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逾越

◎肯定不屑多看她一眼◎

暴雨突兀砸落,但狂風在前醞釀,暗色烏雲聚攏許久,於是,驟然的瓢潑大雨像蓄謀已久。

冷、濕,雨水狠狠地砸在她的身上。

明憐的視線愈發模糊。

她緊緊仰望著華貴車馬上的高貴男子。

像她這種卑賤之人闖入大瀟公子的車隊,未被當成刺客就已經是她受寵若驚的了。

如果她不想得罪心思莫測的上位者,就應該乖乖離去,卑順低下頭顱,感恩尊貴公子的不殺之恩。

一個卑賤之人,哪敢祈求命運奢侈的救濟。

可是,她不甘。

她想離開深淵一樣的未來。

她要不知廉恥地祈求公子姒昭的幫扶。

明憐跪在公子姒昭的高車駟馬前,耳畔唯有轟隆暴雨聲,在公子姒昭精兵衛士的環繞中,周身靜穆嚴肅,隻有雨聲。

雨水打在鏗鏘鐵盔甲上,響亮安穩。

她卻覺得後麵好像還有人追她,好像回頭了就會被拽住身體,失去自由。

“公子,救我。”明憐仰著下巴,直勾勾盯著公子姒昭,視線氤氳著模糊,全憑本能。

暴雨落在她的臉龐,重重的,仿佛惡劣的拍打,卻將她臉上的汙穢髒土衝刷殆盡,她凝白柔膩的臉龐幹淨到不可思議,柔柔纖細的身影在暗色陰沉的暴雨中仿佛鍍上了一層天然的朦朧光華,就像非凡塵的仙子墜入滿是塵埃的混沌人間。

姒昭溫潤的眸光落在明憐身上,他漆黑如濃墨浸泡過的黑瞳浮現輕微漣漪,如同一片柔軟花瓣落在了冰冷的無波古井中。

她祈求的神情帶著執拗,骨子裏的倔,清冷。

暴雨打在身上,巨大的雷聲在頭頂轟鳴,閃電的刺眼光亮劃過,猶如晴天白晝。

慶穀一個激靈回神,急急忙忙地對明憐道,“這、這,女郎!雨水大,先躲雨再談!”

“公子,救我。”明憐卻聽不到慶穀的話,她依然跪在地上,渾身酸痛,冰冷,耳鳴陣陣,胸口悶沉喘不過氣,徹骨寒冷雨水帶來的濕冷疼意鑽過心扉,張開唇,唇瓣隻是在喃喃地吐出堅決的話語。

美麗、破碎、柔弱讓人心疼的絕色佳人。

慶穀焦急道,“女郎,我家公子良善,會救你的,快起來吧……”

“莫喊她,她聽不到。”公子姒昭出聲製止。

男人黑眸清潤,嗓音不緊不慢,帶著聲色不動的無波無瀾,但臉龐微笑不知不覺消失,視線落在明憐身上。

暴雨砸在大地,澆灌著不遠處的田野土地,皸裂的土地裂紋沁潤難得水光,不過暴雨太過,有些濃烈。

“啊?聽不到?”慶穀摸不著頭腦,下意識相信公子姒昭的話,慶穀看向公子姒昭。

隻見,公子姒昭蹙眉。

公子姒昭看著麵前跪如磐石的柔弱女子,神情有些憐憫。

哎,溫潤、喜好懲惡揚善的公子定然憂愁。

慶穀想,他向公子姒昭尋求主見,苦惱,“公子,這可怎麽辦?”

暴戾的雨水砸在公子姒昭的車馬華蓋,水珠順著精致的金線暗紋淌落。

姒昭掀開車馬簾帳。

“公子!”慶穀一愣,詫異驚聲,“外麵正在下暴雨、”

姒昭溫和瞥慶穀一眼,聲音也是溫溫和和的,很有禮,“慶穀,少僭越。”

慶穀的聲音戛然而止。

公子若執意做什麽事情,不能攔。

公子那麽尊貴,是被高高供奉的。

他們隻負責唯命是從。

姒昭下馬車,容行舉止優雅,即便落了滿身暴雨,麵容也完美尊貴。

他走向明憐,距離不遠,沒讓他淋多少雨。

這女子雖柔弱,但帶著一股狠勁,竟然奔過來離的這麽近。

“救我……”她碎語喃喃。

姒昭垂眸,看著明憐。

他身量高大,站在她麵前,一襲溫潤白衣也像是能灑落陰影。

他近距離盯著她,見雨水劃過她的身軀,見她緊繃與執拗。

片刻後,姒昭才低首俯腰,把明憐橫抱而起,力道穩穩牢牢。

“我會救你。”姒昭說,雨水落在他的睫羽,微微輕動,睫毛陰影下,清潤黑色瞳眸有深不可測的沉意一閃掠過。

見姒昭抱起那女子,慶穀趕緊殷勤提醒,“公子,車隊後方有裝雜物的馬車,可以將女子送到那裏。”

