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根發芽
◎想要留下來◎
明憐夢到,她變成了荒蕪中的一個疲憊行人,衣衫襤褸,竭盡全力奔跑。
跑!
快跑!
身後有形容可怖的野獸在追趕她。
長夜漫漫,人心惶惶。
她心悸到極點,身上虛汗淋漓,蒼白著臉不能停止地奔跑。
所幸,她尋找到了方向。
高高的,皎潔的明月掛在濃稠黑夜,照亮了布滿暗色的荒蕪。
月亮升起,於是,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陰影藏在光亮後方,那光亮如此皎潔,溫柔。
她奔跑著,追隨著月光。
月亮那麽高,那麽尊貴,落在她身上的光線卻一點不刺眼,溫柔靜謐。
月色像在憐憫,普度眾生。
明憐在劇烈的心悸疼痛中睜開眼睛。
室外光線明亮,已是晴日白晝。
溫暖柔軟的衾被隨著她的動作滑落,發出柔柔聲響,看到四周陌生的環境,明憐渾身一僵,嬌美臉龐上情不自禁蹙起好看眉梢。
出於自護的本能,她當即就起身,柔軟纖細的腰肢好像輕輕就會被折斷,她蔥白指尖撚住,輕輕扯開床帳上剔透瑩潤的粉晶珠簾,輕手輕腳離開原處。
陌生的地方總會讓她想起她常常顛沛流離,醒來便到了別處。
賤奴卑賤,任由宰割,哪有掌管自己身處之地的自由。
何況,柔軟溫暖的床榻是她這個賤奴不能待的地方。
僭越了,背後也許有更大的禍事等著她。
一身形健碩的女子穿著幹淨的長袍,頭發像男子一樣豎起來,正支著下巴倚靠在桌幾上小憩,忽然細微的清脆珠簾撞擊聲讓她一個激靈。
大人物讓她在這裏看著人,可不能出差錯。
“什麽人!”女子大叫,睡眼惺忪中看到急急忙忙從床榻上離開的明憐。
美人絕色,柔,清,焦急地離開床榻,像慌張的狐狸。
穿著長袍的女子眼中劃過驚豔,嘴裏趕忙關照,“女郎,你醒了。”
“這裏是何處?”明憐離開床帳,隻覺頭暈,她喘了喘。
女醫感受到明憐身上的戒備。
“怎麽怕成這樣。”女醫疑惑嘀咕。
明憐感覺身子難受,但她耳朵現在能聽得見,她仔細聽著,看著。
注意到女醫的細小嘀咕,明憐神色微微變化。
察言觀色,唯恐得罪人。
接著,明憐對麵前陌生女子露出溫和的笑,“我方醒來,隻覺頭暈惘然,敢問姑姑是何人?”
柔柔的笑,如沐春風,直叫對麵之人心情頗好。
“你身子還沒好,頭暈正常。”女醫眉開眼笑道,為明憐介紹,帶著自來熟的親和,“女郎,我是公子姒昭為你派來的女醫,可不是歹人呐。”
明憐一愣。
專門為她派的女醫?
不僅是專門,而且是女醫。
……女醫其實並不好找。
公子姒昭的車隊皆是男子,醫師估計是男子居多。
她這個賤奴,竟然能得到這樣體貼細心的待遇。
明憐咬了下唇,心中泛起漣漪,莫大的感恩情緒隨著漣漪加深,還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細微情緒在慢慢浮現。
女醫的聲音打斷明憐的思緒,“女郎,既然醒來,這藥得喝。”
隨著一碗濃稠苦藥遞過來,直衝鼻腔的苦意囂張撲打到明憐鼻尖,苦的像是要啃掉她的鼻子。
苦味衝鼻,作嘔。
是個尋常人都要慢慢喝。
見到明憐的怔愣,女醫熱情道,“女郎,若是覺得苦,難咽,我讓小廝送來蜜餞。”
明憐回神,捧著苦澀的藥汁,小心翼翼的,對女醫搖搖頭,“不必麻煩姑姑。”
病了有休息的地方,能喝藥,這一切好不切實際。
她要珍惜。
她柔和,禮貌地對女醫道謝,接著,捧起苦藥,慢慢飲盡。
姿態不粗野,優雅,溫和,像是在雅間樓閣中品茗一般。
藥苦的衝鼻子,氣味引得胃髒打打殺殺,但喝下去的時候明憐眉頭都不擰。
女醫有些目瞪口呆,喃喃道,“女郎好氣魄……”
醫者仁心,見明憐喝藥如此痛快不扭捏,肯好好對待自己的病體,女醫麵色更是和善。
隨後,女醫微微皺眉,對明憐解釋她的身體情況,“女郎,你身子骨太弱,氣血虧空,需要大補,好好休息治療,要是再晚一步就嚇人了,因極易生病,而病來如山倒,一點都不能耽擱。”
說著,女醫語氣漸漸變沉,“女郎不是先天不足,都是後天糟蹋的,好好的身子骨變得如此羸弱,陳年寒疾不曾醫治,勞心勞肺,未好好休息過,日後可不能再這麽糟蹋了。”
明憐神情微微怔忪。
“我已開出藥方,女郎日後照著此藥方用藥。”女醫把帛紙遞給明憐。
明憐指尖微顫,拿住藥方。
她掃了一眼,指尖微微收攏。
她不是不識貨。
她知道,藥方上列舉的都是好藥材,能夠治療她的身子。
明憐手心發冷汗,她垂眼,聲調清冷,慢慢,“姑姑,我可以不按照這方子拿藥嗎……能換一個方子麽?”
