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子

蘇綰綰的心砰砰直跳。

她移開視線,看見鬱行安執傘的手。他的手很漂亮,指節微曲,修長優雅。

蘇綰綰就這樣盯著他的手,一直沒有回答。兩人走到破廟的屋簷下,大棗扯著一個人過來。

“郎君!這人鬼鬼祟祟的,躲樹叢後麵偷看!奴瞅見她,就直接給逮過來了!”大棗聲如洪鍾。

鬱行安垂眸望了蘇綰綰一眼,收起傘,對大棗說:“小聲點。”

“是!”

被抓的那人眼睛很大,身材瘦弱,衣衫襤褸,看上去不過是十五六歲的模樣。

她在大棗手上掙紮,辯解道:“我才沒有鬼鬼祟祟!我隻是奉主人之命,來給諸位提個醒!”

大棗:“你主人叫什麽?”

她道:“鄭無饑。”

鄭無饑是鄭刺史手下的文書官,也就是鄭刺史口中那個“相貌醜陋”的官員。鄭無饑確實長相平凡,眼睛小,翻天鼻,皮膚又黑又皺。但他帶蘇綰綰去勘查虞江渠的時候,態度認真,從未多看她一眼,蘇綰綰偶爾吩咐他去尋工匠,他也盡心竭力。

鬱行安問:“他遣你來提醒什麽?”

那少女道:“鄭節度使給鄭刺史發了信,說你們不可信。你們回程路上可能會遭遇刺客。我本應在你們剛出城時就告知的,但你們的馬匹太快了。”

鬱行安準備的都是一日千裏的好馬,她自然追不上。但為了一句轉告,她竟然追到這裏。,

鬱行安沉吟,望向蘇綰綰。

蘇綰綰道:“鄭文書為人十分盡心竭力,嚐有百姓稱其遍散家財,以資貧者。”

鬱行安明白了蘇綰綰的意思,讓大棗將人放了。

兩人繼續上路,鬱行安給她尋了一輛新的馬車,仍是布置得舒舒坦坦的。

他一路將蘇綰綰送到泐州城中,見蘇敬禾從客舍出來迎接她,方才握緊韁繩,打算離開。

蘇敬禾已經喜不自禁,烏辰撲到鬱行安的馬前大哭。

幾人敘了一回舊,鬱行安帶著烏辰策馬離去。,

蘇綰綰跟著蘇敬禾走入客舍,走著走著,回頭看了一眼。

鬱行安的背影仍然修長挺拔,黃昏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看了片刻,收回目光。

百裏嫊病情已經略微好轉,蘇綰綰盡心盡力地侍奉許久,又隨她去了一趟蘺州。

此時虞江道節度使和蘺州刺史都已經換了人,新刺史早已聽說百裏嫊大名,對她盡心招待。

唯一的熟麵孔是鄭無饑,他仍然做著文書官的活兒,又因對水利之事頗為了解,由他帶一行人查勘虞江渠。

百裏嫊看完,歎道:“扶枝已可獨當一麵了。”

幾人說著話,回了刺史府,見到襄王司馬忭來了。

刺史正受寵若驚地接待,司馬忭喝了幾碗茶,尋了個空隙,跟蘇綰綰到了後院。

“殿下有何事?”蘇綰綰問。

司馬忭見左右無人,侍女婆子又退得很遠,方才說道:“太後喪期已過。”

蘇綰綰知道這一點。

之前太後薨逝,聖人大慟,太子向來仁孝,又體貼上意,為太後服喪三年,不論婚嫁之事。,

司馬忭道:“令尊有意和太子結親。”

蘇綰綰抬眼看司馬忭。

司馬忭:“聖人雖未言,但太子私下已允。”

蘇綰綰心中,仿佛響起轟隆隆的雷鳴。

她早知道自己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或是嫁太子,或是嫁皇子,她從前並不在意。

哪怕知道太子身體虛弱,命不長久;哪怕知道襄王對她客氣體貼,卻其實不太讚同她在外東奔西跑。

她本已接受這樣的命運。

可是她拜了百裏嫊為師,她去了閬東渠,看了虞江渠,她目睹無數百姓祈求食物,她見過餓殍遍野,赤地千裏。

她還曾經在搖晃的船上,被一個人牽住手指。

她不願意再回到閬都,坐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做一個不能多說、不能多問、不能離開宮牆的蛾眉佳人。

“扶枝?扶枝?”熟悉的輕喚在耳邊響起。

蘇綰綰抬起頭。

司馬忭望著她,含笑道:“瞧你,在外頭跑了這麽幾個月,臉曬黑了,腦子也不活了,怎麽沉思了這麽久?你不願嫁太子?”