接著,慶穀頓了下,直覺說的不對,急急補充,“在下來送,在下來送。”

“不必。”姒昭淡聲。

慶穀不知道公子是說不必他送,還是不必將這女子送到馬車中。

接著,慶穀心中疑惑頓消,有些了然地低下頭。

公子姒昭將半入昏迷的女子抱進屬於公子姒昭的尊貴馬車中。

那女子,很美。

“……”

冰冷的雨水,消失了。

身體回溫。

雅致熏香淡淡繚繞在鼻尖,明憐意識模糊間覺得有種懷念的感覺。

許久,許久,沒有聞到如此清雅的香了。

輾轉著為奴,服侍年少小娘子,明麵出入富貴之家,但她地位那麽卑賤,真正的貴人怎會用她,隻是一些稍有資財的富商,常常所聞隻是一些濃烈的流行甜香。

這麽清的香氣就在鼻尖繚繞,還有阻擋暴雨的溫暖……好像她隻是睡了一覺,做了一場夢,醒來睜開眼就能回到尚未家破人亡的小時候。

隻是,她睜開眼,心中清醒。

她是一個卑微的賤奴,要掂量著,記掛著自己的身份,沒有後退的保障,一點也不能踏錯。

明憐掀動眼睫,精神還是散亂的,連帶著視線模模糊糊,隻能看到一個男子的身影在她麵前。

靜謐,穩當。

沒有任何攻擊性,沒有任何肮髒的垂涎。

是啊,公子姒昭那麽尊貴,肯定不屑多看她一眼,與他待在一塊,是她這個賤奴逾越了。

明憐張了張唇瓣,模糊的視野讓她連人都看不清,隻能想辦法出聲說話。

可她張開唇,吐出的全是無力氣音,喉頭沙啞疼痛,說不出任何話語。

“想說什麽?”那公子姒昭身形不動,溫潤詢問。

明憐心頭頓時攀升焦急,她向公子求救,卻不解釋不出聲,豈不是太像心懷不軌的歹人了。

好不容易抓住了這渺小的希望,她不想放手。

明憐焦急,可說不出話,喉嚨劇痛,發出的聲音是沙啞嗚咽,嘶啞幹澀。

好難聽,他會不會嫌棄她。

明憐心中焦急愈重,他會不會覺得她是個瘋子,然後把她丟下去?

然而,明憐聽到,那公子姒昭溫聲:“你先休息,待會兒有醫師過來幫你診治。”

他好溫柔。

竟然還關心一個來路不明的狼狽女奴,竟然會派醫師來為她診斷。

她自生自滅多年,早已忘記她還可以獲得救治。

明憐一時感到溫暖,但緊接著,她心頭不由自主升起害怕,繃緊了身體。

這麽溫暖的地方,是她該待的地方麽?

明憐意識模糊,但能思考的時候,思考的速度很快,為了苟活,她不得不訓練出這樣的思維敏捷。

阻攔了暴雨,有著雅致熏香,還有雨水落在車馬華蓋上的聲音從外麵隱隱約約傳進來……這裏好像是公子姒昭的馬車內裏。

明憐頓時害怕,直起身體。

她的衣衫那麽肮髒,都不知道有沒有臭味,卻在公子姒昭的華貴車馬中,若是弄髒了,就得罪了他。

他救她,是她的恩人,她不能得罪恩人。

明憐起身,弄出動靜。

“你要出去?”

