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染髒皎月

◎稍微觸及表麵,就會無法回頭◎

沾染暗色墨汁的狼毫落在幹淨無暇的帛紙上。

公子姒昭執筆,書寫政務策論,如冷玉般清澈的嗓音隨口問:“她什麽時候來的?”

慶穀撓了撓頭,努力回想,“方才人多,看不太真切,但她太美了,很顯眼,公子,我不是故意仔細看的……咳咳,好像是在您接見那幾個商人的時候來的。”

姒昭繼續書寫策論,墨色字體勾勒鋒利弧度。

公子姒昭的政見觀點與他溫潤的模樣不符,常常犀利、冷酷、直中要害,帶著果斷的殺伐。

隨著策論中觀點抒發,男人清潤眉眼覆蓋一層冷戾,“什麽時候走的?”

“其實剛才還在的啊,我猜是拜見您的人差不多都走的時候……”慶穀一愣。

“怪了,那個時候沒什麽人了啊。”慶穀疑惑嘀咕,不禁有點惋惜,歎口氣,“可惜,想來是正好錯開了。”

姒昭半低鴉色睫羽,神色淡淡,他想到那女子在雨中的身影,鋪天蓋地的暴雨,帶著摧古拉朽架勢,冷的徹骨,她就跪在那裏,臉龐被水打濕,那雨很大,她卻一動不動,無論意識是否清醒,骨子裏的堅韌無法掩藏。

她若選擇等,那就不會走。

姒昭指骨瘦削,他姿態優雅,漫不經心的,但手執狼毫運筆之時,手背上的筋條鼓起來,自有鋒利、肅殺氣流轉。

觀點在帛紙上行雲流水寫出,句句都用了鋒利的字詞,若非賞罰分明兜底,否則會被當作偏戾之人。

“公子,您撿的那女子也是可憐。”慶穀對公子姒昭提起,他是武人,大大咧咧的,靜不住。

慶穀的聲音傳到姒昭耳中,道,“沒有人認識她,審問過黑商後,黑商說她是被曾經的雇主偷偷賣過來的,這多寒心啊,要是公子你把我賣了,我真的受不了。”

“那幾個黑商天殺的,人要是跑,就抓回來打斷腿,如果不是她一直跑一直跑,晚一步,就被打斷腿賣了。”

“她那身板能跑的過黑商,也是奇了。”慶穀絮絮叨叨的,又說道,“不過,如果她沒跑出來,讓黑商直接暴露了,這次還真的不容易查,沾安村竟然是一整個黑商窩。”

公子姒昭視線落在帛紙,有黑色墨跡暈深。

“沾安村隸屬於椽縣,此事需繼續徹查。”姒昭淡淡道。

“這策論,你去親自送給椽縣縣令。”姒昭放下沾染墨水的狼毫筆,將書滿鋒利話語的帛紙拿起,慢條斯理放入存放帛紙傳書的書筒中。

慶穀低頭,恭敬接下書帛,有點猶豫,“椽縣縣令?”

慶穀擔心道,“公子,直接給椽縣縣令,豈不是打草驚蛇?”

“椽縣縣衙那幾個貪官敗吏與黑商事件脫不了幹係,都是老狐狸。”

“此乃陽謀,你送就是。”姒昭微笑道。

聞言,慶穀不由得感慨,“公子,您真是行事端正,連抓這些老狐狸把柄都光明正大的。”

姒昭溫潤一笑,不置可否。

行事端正不錯,同樣的,也是一種磊落坦**的恐嚇。

*

前來拜見公子姒昭的人員眾多,驛館及附近人聲喧鬧嘈雜。

驛館樓下,忽然有喧囂的吵鬧,幾個官吏模樣的人哄笑,沒太多人注意。

“都是假的,假的,你們被騙了。”幾個醉酒官吏中有人說,“天子派人不遠千裏賜東西給公子姒昭,隻不過是裝裝排場。”

“嘁!你小子是嫉妒。”其他人不以為然。

“收一收你的酸心吧。”

“我嫉妒?”那人抬高嗓音,醉意熏頭,“這可是椽縣縣令親口告訴我的,椽縣縣令可是太子的人,太子都說了公子姒昭隻是擋箭牌……”

說話之人的嘴巴突然被其他人捂住。

“你不要命了!”

