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羽毛

蘇綰綰回了房間,不知是不是他們隱姓埋名的緣故,接下來一路還算風平浪靜,隻是中途一波宵小混到船上,被大棗和船家順利解決了。

蘇綰綰這才知道船家也會武藝。

船順江水而下,越接近蘺州,糧價也越高,有時候捧著錢也買不到珍饈美味。

船家之前每日供給蘇綰綰各式糕點、肉和蛋,慢慢的,食物的花樣越來越少。這天,船家拿著食盒,歉然道:“今日隻有這些了。唉,若非你們給的錢多,我是不願來這蘺州城附近的,看多了都覺得造孽啊!”

蘇綰綰揭開蓋子,見裏麵隻有一個蕃薯、一碗稀粥並一個雞蛋。

她並未多說什麽,平靜地吃了。

船家生怕這嬌生慣養的小娘子發脾氣,此時他大鬆一口氣,悄悄對船上的夥計道:“那一夥人雖芒屩布衣,但我行走江湖這麽多年,早知他們身份不凡,更何況他們出手又如此闊綽。”

夥計啃著幹饅頭:“我隻知他們舉手投足不同常人,闊綽倒是沒看出來。”

“闊得很哩!那郎君對他阿妹甚好,這麽大的金子——”船家伸手比了一下,滿意地看見夥計瞪圓眼睛,“就為了給他阿妹每日供一個雞蛋!”

夥計咽下饅頭,含糊了半天,說道:“原來每日的雞蛋,皆是給那小娘子的啊。”

“可不是!”

“若我也是他家妹子就好了。”

船家拍了一下他腦袋:“想得倒挺美!快吃,吃完幹活去!”

……

接下來一段時間,蘇綰綰幾乎每日都是蕃薯、稀粥和雞蛋。她以為鬱行安他們吃的也是這些。

這日日薄虞淵,她回憶著寫完自己之前的計算過程,用完膳,去甲板上吹風——那日船底漏水,她急著叫人,算紙全被淹了,好在還可以回想起來。

河道漸窄,她看見岸邊有許多流民,路邊還有一些餓殍。

洪澇應是退了,但澇災帶來的破壞力正在逐漸顯露。

天邊的霞光很美,但沒有人抬頭仰望美麗的景色。沒人作詩,沒人駐足欣賞,二十幾個人為了半塊麨米餅大打出手,最後麨米餅掉到地上,有人跪下來將它塞進自己嘴裏,其他人打得他滿頭是血,他也咬牙不肯吐出來。

有人在翻餓殍的衣物,有人搶了路過行商的一匹馬,當場殺馬分食,血花飛濺。

鬱行安走到她身邊,擋住她視線。

“若是看得不開心,就莫看了。”鬱行安道。

蘇綰綰這才發現自己不知看了多久,船已經開遠了,她方才還在張望。

她眼睛有些脹痛,喉嚨幹澀,想起閬都軟紅十丈的時光。閬都的絲竹管弦之音幾時消散呢?這些人在成為饑民之前,又在做些什麽營生?

蘇綰綰“嗯”了一聲,別開腦袋,沒有看向鬱行安,而是望向遼遠的江麵。

鬱行安嗓音平和:“你近日可還讀書?有沒有算出有趣的東西?上回聽你說世界是一個球,我便覺得很有趣。”

蘇綰綰沒有算出什麽新的東西,鬱行安便請她重新說一遍上回的計算過程。

他一直引著她說話,聊算學之事。慢慢的,她心緒趨於平靜,逐漸淡忘方才目睹的場景。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隱沒,月亮升起來。夜色蒼茫,籠罩在開闊江麵上,江風徐徐,吹動兩人的袖袍。

鬱行安是一個很好的聽眾,他認真傾聽蘇綰綰的每一句話,尚未接觸過的概念,他也很快融會貫通。他總是適時讚美她,稱讚她天馬行空的想法,點到即止,毫不逾矩,又顯得誠心誠意。

蘇綰綰聊了半日,不知不覺夜色已深。她忍住一個哈欠,鬱行安停下話頭,說道:“你困了麽?去歇息吧。”

蘇綰綰點點頭,和他行禮告別。她走了幾步,忽而聽見鬱行安在身後叫她。

她轉身,發現鬱行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蘇三娘。”他望著她微笑,“一夜好眠。”

船在江麵上搖晃,夜風將他的衣袍吹得飄動。

他的微笑安靜溫和,如同江麵上的粼粼波光。

……

終於到了蘺州城外的渡口,外頭下了淅淅瀝瀝的秋雨。

幾人已經下了船,行囊裏隻有一把傘,大棗將傘遞給鬱行安,說他自己身強體壯不怕淋雨。

鬱行安將傘給了蘇綰綰。

她接過傘,走了幾步,發現鬱行安淋著雨跟在她身旁。

她猶豫須臾,將傘遞過去,什麽也沒說。

鬱行安頓了頓,接過傘,兩人指尖在傘柄上擦過。

之後他撐著傘,走在她身側,傘麵向她傾斜。

他肩膀寬闊,執傘的手指修長如玉,細雨就這樣被隔絕到傘外。

大棗跟在後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深覺不可思議。

他知道這兩人在假扮成兄妹,一路的鋪麵又統統關門,無處買傘。

但他跟了鬱行安這麽多年,鬱行安有這樣對誰好過嗎?