公子姒昭頓了頓,緩聲。

他慢悠悠話音落下,不知為何,明憐有種慌張。像是骨頭縫裏鑽出的慌意。

可他那麽溫柔,並沒有恐嚇她。

所以,她害怕,慌張,是因為害怕玷汙了公子姒昭的車馬。

明憐的胳膊沒有力氣,抬起來就是顫抖,但執意抬起,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馬車內的裝潢,接著,搖搖頭,蹙眉,露出難堪。

全程,她其實根本看不清,暈暈乎乎的,但她總是如此,有著一股立著脊梁的勁,再卑微,也有一份執。

姒昭明了。

他卻道:“就待在這裏。”

明憐對公子姒昭露出可憐的神情。

隻是,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他似乎歎了口氣,無奈道:“我沒有多餘的地方供你待。”

聞言,明憐頓感慚愧。

外麵還下著暴雨,公子姒昭救她,把她帶到最近的避雨場所,她卻還在要求公子姒昭做更多的事情。

他是那麽尊貴的大人物,做到現下這一步已經是屈尊降貴了。

想到這裏,明憐低頭,要跪下行禮。

拜謝公子,救命恩人。

可她沒有力氣,什麽也做不了。

明憐心中懊惱,焦急。

她還沒把黑商的具體事宜告訴公子姒昭。

公子姒昭不知道沾安村的黑商與村民互相勾結。

怎麽辦。

不能讓那些黑商逍遙逃跑。

明憐急,視野模糊的眼睛盯著公子姒昭,不知不覺紅了眼眶。

公子姒昭好像能洞察人心,聽取心願的天神,他忽然溫聲對明憐道,“你在苦惱黑商的事情?”

明憐趕緊點點頭。

手下意識伸出,出於尋找救命稻草的心情,但卻在半空停滯。

她不敢碰公子姒昭。

姒昭瞥了一眼,女子纖細白皙的手指帶著血淋淋的傷痕。

看來,很疼。

她大可安心在車馬中睡去,卻在惦記黑商的事情。

姒昭歪頭打量她片刻,看著她露出焦急無助,才溫聲,“不必擔心,我會徹查,還你一個公道與安定。”

不待明憐做出反應,公子姒昭道,“你且休憩。”

是上位者的命令。

明憐低頭,心中來不及鋪開忐忑情緒,受冷後昏脹疼痛的胸腔讓她幾乎喘不上氣來。

姒昭看她一眼,轉頭,撩開簾帳。

公子矜貴,離去的背影有著渾然天成的疏離,好像萬般事物都在他腳下,不會多看一眼。

“……”

暴雨一時半會兒無法止息。

碩大雨珠與狂風撲打而來。

“公子?您出來了?”慶穀驚訝瞪大眼睛。

“怎麽?”姒昭語氣溫潤,平靜。

慶穀撓了撓頭,“那女子就這麽放在您馬車中了?”

姒昭反而不解地看向慶穀,好像不理解慶穀在疑惑什麽,他溫溫和和道,“路遇求助臣民,本公子怎能不幫?”

“這樣麽。”慶穀有些呐呐,是他想錯了。

不過,說的也是,他們公子又不是禽獸,那女子狀況那麽差……他真該死,怎麽把公子往那方麵想,公子文雅,又不是野蠻之人。

“慶穀,為她派醫師。”姒昭平靜吩咐。

“是!”慶穀立即跑到車隊中傳話,片刻後回來,帶了油紙傘和帕子。

大老粗爺們撐開油紙傘,擋在公子姒昭頭頂,為他遮掩暴雨,又把幹幹淨淨的精致帕子遞給公子姒昭。

“公子,擦雨。”慶穀殷勤道。

“你倒是殷勤。”公子姒昭笑了笑。

“天子派我來當公子的衛士,我可要保護好公子。”慶穀道。

他其實是大瀟王朝的上將軍,此次公子姒昭徹查各地腐敗,天子直接派了統領三軍將士的上將軍來當公子姒昭的衛士長,公子姒昭的地位不言而喻,外人都覺天子待公子姒昭極好。

姒昭笑意微淡,黑眸中陰沉冷意掠過。

但無人看出。

他是那麽清潤,矜貴,又受天子寵愛,天之驕子,待屬下臣民隨和。

慶穀道,“不過公子,我也驚訝,您竟一點想法也沒有。”

“我知公子醉心政務,但公子也要成家立業啊。”

“不是時機。”公子姒昭搖頭,嗓音略微沙啞。

慶穀以為是政務的原因,道,“政務是政務,家事是家事,公子,天子那邊也催得緊呐。”

姒昭沒有理會,他溫潤含笑,似乎好脾氣地不在意。

暴雨砸在油紙傘上,被擋住了。

他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

很冷的雨。

姒昭摩挲了下指尖,水珠從他瘦削指骨縫中滑落。

他溫潤的身影立在暴雨中,冷戾閃電在滾動的濃重暗雲中鑽出,劃過,炸開,映得公子姒昭肌膚白的發冷,陰森森。

接著,公子姒昭對衛士們道,“把沾安村的黑商抓起來。”

他冷冽嗓音浮現殺意,無情。

“立法場,擇日斬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