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輾轉反側

◎視線遙遙地落在明憐身上◎

衛士將毆打門客的幾人押下去,毆打門客的醉酒之人要接受後續的徹查。

而年輕門客先被帶著見醫師,隨後也要被審問,畢竟也參與了私鬥,但年輕門客所受處罰不會太大,罰一些銀錢罷了。

處罰之事與明憐無關。

穿著精鋼盔甲,身強體壯的衛士們押著人呼呼啦啦離開後,明憐看向公子姒昭。

接著,她的視線慢慢移向自己的胳膊。

明憐眼中怔愣,有些難以解釋現在的情況。

男人瘦削、修長的指骨依然攥著她的胳膊。

“公子?”明憐語調遲疑。

姒昭淡淡鬆開指尖,清潤俊美臉龐不帶什麽濃烈的情緒,平平靜靜,宛如溫潤的美玉。

明憐看到他神情,她心中升起的漣漪驟然像被一塊大石頭砸下了,水麵被全然遮擋,波瀾都被不留情地壓住。

公子姒昭隻是沒來得及鬆手,畢竟,是她一副要摔倒的樣子,他隻是隨手施舍,好心幫扶。

“明憐謝公子搭救。”明憐輕輕後退一步,儀姿美麗,低眉順眼,對公子姒昭行禮表達感恩之情,她抬手,寬大袖角襯得她腕骨纖細、易折,好像輕輕鬆鬆地就會被鎖鏈纏上。

姒昭垂著眼皮,陰影攏在眸底深處,視線凝在明憐身上,嗓音清朗,端正,溫溫道,“我的衛士慶穀與我說,你方才在雅間門外等我。”

明憐一愣,對公子姒昭提起的話語感到猝不及防。

公子姒昭知道了,她等過他。

那些卑劣的情緒像受到催化,驟然攀升。

已然壓下,卻攪動她的心肺。

明憐咬緊唇瓣,克製住。

公子姒昭隻是隨口問。

明憐垂眼,有禮有節,不卑不亢,“我本想去拜謝公子救命之恩,但見公子有客人接待,我覺得不方便打擾,於是離去了。”

她行禮行的規矩,完美。

其實她很久很久沒有行過這樣的禮了,小時的記憶早已模糊。

一個卑微的仆從,至多是跪下,繁瑣的禮節不屬於卑微之人,卑微奴仆隻會俯首,叩首。

但她總是克製不住,悄悄地觀察跟隨小娘子們的禮節。

她是那麽卑劣,心思見不得人。

於是,對公子姒昭行了這一禮後,明憐頓時覺得膽戰心驚。

她這樣的身份,怎配以對待平常關係的姿態向尊貴的王朝公子行禮。

明憐繃緊身體,行禮的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放下,擔心公子姒昭不悅。

她悄悄抬眼看他。

明憐睫毛輕抬,偷偷的,眼中的那像把自己也封住了一樣的冰霜在此刻消散,露出點柔軟嬌媚,不自覺。

“這樣麽。”聽到明憐的話,姒昭眸色微動,沉吟了一下,似乎沒注意禮節的事情。

明憐悄悄鬆口氣。

接著,公子姒昭對她道。

“你身子弱,方才又受了驚嚇,一人不妥,我送你回去。”

男人聲音慢條斯理,清冽。

明憐心中暗想,聽他語氣,好像沒有她拒絕的餘地。

公子姒昭帶著一種不自覺的高高在上。

“謝公子。”明憐輕聲,這次,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對公子姒昭行禮了。

公子姒昭是王公貴族,自小有眾多隨從,骨子裏浸潤了上位者的氣度,很正常。

明憐跟在公子姒昭身後,不知覺自己像他的小尾巴一樣,隻是看著公子姒昭高大、穩重的背影想,公子姒昭行事溫潤如玉,他的高高在上並不影響他的溫柔。

皎月總是高懸於空,供荒蕪中的行人仰望、追逐。

“……”

“哎喲,女郎,你可算回來了。”女醫坐在明憐的屋中等候,聽到推門的聲音,頓時站起來,還拍了拍胸口,“剛才外麵吵吵嚷嚷的,好像出了什麽亂子,你遲遲不回,我不知道是要繼續等你還是去找你……”

女醫的聲音突然頓住,表情有點詫異,接著,語氣尊敬,“老奴拜見公子。”

公子姒昭邁過門檻,進屋。

男人氣質矜貴,淡淡吩咐,“退下罷。”

