽?”

蘇綰綰提筆寫百裏嫊布置的課業。

司馬忭不以為意,繼續道:“我見鬱行安從宮中出來,上了馬車,一路去往天牢,那可真是——哎,那些馬屁精怎麽說來著——‘文采風流,少年卿相’啊!我就遣人去打聽,原來聖人今日召他入宮,問了太子的婚事。”

蘇綰綰垂眸看自己寫下的字,陽光懶洋洋照在紙卷上,映出一個個工整的小楷。

司馬忭探頭看了一眼,含笑道:“扶枝的字還是那樣好看,不過鬱行安的為人就不像他的外表那麽瑩徹無瑕了。聖人這樣問他,他竟然回答:‘太子欲娶妻衝喜,乃幸事,若太子殿下借此一掃沉痾痼疾,於國於民皆有利。’扶枝,你是不是以為他會幫你?我見過許多油嘴滑舌的郎君,他們皆像鬱行安這樣,表麵溫柔和氣,背地裏諸多謀算,其卑劣心計令人心驚……”

蘇綰綰筆跡微頓,在墨跡暈開之前,寫出下一個字。

“我知曉了。”她說道,“殿下請回吧,莫要擾我讀書。”

司馬忭又嘟囔了幾句,說讀書並不急在一時。他拿出特意帶來的糕點,蘇綰綰隻讓侍女將他送走了。

蘇綰綰安靜地等待了幾天,卻聽見聖人已經準許了此事,再過半月,禮部便要開始遣媒納采了。

之前隻是幾戶人家知道此事,此時極有權勢的人家都略有耳聞。有人半信半疑,有人暗道可惜,有人覺得蘇綰綰本就該配上這樣烈火烹油的鼎盛。

流言在暗地裏飛竄,過幾日卻不攻自破。

原來聖人忽然命太子重新擇一太子妃。

蘇敬禾大喜,多方打聽,才知道那個擅長煉丹的道士金問仙,偶然聽聞此事,竟露出遲疑之色。聖人多次詢問,他才對聖人說:

“衝喜乃不詳之事,有悖天地正理。太子雖命格貴重,但久病纏身,若是被太子妃的氣運壓製,則會晦氣纏繞,禍及至親……貧道觀那蘇家小娘子,容貌不俗,幼有慧名,乃大氣運之人……”

金問仙雲裏霧裏說了一通,聖人半信半疑,又宣金鳥寺住持入宮。

住持竟也給出相似的結論:“……一個小娘子的氣運本不可能壓住一國太子,隻是太子病入骨髓,虎落平陽尚被犬欺,太子也難以免俗。若執意逆天而行,恐禍及至親,罪過罪過。”

聖人向來信重佛道,又擔心禍及自身,雖然隻有半分相信,但出於謹慎,命禮部將此事擱置。好在未過六禮,知曉的人不多,這件事就如同湖麵落下一個小石子,轉瞬便沒了漣漪。

蘇綰綰心裏的石頭放下,生活重新恢複安寧。這日是十月,按照司天台的測算,是要下初雪的。

蘇綰綰去金鳥寺,打算如過去的每一年那樣,為阿娘帶回山頂的第一捧雪。

侍女道:“小娘子,那幾個人還在後頭跟著。”

蘇綰綰道:“知道了。”

阿娘說,去金鳥寺不要坐轎子,多走走台階,身子才會更好。

蘇綰綰上了金鳥寺的台階,行至半山腰時,一個身著華冠麗服的郎君手握酒壺,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他看見蘇綰綰,目光一定,衝上前來:“是你!蘇三娘!是你害我妹妹!”

