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玉雕
月色如銀色綢緞,將整艘船覆上神秘的幽光。船微微搖晃,兩人在這樣的月光中對視,仿佛這對視也變得幽邃起來。
蘇綰綰率先挪開視線,她蹲下身,很快尋覓到鬱行安血跡的來源。
他的側腰在往外滲血,濡濕了衣袍。這幾日聞到的血腥氣,都忽然有了解釋。
蘇綰綰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卻發現他仍在凝視自己。
“是那日在船上被黑衣人刺出的傷口?有藥嗎?”蘇綰綰收回視線,問道。
“嗯,有。”他嗓音很輕,兩人離得近,這氣息羽毛一般拂在她脖頸上。
蘇綰綰站起身,拉開距離,推開他的房門。
他站起身,自己往裏走,整個人像是隨著船在微微搖晃。
蘇綰綰盯著他背影,躊躇須臾,上前扶住他,才發現他的手臂滾燙,隔著衣袖,仿佛要將她灼傷。
是發熱了嗎?
她這樣想著,進了屋。屋中有一個燭台,燭光搖曳出暖黃色的光芒。床榻潔淨,床褥上無一絲褶皺,布衾疊得整整齊齊,置於床的角落。
這床榻太整潔了,顯然是鬱行安入住以後重新收拾過的。蘇綰綰一時都有些猶豫要不要將他扶上去,畢竟他方才還坐在地上。
觸到滾燙的手臂,蘇綰綰才將他扶上床塌。
他似乎十分疲倦,剛躺下就闔上了眼睛。
蘇綰綰轉身欲走,忽然被握住手指。
她轉過身,看見鬱行安仍閉目躺在**,隻是伸出右手牽住了她。
蘇綰綰道:“我去叫大棗來給你上藥。”
她輕輕地甩了一下手,鬱行安握她的力道很輕,這樣一甩,他的右手就被甩開,掉在床沿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蘇綰綰心頭微微一跳,她看向鬱行安,發現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他仍是閉著眼睛,右手垂落床沿。
她走近,喚了幾聲,他半晌才應了一聲“嗯”。
蘇綰綰疑心他燒得有些糊塗,更是想去喚醒大棗。又走了幾步,走到門口時,忽而聽見一道嗓音。
“別走。”
這聲音很輕,不留神根本聽不見。隻是今晚的夜太寂靜了,隻有船隻劃破水麵的聲音,以及江麵上風呼嘯而過的聲響。
蘇綰綰停住腳步,她站在門口,背對著他,目光所及,唯有淡淡的月光,薄霧一般籠在船上。
她駐足良久,卻沒有聽見他再說第二句話。屋內的燭火在她身後跳躍,將她的影子拉出纖長一條,一半在腳下,另一半隱沒在黑暗中。
她轉回身,影子也跟著移動。慢慢的,影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完整。
最後她坐在床沿,將手覆在他額上。
好燙。
“藥在何處?”蘇綰綰問。
燭光跳躍,籠在他纖長的眼睫毛上,投下兩片小小的扇影。
“櫃子裏。”隔了許久,鬱行安說。
蘇綰綰打開櫃子,裏頭空空如也。
她側頭看了一眼鬱行安,在屋內走了一圈,最後在案上找到他的藥。
這桌案是固定在牆上的,藥被安置得很好,每一樣都分門別類。
她找出其中的金創藥和治療溫病的藥,倒水,喂他吃了。
他身上有很幹淨的味道,柔和燭光下,他的麵容很美,像瑰麗雪山。
喂藥的時候,屢次碰到他的肌膚,滾燙,燙得她指尖往後蜷。
之後她的手退開,或許是不習慣做這樣的事,她手裏拿著的碗無意間晃了一下,碗裏的水搖出來,滾到他喉結和衣領上。
蘇綰綰拿出帕子,垂眸給他擦。擦到衣領時,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蘇綰綰以為他要開口,卻一直沒聽見他說話,她抬頭,發現他正望著她。
燭火照耀,他目光寂靜專注,如亙古不變的月光。
蘇綰綰移開視線:“你醒了?”
“我一直醒著。”
“哦。”蘇綰綰說,“你的藥不在櫃子裏,在案上。”
“是麽?”鬱行安道,“抱歉,我記錯了。”
他會記錯嗎?