清風吹過,幾人不約而同打了激靈,冷汗涔涔,酒醒大半。

片刻後,一人害怕說,“……沒有人聽到吧?”

“驛館人多口雜,應該沒人注意到。”最開始說話的人強裝鎮定,想了想,“我們繼續聊天。”

其他人後怕回神,“對對對,楊兄說的對。”

“我們還是要繼續說點什麽,呃,說,說。”

“有美人……”一人忽然道。

楊兄皺眉,“美人?何意,要我們做詩賦嗎?”

“不,不是詩賦,就是美人。”那人癡癡。

幾人看過去,見一女子在驛館水泉旁,蔥白的手指落在清澈泉水間,瀲灩水波光輝映在她臉上、身上,姿端清美。

楊兄頓時笑道,“路遇佳人,何不搭話?”

幾人走過去。

“.......”

她瘋了嗎?

明憐將手放在清泉中,咬著唇瓣,晃了晃纖細腕骨。

冰涼的水在手中波動,泛起的一圈圈漣漪像具有鎮定作用的良藥。

她隻是一個卑微的、在世間無人知曉的女奴。

怎能奢望公子姒昭。

公子姒昭救了她,她怎能奢求他。

好好地感恩公子,然後離開,就足以。

月亮高高在上,不屬於她。

多餘的想法不能有。

明憐用手捧起清澈泉水,灑在臉上,洗了洗,水珠沾染在她的睫毛,臉龐肌膚,清風徐來,臉上一陣冰涼與清醒。

忽然,有一陣腳步聲和男子交談的嚷嚷聲傳過來。

明憐皺眉,下意識起身,要轉身離開。

有人喚,“女郎,莫走。”

明憐沒搭理,卻被拽住。

明憐心裏一慌,壓下瞬間升起的害怕,冷靜抬頭。

“女郎。”來的幾個男子都帶著酒氣,對她行禮,好像很禮貌,但行的是拙劣的禮數,麵容帶著調笑。

“放手。”明憐對拽住她的人道。

那人沒動,對明憐故作姿態道,“女郎,一人在此?”

“附近有家酒樓,琴道、棋道、茶道皆有,何不共同前去?”

大瀟民風開放,女郎出行遊玩不是罕見事。

“不必。”明憐感到不適,更是蹙眉,淡聲拒絕。

她扯開男子的手,轉身離開。

“你們在做什麽!”有年輕郎君走過來,嗬斥與明憐搭話的幾人。

明憐一頓,看到來人的麵龐有些熟悉。

好像是剛才在驛館樓上與她聊天的年輕門客。

門客怒目而視,“快放開她!”

醉醺醺的幾人頓時語氣不善,“你這小毛頭是什麽人!”

年輕門客擋在明憐麵前。

“我是名士卜洪門下的弟子。”年輕門客驕傲道,對自己的身份非常滿意,“快快離開這女郎!”

卻沒想到,得到的卻是冷哼,“卜洪的弟子?來的正好,縣衙正在抓卜洪的弟子!”

“卜洪妖言惑眾,蠱惑椽縣百姓!百姓作亂,都是卜洪在壞事。”

“什麽?!”年輕門客臉上覆蓋怒意,“你們血口噴人!明明是你們壓榨百姓……”

“少廢話了,打他!”醉醺醺的幾人打斷道,“抓住了,縣令大人有賞!”

“你們怎麽如此無理取鬧!”年輕門客心高氣傲,隻覺被侮辱,火氣上來,“打架就打架,放馬過來!”

明憐見勢,心頭一慌,不好。

她趕忙攥緊手指,努力壓住心中恐慌,對年輕門客溫聲提議道,“這位公子,我們先走。”

“女郎,你不必害怕。”年輕門客對明憐投向安撫的視線,“在下學過武,收拾這幾個人綽綽有餘。”

“哼!小毛頭,好大的口氣!”對麵幾人露出凶狠,徑直打過來。

年輕門客迎上去,雖然拳法有模有樣,但終歸經驗不足,吃力地還手幾下變得後難以反擊,很快,被打的鼻青臉腫。

“哎喲哎喲。”年輕門客慘叫。

明憐要拉年輕門客離開,“這位公子,我們走。”

但毆打年輕門客的幾人拽住年輕門客。

“繼續打!”