沒有吧!哪怕是鬱四娘,他也隻會將傘遞給她,不可能主動為她撐傘吧?

大棗再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摸到臉上刀疤,他無語地想:江湖兒女皆會兒女情長,萬萬沒想到清冷遙不可及的郎君也兒女情長。郎君兒女情長起來,似是比江湖兒女更纏綿一點。

因為他看見傘麵傾斜,鬱行安半邊肩膀都被打濕了。

蘇綰綰心跳略微加速。

她似乎是設想過鬱行安會撐傘籠罩住兩人的場景,又似乎是沒有設想過。

總之,她將傘遞給鬱行安,鬱行安很自然地接過來,如今兩人同行在一把傘下。

她感覺臉有點燙,吹過來的風是灼人的,然而一步步走去看見民生凋敝,心中又有說不上來的酸澀。

這些複雜的思緒攪拌在一起,攪得她昏頭漲腦,忽而聽見一道嗓音響在耳畔。

這聲音清雅,像是隻對她一個人的溫柔。

鬱行安道:“莫要擔憂,一切皆會好起來的。”

蘇綰綰抬眸看他,片刻後問:“真的嗎?”

他凝望著她,輕聲道:“真的。”

兩人入了城,觀察完澇災和賑災的情況,才去了蘺州刺史府。

此時天色已晚,蘺州刺史姓鄭,長得儀容端正,威容嚴恪,一看就是適合當官的好相貌。

他聽說欽差來了,連忙出來迎接:“不知欽差大臣來此,下官有失遠迎……”,

他一番涕淚,請眾人入府,一路說自己如何勞心費力,卻仍舊無力回天,隻能眼看赤地千裏。

刺史府很大,鄭刺史將他們安排在相隔不遠的院子裏,半路上,蘇綰綰看見一個相貌醜陋之人,他抬頭瞥了蘇綰綰等人一眼,就匆匆走了。

百裏嫊等人仍舊未到蘺州,蘇綰綰獨自一人居於小院,鄭刺史給她撥了兩個侍女。

晚上是一桌好菜,蘇綰綰想到城外景象,有些食不下咽。她勉強吃了幾口,跟鄭刺史說好,明日要去查勘虞江渠。

鄭刺史對她的言辭大為驚詫,但見鬱行安麵色平靜,顯然是支持之意;又聽她說自己是百裏嫊的弟子、蘇太保的女兒、蘺州已敗落的大族張家的外孫女,便允了,著人明日帶她去看。

“那人相貌醜陋些,但是個會辦事的。小娘子明日看了就知道了。”鄭刺史這樣道。

蘇綰綰並不在意人的相貌,她回了屋,寫下明日要測的數據,望了一會兒窗前的月光,打算出去轉轉。

她也不出府,隻是在大門口看一看。

回來之後,鬱行安已經不見蹤影,聽說連夜去賑災了。

蘇綰綰轉過廊廡,瞧見大棗在那張望。

大棗手中拿著一個食盒,看見她,迎上來道:“小娘子今日晚膳沒有胃口,刺史府正好有一個擅做玉錦糕的廚役,郎君便吩咐人做了玉錦糕。”

蘇綰綰拒絕。

大棗道:“小娘子放心,這玉錦糕隻是格外費工夫,食材倒是簡單,無非是麥和糖,又容易克化,不會糜費的……”

蘇綰綰心想,是誰知道她的心意?

是大棗嗎?還是鬱行安?

他連夜去賑災之前,還想到了她今日晚膳的食不知味?

蘇綰綰打發大棗走了,帶著侍女回了小院。接下來幾天,兩人一個賑災,一個修補虞江渠,忙得腳不沾地。

他們很少再碰麵,但鬱行安總是遣人來問候她。

他遣人告訴她賑災的進展,遣人給她送來關心勸慰的隻言片語,遣人帶來玉錦糕。她聽說他發落了許多人,和各大糧商談了生意,一碗一碗的稀粥從粥棚裏送出去,一群一群的災民得以存活。

她知道來人說的都是真的,她走過虞江渠時,聽見百姓開始稱頌聖人和欽差的功德。

蘺州飛快地煥發生機,蘇綰綰這日站在虞江渠畔,頂著秋季的烈日,看見大棗又來了,向她匯報賑災的進展。

大棗滿臉不解之色,因為他實在沒見過江湖兒女談情說愛時這樣哄人的,連日來,他總是都是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盡職盡責地匯報。

蘇綰綰聽著聽著,忽然笑了。,

大棗一愣。

蘇綰綰將手撫上粗糲的堤壩,抬頭,看見大雁南飛。

她想,倘若人也會飛就好了,此地發了澇災,便統統飛走,人們便不會被淹死,也可以去別處覓食,不必為了搶半塊麨米餅而頭破血流。

金色的葉子在半空打著旋兒,即將飄到她的發頂。,

鬱行安騎著馬,從她身後出現。

他伸出修長手指,接住了即將飄落到蘇綰綰頭上的落葉。

蘇綰綰聽見馬蹄聲,回頭看見鬱行安。

他坐在馬上,這些日子他許是太忙,滿臉風霜之色,視線卻仍然溫和。

他給了蘇綰綰一片鳥的羽毛。

“在路上瞧見的,這樣粗鄙的東西,本不應送你。”鬱行安望著她,輕聲道,“但我見它如此自由,心裏又想,也許你見了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