蘇綰綰緩緩點頭。

司馬忭眼睛亮了一下。

“你放心,扶枝。”司馬忭道,“太子活不長了。”

“你要謀害太子?”蘇綰綰的心輕微一跳。

“不。”司馬忭道,“太子本就病重不愈。”

……

直到離開蘺州,回到閬都,蘇綰綰心中仍然轟鳴未消。

閬都依舊軟紅香土,紙醉金迷,但也有許多事發生了改變。

崔宏舟涉嫌刺殺聖人,被奪了官職,關押在大牢裏。吳仁道升了官,成為尚書省左仆射。

鬱行安被加封“知製誥”的頭銜,具有秉筆草擬詔書的資格,權勢可與三省長官匹敵,人稱“文采風流,少年宰相”。

眾人回到閬都這天,蘇敬禾聽了蘇太保正和太子議親的事,怒道:“怎可將扶枝嫁給將死之人!”他闖入書房,和蘇太保大吵一架,然後被趕出來。

蘇綰綰站在煙柳樹下等他。

蘇敬禾一出來,看見蘇綰綰,眼眶就紅了。

“阿娘臨終前托我照顧好你。”他撇開腦袋,啞聲道,“我沒有做到。”

蘇綰綰輕聲安慰他,正在這時,一個仆人進來稟道:“鬱家正辦燒尾宴,聽聞郎君回來了,便特特下了帖子。”

燒尾,乃“燒去魚尾,越過龍門”之意。在閬都,倘若有人升了官,便要請聖人、同僚和朋友吃宴席,這頓宴席便叫“燒尾宴”。

蘇敬禾奇道:“我與鬱知製誥很熟麽?”

他看了一眼帖子,沉吟道:“如今他步步高升,又這樣熱情,不好不去。”

蘇敬禾便抹了一把眼睛,打算換衣裳出門,回頭看見蘇綰綰,猶豫著問道:“你要不也出去逛逛?今日難得得閑,你也許久未見鬱四娘了。”

“好。”蘇綰綰道。

……

兩人到了鬱府,門房連忙迎出來,引人入內。

府中十分熱鬧,豪門貴胄往來不絕,可聽各種奉承之聲。

鬱行安已命人上了燒尾——也就是將珍饈美味送進宮裏,請聖人品嚐。

他與眾同僚坐在廳裏,滿耳的恭維之言。他望著窗外尚未開花的綠萼梅樹,手中轉著一個酒盞,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郎君。”烏辰上前,在他耳邊小聲道,“蘇二郎被請過來了。”

鬱行安“嗯”了一聲,沒太大反應。

烏辰:“蘇三娘也來了。”

鬱行安轉酒盞的手停了,眾人看見他抬起眼睛,又是一番讚譽。

蘇敬禾被引進廳堂,鬱行安和他寒暄半日,尋了個借口暫時離席,他過了垂花門,穿過長直的廊廡,果然看見蘇綰綰被人帶到後宅,正和鬱四娘說話。

他等了一會兒,見兩人帶著侍女轉過假山。他駐足片刻,叫了一個侍女過來,輕聲吩咐幾句。

不一會兒,鬱四娘被侍女急匆匆地叫走了。

他轉過假山,看見蘇綰綰正站在假山旁,望著太陽發怔。

蘇綰綰聽見腳步聲,側頭一看,見他朝她走來。

她望太陽望得太久,雙眸有輕微的灼燒感,眼前有細碎的光斑晃動。眨一眨眼睛,這光斑消失了,他已經到了近前。

侍女們道:“小娘子……”

蘇綰綰揮揮手,讓侍女們退遠了。

兩人距離三步遠,凝望著對方,誰也沒說話。

“你……”

“我……”

他們同時開口,發了一個音,又齊齊停下。

蘇綰綰道:“你先說。”

鬱行安頓了頓,望著她,溫和詢問:

“我聽聞你將被聘為太子妃。

“你可是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