“為何?女郎是嫌棄這藥方太苦?”女醫不解,然後露出勸導明憐的神情,“女郎,身子重要,這些藥方上的藥材都是最好的,見效快,而且是藥三分毒,這藥方的配比已經是最佳了,再換,唯恐傷身啊。”
太珍貴了。
這些藥材。
她空有藥方,無處抓藥。
明憐垂著眼,慢慢咬住嘴唇,緩緩鬆開時,唇瓣留有深深的貝齒痕跡。
“姑姑,這方子上的藥材太貴了。”她難以啟齒,隻覺吐出了自己的卑賤。
但不曾想,女醫卻與她笑著道,“女郎何必憂愁這小事,那貴公子讓我來為你醫治,怎麽可能還收你的錢財。”
公子姒昭付了所有錢財。
讓她用最好的藥治病。
明憐抿緊嘴唇。
“如若女郎不嫌棄這藥方子,我就按照這方子繼續備好女郎每日的藥了。”
每日的藥?
明憐一愣。
她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味這代表著長久的詞匯,又聽到女醫嚴肅道,“女郎,可千萬不能將就。”
“你這身子骨太弱,再將就的話就廢掉了,不及時治療容易早夭。”
早夭?
明憐脊背繃緊。
她竟然差點,差點,就會變成即便逃脫了,但活下去的時間也不長的輕飄鴻羽。
明憐更覺公子姒昭仁善,是她的恩人。
*
明憐沒有一直躺在房間中,她歇的差不多時,感受到了力氣,就選擇出去走走。
公子姒昭在驛館,他的衛士精兵守在各處,驛館很安全。
明憐得以放心走動。
要見一下公子姒昭。
明憐想。
不過,站在熱鬧的驛館中,她看著人來人往,有些不知所措。
公子姒昭是她的大恩人,她都不知道公子姒昭在何處。
可她想見他,她要好好地感恩他。
而且……當時她意識模糊,不爭氣,沒有詳細地把黑商的事情告知給公子姒昭。
不僅是沾安村的村民們互相維護掩藏,而且販賣女奴的黑商還與椽縣的長史有勾結。
官官相護,公子姒昭遠道而來,萬一被那些腐朽的官員坑害了……明憐感覺不安。
她下意識在驛館中走動,公子姒昭那麽尊貴,他必然顯眼,總能找到他。
可沒走幾步,明憐又停住。
心中浮現一些嘲笑,對自己。
聽聞,公子姒昭雷厲風行,解決敗政幹淨利落,一路走來,留下一路功績。
這樣厲害的公子怎能不知道連她這個賤奴都知道的官官相護?公子姒昭來到沾安村,想來早就探查出黑商的線索了。
她明明想得到這些,知道她能夠提供的話語對公子姒昭而言利害不大,無足輕重。
其實,是她想見他,她的救命恩人。
隻是不自覺地用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像拙劣的心機一樣。
公子姒昭那麽尊貴,她的想法卑劣。
明憐站在驛館的一層樓上,手指在欄杆邊緣捏緊,指骨緊繃。
她的睫羽遮掩著眸色。
一個招呼客人的小廝甩了下毛巾,看到站立不動的明憐,出聲詢問。
“女郎?怎麽了?有難處嗎?”
因公子姒昭在驛館,許許多多的達官顯貴聞訊趕來,此刻在驛館中的人大多非富即貴,小廝可不敢怠慢。
“隻要小的能幫忙,保管解決。”小廝殷勤道。
明憐扭頭,看向小廝。
小廝神情略過癡癡,這麽美的女子,想來是哪家的小姐。
“女郎,有何吩咐?”小廝卑躬道。
明憐的手指攥緊欄杆,指尖輕輕摩挲幾下,她的靈魂好像在這一刻抽離,聽到自己用清晰的話語吐出,“我想見公子姒昭,你知道他在何處麽?”