同時,有一人看向明憐,視線掃在她美麗的臉龐,笑眯眯的,“美人,這呆子有什麽好的,不如跟了我。”

年輕門客趴在地上,慘叫著。

“美人,看,他快不行了。”與明憐說話的人嘲笑地看了一眼年輕門客,抓住明憐的胳膊。

她甩開男子的手。

明憐一咬牙,出聲嗬斥,“住手!”

女郎柔弱,但嗬斥的聲音清,冷,像寒雪中灼灼燃燒的火,無法忽視。

毆打年輕門客的幾人不約而同停住動作。

他們看向明憐。

明憐隻覺被逼到了懸崖邊緣。

她指尖哆嗦,藏在袖中。

接著,明憐抬高嗓音,眼眸帶著雪色一樣的堅韌,柔軟唇瓣中的話語字字珠璣,“你們好大的膽子,在公子姒昭所居驛館前打人,公子姒昭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這是我們的私事!公子姒昭管得著嗎!”

“他當然會管。”明憐毫不遲疑道。

心跳的厲害,要竄到嗓子眼。

可她話語堅定,“我是公子姒昭的友人,我跟隨他到這裏,我怎麽不知道他的行事作風。”

明憐認真,不似作假。

毆打年輕門客的幾人頓時遲疑地互相看了看。

“你們最好住手離開,否則公子姒昭不會放過你們。”

明憐聲音始終抬高,嘹亮,清冽。

這樣,其他人能聽到這邊的動靜。

也許,公子姒昭能注意到這邊。

她目色靜靜冷冷。

背後薄汗隻有她自己知道。

麵對惡人的恐慌在心中蔓延,當看到年輕門客被毆打卻無力反擊,她心中下意識卑劣想到,要尋求公子姒昭的幫助。

公子姒昭就在旁邊驛館樓上,人員混雜,隻有公子姒昭是絕對值得信任的溫潤良人。

“不信?我這就去請公子姒昭來。”明憐聽到自己對麵前幾人冷聲威脅。

虛張聲勢,耀武揚威。

借公子姒昭之名。

明憐又覺得自己卑劣。

難以啟齒。

她竟說自己是公子姒昭的友人。

尊貴的王朝公子怎會注意她,又怎麽會與她這個卑賤的人產生任何關係。

可她心中深處,忍不住的,竟又升起一種奢望。

當她越是走投無路,卑劣的種子越是無法遏製地長大。

奢望高高在上的公子姒昭發現她。

希望光能留下來。

希望自己不會回頭墜入深淵漩渦。

希望發現她的皎月,能夠一直一直照亮她。

就像髒汙的塵埃,想要染髒皎月一樣。

轉瞬的思緒劃過後,明憐微微怔愣。

她看到麵前幾人臉上露出害怕,醉意麵龐都變得清醒,變得謹小慎微。

“我、我們隻是玩玩而已。”他們不約而同鬆開年輕門客,幹巴巴笑,像是要討好什麽人。

“把他們抓起來。”男子冷冽的聲音帶著居高臨下,不緊不慢地在明憐身後響起。

精兵衛士們出動,瞬間將幾個鬧事之人按在地上。

明憐的胳膊猛的被攥住,修長的手指帶著滾燙的氣息,她身體頓時緊繃,有不知名顫栗在身體中搖晃。

就像接觸到了什麽驚心動魄的東西,稍微觸及表麵,就會無法回頭。

頭皮發麻,雙腳竟無法站穩。

公子姒昭穩穩地扶住她。

明憐壓下難以啟齒的顫栗,心想,她自作多情。

她抬頭,看到公子姒昭。

男人垂眼,眸光正好與明憐的視線相匯。

他眼瞳中濃稠暗色如墨,落在她臉上,她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明憐微微瞪大眼睛。

他掃了明憐一眼,淡淡看向前方。

“把鬧事之人押下去審問。”男人冰冷吩咐道。

明憐抿了下唇,自嘲想。

公子姒昭隻是秉公執法,不是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