女醫匆匆低頭離去,謹卑地關上門扉。

空氣驟然安靜,明憐忽然意識到屋中隻有她與公子姒昭了。

她的身軀頓時有點僵。

明憐看向公子姒昭,他濃墨一樣的發溫潤地披在身後,發冠服飾是公子儀製,貴氣天成。

寬肩窄腰,穩重端方。

好像帶著春華般溫暖的避風港。

她呼吸微凝。

隻是很普通的一聲關門聲響。

她的耳朵聽過百次、千次關門聲響。

但這道門扉闔上的聲響,那麽明亮,不可忽視,就像她第一次聽到關門聲後,響起後,卻把她拽進了隱秘的地方。

明憐垂眼,自覺卑劣的情緒劃過。

公子姒昭要是知道他隨手施救的這卑微女子在他背後悄悄地看他,他會覺得她惡劣罷。

可他為何留在這裏?

明憐嗓音慢慢地在寂靜屋中響起,不卑微,清清冷冷的,“公子,有事情需要明憐去做麽?”

姒昭對她露出微笑,搖搖頭,“沒有。”

“我隻是看看此處安不安靜,能不能供你休息。”公子姒昭善解人意,語氣溫溫。

公子姒昭好心溫柔的話語落下,明憐心頭驟然劃過情緒,不是失落感,她何德何能對公子姒昭感到失落。

明憐的情緒是對自己的一種唾棄。

她方才心底深處竟然暗自揣測公子姒昭的意圖。

可公子姒昭如清風明月。

他是溫柔。

遙不可及的溫柔。

“此處甚好,很安靜,明憐很滿足。”明憐對公子姒昭道,有條理地敘述,“離驛館大門遠,不吵吵嚷嚷的,窗戶邊有個老桑樹,推開窗子就能看會兒枝影搖動,很靜謐。”

況且,就算不安靜,明憐也很滿足。

不必睡在肮髒破舊的地方,已經是她因公子姒昭的溫柔而得到的好處。

“公子,這樣的地方,很好。”

“明憐很喜歡。”

她說話的語氣染上點開心,但她自己都意識不到,就像第一次得到好吃糖果的孩子。

公子姒昭指尖微動,他看向明憐。

明憐柔軟唇角勾起清麗笑弧,眉眼柔柔,“公子救明憐兩次,明憐無以為報,明憐願做公子的仆從,服侍公子。”

話音落下,明憐心跳頓時砰砰砰。

她一時喜悅,犯下衝動。

就像做了壞事,她一下子緊張。

明憐後悔,咬緊唇瓣,很用力,像是在懲罰自己。

姒昭看明憐神情,轉瞬間,她臉上那點喜悅和柔軟像被狂風刮走了一樣,站在那裏,身體挺直,白皙精致的鼻尖暈染一點薄汗,唇瓣被貝齒咬的紅,低斂眼睫,把多餘的僭越收回去了,冷冷清清。

姒昭眸中深意氤氳,語氣無害溫潤,無奈歎口氣,“我不缺奴仆。”

明憐敏感地感受到公子姒昭的視線,有所不同。

他是生氣了?

因她,她真是……死皮賴臉。

她的身份怎配做公子姒昭的仆從。

明憐垂頭。

接著,明憐感受到有陰影攏在她身上,視線一下子被遮擋。

一種灼人的溫度攀升。

明憐錯愕抬頭,公子姒昭俯身,湊近看著她。

男人侵染過墨一樣的漆黑瞳眸好像是在打量她。

他眼中有種平靜,但不是溫潤,而是一種好像壓抑著什麽的安靜,風雨欲來。

沒有來的,明憐下意識輕輕驚叫了一聲。

短促的女子驚叫砸落在空氣中。

明憐臉上頓時燒灼羞赧的緋色。

她抿了抿唇,臉龐竭力繃著,落落大方說,“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姒昭定定看她一眼,語調不起波瀾,不緊不慢地提醒,“你氣息有些虛弱,身子不舒服。”

“公子,不要緊的。”明憐下意識道。

她沒頭暈,沒餓著,沒冷著,她沒覺得自己虛弱。

想到這裏,明憐覺得自己受恩於公子姒昭良多。

她認真說,“雖公子不缺奴仆……但公子身邊之人有沒有什麽職務暫缺,灑掃、做飯等等粗活計,我都可以。”

姒昭語調平靜,似乎漫不經心的,“你狀態不好,繁瑣之事不必憂慮。”

“先好好休息,養好身子。”他嗓音清冽。

明憐指尖頓時收攏,肩膀繃緊起來。

他這般平靜,這般無私。

公子姒昭不需要她的回報。

明憐心底深處有種不甘,她的回報太過無足掛齒了,但此刻,她低頭,不願再多麻煩尊貴的公子姒昭,“謝公子關懷……”