就像卑劣的種子開始發芽。
*
小廝的話語落進明憐耳中。
“上了樓,往左轉,再走幾步就能看到最大的雅間,此刻那位公子姒昭正在議事,女郎過去就能見到他了。”
接著,小廝忙忙碌碌地去接待其餘客人。
明憐的心緒,隻有她自己知曉。
這一刻的生根發芽,不被世間所知。
她緊張地扶著樓梯欄杆,慢慢走動了一會兒才鬆開指尖。
她沒有爭過什麽,搶過什麽。
她也並非要將尊貴的公子姒昭占為私有。
她隻是想,忽然有一種劇烈的想法,願望,想要留下來。
那樣明亮的光輝她不會索求,她隻是想留下來,感受著,不觸及。
明憐一路向公子姒昭所在雅間的方向走。
隻是,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公子姒昭的雅間前有著許許多多擺放的人。
明憐雖然到了不遠處,能看到公子姒昭的雅間門扉,但是她停住,沒有再邁出。
道路被阻礙著,她柔弱纖細的身影無法立即擠過去。
明憐不得不等候。
她站在角落,脊背挺直,身子端正。
各色人群在她眼前走過,去拜見公子姒昭,她抬起眼睛,若有所思打量他們。
“我等是來拜見公子姒昭的商人。”有富商拜見公子姒昭。
“我等是聞訊趕來,將毅國國王傳話帶給公子姒昭的毅國使者。”
有穿著朝貢國服飾的人拜見。
明憐聽到有路過的政客討論,“嘖嘖嘖,毅國使者也是拚命,聽說他昨夜醜時還在平潭郡,得知公子姒昭到了椽縣,就立刻快馬加鞭趕了過來,不知道跑累多少馬匹。”
明憐的視線再次落在那毅國使者身上,雖然風塵仆仆,但穿著華貴,作為毅國代表出行,這毅國使者想來是國內高官,卻對公子姒昭如此殷勤、尊敬。
明憐攥緊手心。
除了來自朝貢國的人外,還有一些門客士子前來拜見公子姒昭,他們談吐風雅,舉止有禮,大多出身貴門士族,若不是公子姒昭出現在椽縣,這些人不會到這破舊之地。
明憐靜靜地盯著公子姒昭的雅間。
她站在原地,沒有走。
“女郎也是來拜見公子姒昭的?”有年輕郎君向她搭話。
明憐一頓,鬆開攥著的手心,答:“是。”
“女郎一人前來。”年輕郎君笑著看她,“女郎對公子姒昭的仰慕之情強烈啊。”
明憐眸色微動,忽然問,“你們也是仰慕他的?”
年輕郎君不置可否。
明憐追問,“男子也仰慕他麽?”
“非男女之情,隻是我大瀟有公子姒昭這般品行端正,良善,才華橫溢,政務處置果斷,賞罰分明……的王朝公子,自是對公子姒昭有著君臣仰慕之情。”
年輕郎君滔滔不絕。
明憐微微怔忪。
公子姒昭尊貴,溫潤親和。
皎月的光輝是落在每一個行路人身上的,不偏不倚。
不知道過了多久,人潮還沒有散去,忽有特使高聲呼喚進入驛站。
“天子諭旨,公子姒昭捉拿沾安村黑商有功,救出一眾我大瀟被困女子,天子甚喜,特賜上品岫岩玉一件。”
明憐低頭,指尖再次緊緊掐在手心。
他那般厲害,親力親為,勞心政務,捉拿了作威作福的惡人黑商……理應得到尊貴的,友好的對待。
她卻升起奢望,想要卑劣地留住他。
“……”
雅間內。
公子姒昭親力親為,見過每一個前來拜見的臣民。
人潮褪去後,慶穀拿著天子派特使送來的岫岩玉,對公子姒昭高興說,“公子,天子真是惦記著您呢,時時刻刻關注著您的動靜。”
姒昭容色如玉,濃密漆黑的眼睫半垂,清潤嗓音不緊不慢說,“那麽遠,惦記隻是徒增麻煩。”
慶穀以為溫潤的公子姒昭是指天子老人家不必憂心忡忡。
“公子能力出眾,天子自然放心。”慶穀樂嗬嗬道。
“公子,這賜來的玉……”
姒昭抬眼,眼底深處有淡漠,溫潤道,“依老規矩,收起來即可。”
“天子送來的都是好東西,公子您再珍貴這些東西,也不必都收起來,要壓箱底了啊。”慶穀嘟囔著,不過還是依著吩咐照做。
“對了,公子。”慶穀小心翼翼收好大瀟天子送來的岫岩玉後,忽然支支吾吾對姒昭提起,“那位,那位……”
有點語無倫次,不知怎麽措辭。
“那位什麽?”公子姒昭好脾氣,微笑著,神色有點漫不經心。
慶穀一拍腦門,道:“那位美人,公子,您救的那位美人剛才好像在外麵。”
姒昭睫毛輕動,溫潤嗓音不起波瀾,“讓她進來。”
慶穀趕緊出去看,卻失望回來,“公子,晚了,人走了。”
姒昭一頓,略有疑惑,“走了?”
“可能站了一段時間後就走了,估計熬不住了吧,畢竟見公子您的人太多了。”
姒昭眸色微思,漫不經心拿起案上帛紙與墨筆,狼毫暈染漆黑青墨,如迅速的蠶食般,柔軟白色的一端頓時被氤氳上暗色,墨色沉沉濃稠,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