蘇綰綰聽了幾句,才知道這人是杜家長子,上回杜三娘聽了崔宏舟的指使,故意誘使蘇綰綰去往更衣齋,卻不僅沒拿到預定的好處,還牽連進崔宏舟的刺殺案,受了責罰。

“我三妹一個女郎,怎可能謀逆!定然是你唆使的!”他往嘴裏灌了一口酒,準備一口噴到蘇綰綰身前。

蘇綰綰皺眉,往後避開,正打算叫人將此人帶走,一個刀疤男從高高的樹杈躍下,將這人拖走,還對蘇綰綰笑道:

“小娘子勿驚,閬都近來風雲變幻,郎君才命奴跟隨,再過半月,奴便回去覆命了。此人……此人擾亂閬都治安,奴將他送去武侯鋪!”

是大棗。

原來那四個遠遠跟著她的人,不是司馬忭府上的人,而是大棗他們麽?

蘇綰綰怔了片刻,繼續上台階。

金鳥寺的梅花開得更早些,花骨朵兒在寒風中微顫,遠遠望去,如同一團浮動的霓霞。

蘇綰綰終於走至山頂,金鳥寺的匾額闊大精美,佛寺陷入梅花林中,隱約可見其莊嚴巍峨,深沉鍾聲遠遠傳來,她卻並未打算入內。

她靠在樹邊,累得發喘,見天晴未雪,不禁琢磨司天台今年算得準不準。

正在這時,鬱行安帶著鬱四娘,從佛寺中走出。

他遠遠望見蘇綰綰,目光微頓,對鬱四娘道:“你在此處等我。”

鬱四娘應是,在原地和侍女說話。

鬱行安來到蘇綰綰身邊。

十月的日光照在她身上,幾乎可見細小的絨毛。她正仰頭望天,聽見腳步聲,方才側過臉。

鬱行安瞥見她的鼻尖上沾了一點汗珠,有刹那失神。

原先想說的話似是被忘了,他頓了頓方才道:“蘇三娘,那事我已解決了,若你日後再遇難處,可與我說。”

蘇綰綰“嗯”了一聲:“多謝。”

“今日來金鳥寺做什麽?”

“等初雪。”

鬱行安點點頭,和她一起望了一會兒天際,說道:“我知道不遠處有一處高亭,你可去那裏略作歇息。”

蘇綰綰應好,鬱行安又叫上鬱四娘,一行人一起去往高亭。

司馬忭聽見蘇綰綰來金鳥寺,緊趕慢趕追上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幅畫麵。

鬱行安身量很高,低頭看蘇綰綰的時候,宛若一對璧人。

他還總是在看蘇綰綰,過了一會兒,蘇綰綰似是冷了,侍女給她取出鬥篷,中途侍女手滑,鬥篷差點掉在地上,他還幫忙接了一下。

司馬忭看得拳頭都“卡卡”作響。

“我不過去了一趟山北道,事情就變成這樣!你們這群廢物!”司馬忭怒聲道。

他身邊的仆從連忙低頭認錯。

司馬忭大步向前,快走進蘇綰綰視野時,又慢下腳步,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扯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蘇綰綰已經坐在亭子裏。

方才被鬱行安接住的鬥篷,此時似乎仍然帶有他的餘溫。蘇綰綰的臉朝向亭外,鼻尖卻嗅到淡淡的雪鬆和檀香木氣息。

從蘺州回來後,他的衣裳又熏了香,恢複了往日一絲不苟的模樣。那日在船上,他仰頭受傷的場景,仿佛隻是一個錯覺。

蘇綰綰望著他的影子發呆。

鬱行安也在看蘇綰綰。

鬱四娘正使喚人煎茶:“用我帶上來的那罐雨水,哎,沒錯,就是那罐。茶餅用那包,那包紫筍茶,聖人賞給阿兄的,我還未吃過呢。”

鬱四娘吩咐著,忍不住站起身,自己上手:“還是我來吧!我近來新學了煎茶,讓扶枝和阿兄嚐嚐我的手藝!”

蘇綰綰和鬱行安的中間一下子空曠起來,山頂的涼風從兩人中間穿過,帶著寒氣,蘇綰綰裹緊了鬥篷。

“你在看什麽?”鬱行安的聲音輕輕傳過來,“那個方向空無一物,似乎隻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