明憐纖細的脖頸垂下,發絲從她肩頸滑落,像是失去了支撐的力道,可她低著的臉龐悄悄攀升著堅韌。

姒昭看她,又收回了視線。

“時辰不早,我有公務要處置。”他溫潤道。

接著,他的話在明憐聽來隻是善意的提醒,“你切莫亂跑。”

畢竟今天差點因為私鬥的事出了大亂子。

明憐送走公子姒昭後,心思百轉。

但她來不及一人思考太久,女醫端著苦藥進來。

苦澀氣息頓時氤氳在空氣中。

“女郎,這是晚上的藥,趁熱喝了吧。”

女醫忐忑地看著明憐。

方才公子姒昭可是在這女郎屋中逗留了一會兒。

那可是公子姒昭。

公子姒昭雖然待人親和,但都是公務。

“怎麽了?”明憐回眸,看到女醫,她柔美招呼,“姑姑怎麽呆立著?”

說著,明憐走過去,主動地接下女醫手中的苦藥。

女醫身上的忐忑頓時消退了點。

隻是心中暗想,這女子與公子姒昭的關係非同尋常。

明憐把苦藥喝下,沒有皺眉。

對她好的,她就會喝,不會抗拒。

短暫的拘謹消失後,女醫與明憐聊起天,“女郎,明日法場斬首黑商人犯,要去看嗎?”

法場開放,處置犯人供百姓觀看,既是讓百姓能親眼看到惡人被處置,也是作為警戒,減少犯人的產生。

明憐把見底的藥碗輕輕放在桌上,姿態優雅,不見異常。

“明日……何時斬首黑商?”明憐問。

女醫道,“明日晌午,在椽縣郊野。”

“那些黑商販賣女人,這次斬首一定大快人心。”女醫語氣高興。

販賣女奴,多麽可恨。

明憐袖中手指無意識攥緊。

她慢慢鬆開,神情平靜,沒在女醫麵前露出太過異樣的情緒。

這女醫看來不知道她也是黑商販賣的女奴之一。

女醫閑聊後離開,晚間,夜蟲鳴叫聲在窗外響起,風吹桑樹葉,沙沙聲細微,靜謐平和。

明憐躺在柔軟、溫暖的**,輾轉反側。

公子姒昭對不知情的人隱瞞了她的身份。

是對她溫柔,所以貼心隱瞞。還是隻是他不怎麽在意,懶得提及。或是她的身份太過卑賤,他不需要提及。

明憐心緒不寧,翻了個身後,卻想。

可不管怎樣,她其實都不應該這麽揣測公子姒昭。

他救了她兩次,為她請了女醫,為她調理虛弱的身子,大恩大德。

她要做的,是報恩。

*

第二日,快到晌午。

慶穀牽著馬,強壯的馬匹位列公子姒昭的車隊中。

他們要前往法場,公子姒昭是法場主持,將下令斬首刑罰。

“法場?明憐姑娘,你真的要去?”慶穀詫異,“你一個嬌滴滴的虛弱美人去法場那等凶煞之地,不妥。”

公子姒昭坐在馬車中,修長指骨輕撩簾帳。

明憐對慶穀說,“我想親眼看著那些黑商被處置。”

她身子骨纖細,儀態好,腰很細,隻是膚色有些病弱,像被風吹拂的楊柳,柔柔美美,但她的麵龐卻偏穠麗,明媚勾人,氣度卻是冷的,執意做什麽,一點也不認輸。

慶穀擺擺手,對明憐說那都是血,沒什麽看的,死人會讓她嚇得做噩夢,少看為好。

明憐執拗道,“就算我被嚇到,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騎馬帶你過去,馬匹顛簸,你受得了?”慶穀道。

“我能忍。”明憐堅持,“慶穀大哥,帶我一同去罷。”

明憐的美眸看著慶穀。

“過來。”一道清冽如玉相碰的嗓音響起。

明憐一愣,差點以為是錯覺。

公子姒昭撩開馬車簾帳,視線遙遙地落在明憐身上,溫潤的話語不帶太多起伏情緒,“你到我馬車。”

明憐仰望著他。

她想起自己的那些卑劣心緒。

“公子,我……”明憐猶豫。

公子姒昭蹙眉,語氣像是善意提醒,“法場建在郊外,從驛館過去有幾裏路途,山野道路,你想跟著車隊走過去麽?”

【作者有話說】

慶穀:牽走馬,默默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