蘇綰綰想起他剛到閬都那陣子,蘇敬禾其實是跟她說過曹五郎和鬱行安比試的結果的。
蘇敬禾說,那天曹五郎鬥詩輸了兩次,便說:“早聽聞鬱家二郎過目不忘,這世上豈有天資如此出眾之人?必是徒有虛名。”
眾人當場哄笑,說他輸不起。曹五郎臉色漲紅,現寫了一篇字數甚多的騷體賦,眾人起哄,鬱行安慢慢地看了一遍,當場就背出來了。蘇敬禾的描述是——背得真好聽,跟唱歌似的。
蘇綰綰一邊用帕子擦拭水漬,一邊說:“聽聞你記性甚好,過目不忘。”
鬱行安的喉結又滾了一下,隔著一張絲帕,這滾動傳遞到蘇綰綰指尖。
她指尖往後一縮,抬起雙眸,望見鬱行安漆黑的眼睛。
“過目不忘沒什麽好的,我有許多事想忘。”
蘇綰綰點頭,擦幹淨他的脖頸,收回手。
鬱行安又閉上了眼睛,像是十分疲憊。
蘇綰綰隻給他喂了治療發熱的藥,沒有給他塗金創藥。見他似是睡著,她輕手輕腳退出去,掩上門,去了大棗的屋門口。
她敲響房門,說了鬱行安傷口複發的事。大棗露出驚詫神情,蘇綰綰將金創藥給他,讓他去給鬱行安上藥。
大棗急匆匆走了。
蘇綰綰回屋,躺在**。這回她睡得很快,過了一個安靜的夜晚。
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沒有看見鬱行安。第四天,她站在甲板上遠眺,鬱行安走出房門。
他看見她的背影,駐足片刻,走到她身邊。
蘇綰綰聽見了他的腳步聲,他的腳步很好辨認,平穩,不急不緩,步履風流,仿佛萬事萬物都成竹在胸。
蘇綰綰沒有回頭,但也沒有避開。
鬱行安站在她身邊,和她一起遠眺遼闊江麵。
蘇綰綰問:“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多謝你那日的照顧。”
“舉手之勞,不必多禮。”蘇綰綰道。
兩人注視著波瀾不興的江麵,許久後,蘇綰綰道:“有時候我尋思,人這一輩子的命運變幻無常,過去的經曆若是甩不掉,便放眼將來。能力出眾又有恒心之人,將來的路定然越走越開闊,沿途的風景也將越來越美。”
“嗯。”鬱行安說,“多謝,你身邊一定有許多喜愛你之人。”
蘇綰綰卻搖了搖頭,她轉身,打算離開。
江風吹拂而過,吹起她的裙擺,也將她的帕子吹落。
蘇綰綰察覺到了,轉身欲撿,卻不知鬱行安方才一直注視著她離開的背影,也低頭去撿。
兩人指尖碰在一起,那帕子晃晃悠悠,飄落在地。
兩人安靜地對視一眼,各自俯身,再去撿那帕子。
帕子上繡著一枝綠萼梅,兩人的手指都搭在那枝綠萼梅上,無意間靠在一處。
兩人挨得很近,呼吸像是交纏在一起。蘇綰綰的手指碰到他指腹,溫熱,帶有薄繭,卻燙得她仿佛要燒起來。
她猝然收回手,鬱行安撿起了帕子,將帕子遞給她。
“失禮了。”他道。
蘇綰綰應了一聲,剛要收起帕子,就聽見大棗的聲音傳過來。
“郎君!膳食備好了!哎,小娘子也在此處啊?”大棗走近道。
蘇綰綰“嗯”了一聲,收起帕子,轉身離開。
到了午間,這艘船停靠在岸邊,船家說路途遙遠,要購買補給。
“運送補給要兩個時辰哩!”船家一邊綁纜繩,一邊道,“幾位不如去岸上逛逛,看有沒有可買的東西,這城池可熱鬧了!”
幾人商量一番,上了岸,一走到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果然熱鬧非凡。有許多郎君往蘇綰綰這邊靠,皆被大棗冷臉擋了回去。
還有許多小娘子凝望鬱行安。雖然他如今衣衫平平,但仍有許多火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大棗說:“我年輕時來過此城,知道一鋪子出售易.容.麵具。”
蘇綰綰很是心動,一行人便去了。將要進店時,店內正好走出一個呼奴使婢的娘子。
這娘子衣衫富貴,麵容不俗,她目光在鬱行安身上一轉,忽而道:“這位郎君儀表不凡,可要做我雲家贅婿?”
大棗眼睛一瞪:“我家郎君怎能——”,
鬱行安抬手打斷他的話,回道:“不必了。”,
那娘子道:“我瞧你衣著樸素,不如入贅我家,日後不說大富大貴,錦衣玉食也是有的。你旁邊這位——令妹?令妹也能跟著享福。”
鬱行安和蘇綰綰總是隔著半步距離,麵無狎昵之色,看上去不像新婚夫婦,而像是兄妹。
鬱行安低頭,望了蘇綰綰一眼。
蘇綰綰眨了一下眼睛,假裝沒發現他的目光。
鬱行安收回視線,說道:“多謝娘子美意,隻是舍妹乃千金貴體,受不得絲毫委屈。”
那娘子滿頭疑惑,哪有這樣形容自家妹妹的?
她上了馬車離開,一行人入了鋪子,選購麵具,之後換上麵具離開。
刻意擠過來的人立刻少了許多,幾人又去買了一些平日常用的東西,路過玉器閣時,蘇綰綰進去轉了片刻,買東西出來。
之後幾人回了船上,船還沒開,大棗回了房間,蘇綰綰跟在鬱行安身後,快到房門口時,叫住他。,
蘇綰綰給了他一個玉鐲和一棵用玉雕琢的梅樹。
她說:“這鐲子是贈予鬱四娘的,多謝她對我的心意。這綠萼梅……是贈予你的,我在店中偶然瞧見它,覺得它雕工精致,寓意又極好,順手買了。”
她停了片刻,說道:“梅綻於冬去春來之季,曆經苦寒,仍不墮堅韌之誌。綠萼梅開了,春日也就來了,望你往後處處逢春。”
鬱行安手中拿著玉鐲和玉樹,安靜聽完蘇綰綰的話,倏然笑了。
他笑起來時,雙眸很漂亮,像一汪**漾起來的水,哪怕是麵具也遮不住這樣的美麗。
他垂眸望著蘇綰綰,說道:“從前和你待在一起時,我總是感覺如坐春風。如今,這種感覺似乎更甚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