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翌日清晨,方雲蕊是在楚嵐的榻上醒的,除了她身上蓋的那條被子,其餘地方都是整齊不曾動過的模樣,方雲蕊便知昨夜隻她一人在榻上待了。

快到了開課的時候,方雲蕊急急穿著衣服,可她身邊就隻擱著被她脫下的那件夏衫,連紗衣都不知曉去了何處。換句話說,方雲蕊都不記得那件紗衣是何時從自己身上離開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鞋子,看了看那件唯一的夏衫,麵上漲紅一片,這個樣子要她怎麽回去?她聽得見外麵有下人灑掃的聲音。

楚嵐也不知去向,若非她身上那股難以忽視的憊懶感是真的,方雲蕊甚至都要恍惚自己昨夜究竟有沒有成事。

她也有些怕楚嵐就這樣不管她了。

好在很快,門外傳來一個小廝的聲音:“姑娘收拾好就離開罷,公子白日不回院裏。”

方雲蕊視線四處流轉著,然後她在櫃子上發現了一把剪刀,她眼神一亮,出聲應了句門外,急急起身拿剪刀裁下一片布簾來用於束胸,裹了腳踝後才敢穿上夏衫鞋子出了房門。

那小廝就在門外候著,見她出來便轉身引路,都沒有多看方雲蕊一眼,這樣的態度讓方雲蕊放鬆下來,她心知肚明自己昨夜做了一件怎樣離經叛道的事,走出那道門前,她滿心都在在意楚嵐院裏的下人會以怎樣一副眼神看她。

本以為早上回去可能是還用那副梯子,然而她經過那麵高牆時,梯子已經不見了,前麵引路的小廝帶她從一道小門走出,來到了東側的暗巷,一個人在沒有,隻能瞧見一側深深的竹林,靜悄悄的。

方雲蕊無聲跟著走,她在想楚嵐會不會留了什麽話給她?譬如她的親事......她藏著期待看著引路的小廝,然而直到她回到了自己的居處,那小廝都沒有說什麽,甚至都沒有說一句話,轉身便按照原路回去了。

方雲蕊站在門口,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姑娘!”海林等了她一夜,見她早上回來就知已經事成,驚喜地問,“楚嵐少爺答應幫姑娘擺平此事了嗎?”

方雲蕊沉默著,他沒說。

她甚至壓著恥意,仔仔細細回憶了一遍昨夜的事,最終得出的結論很確定——楚嵐就是什麽也沒說。

他根本沒有提此事要如何解決,也沒有給方雲蕊應下切實的話,好像一整夜過去,除卻她不再是完璧之身,什麽都沒有改變。

方雲蕊扶緊了門框,她緊緊抓了一把,指尖被木刺紮到了,刺得她一疼,她道:“準備梳洗更衣罷,要上學了。”

海林一怔,這是...沒成?那昨夜姑娘怎麽沒回來呢?難道是被留在那兒睡了一晚,也不知做了什麽沒有。

不過她聽說,女子初次都是極疼的,看姑娘今早都能自己走回來,想必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這、這該如何是好?今後要如何麵對楚嵐少爺啊......

海林心事重重,方雲蕊麵上倒是靜靜的,她更衣梳洗完畢便去了學堂,和沒事人似的繼續著自己往日的生活。

榮國公府請的是當朝大儒鄭學究過府授課,放眼京城若非宮裏,怕隻有榮國公能請得動這位先生了,方雲蕊知道自己能讀書不易,從未落下過一日的課。

今日她去得有些晚了,到的時候發現嘉寧郡主竟然也在,往日嘉寧郡主雖然也在學堂聽講,但她向來都是下午才來,從未這麽早就到了學堂過。

她提著自己的書框進去,本以為是個和平常一般無二的早晨,誰知楚苒對著她便喊了一聲:“雲蕊,你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快過來讓我瞧瞧!”

一句話將原本隻是在閑談的眾人目光都引到了她的身上,她提著籃子的手一緊。

嘉寧郡主一頓,也朝她看了過來。

昨日那件青荷夏衫落了灰,她今日換了淡色的粉裳,也是極為低調的顏色,刺繡都不花哨,可今日她雙頰俱映著自然的薄紅,好似天然的胭脂,一雙眼睛瀲灩有光,像是往日隻知收著的花骨朵綻開了一半似的,露出半遮半掩的風情來,的確是光彩照人。

晃得人移不開眼。

嘉寧郡主麵色微沉,她今日穿了自己最喜歡的紅紗裙,自認是最耀眼奪目的那個,可憑什麽這人隻穿了這麽一件不起眼的粉衣,就好像輕鬆壓過了她去?

“你是什麽人?”嘉寧郡主語氣不悅,她刺人的眼神釘在方雲蕊身上,叫方雲蕊手心不覺出了汗。

楚苒快道:“她是我祖母那邊親戚的女兒,住在府上都三年多了,日日都來上學,你怎麽好似今日才看見她?”

嘉寧郡主聽見楚苒話裏的嘲意更加不悅,可楚苒是楚嵐的親妹妹,她不好衝著楚苒發作,便是愈發黑了臉盯著方雲蕊。

“聽不見本郡主問你話嗎?還不快過來回話!”

楚苒的兩句解釋已然讓嘉寧郡主認定方雲蕊地位不高,國公府老夫人早就駕鶴西去了,遑論是她的親戚,能有什麽威風?

方雲蕊便不敢耽擱,上前回話道:“郡主,我在學堂念書許久了,住得又遠,實在不怎麽顯眼。”

“不顯眼?”嘉寧郡主伸手捏緊她的臉,她那保養十分得意的指甲近乎刺進方雲蕊肉裏,語氣陰冷冷的,“我怎麽瞧你這張臉顯眼得很呢?往日知道不出頭,怎麽我表哥一回來你便知道打扮了!?瞧你那副登不得台麵的心思,當我嘉寧郡主是傻的不成?”

方雲蕊略皺了皺眉,她臉上被掐得生疼,怕是皮都要破了,可滿學堂的人她都並不親近,隻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楚苒,盼著她能為她說幾句話解圍。

楚苒看了她一眼,笑道:“嘉寧你這是幹什麽,你不妨看仔細些,她臉上可是連粉都沒擦。”

嘉寧郡主一愣,聞言仔細打量起方雲蕊的那張臉來,才發現她確實粉黛未施,就連臉上那兩團自然的紅暈都是天生的。

她心情更加不爽,此女容貌也太盛了,從前竟沒發覺,可見她是知道要收斂的,還是個有心思的小賤人。

眼看嘉寧郡主盯著她的眼神愈發陰毒起來,方雲蕊簡直如芒在背,其餘幾個女學生見狀紛紛朝方雲蕊投來憐憫的目光,她們並非都與嘉寧一條心,隻是礙於康王府權勢不得不虛與委蛇,嘉寧郡主得罪的人不在少數。

正僵持著,眼看嘉寧郡主就要發作,不知誰喊了一聲:“學究來了!快坐好!”

方雲蕊才覺得自己臉上那股生疼的勁道一鬆,她連忙脫身出來,急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可嘉寧郡主的眼神並未從她身上離去,讓方雲蕊覺得自己好像被一條毒蛇盯上,隨時都要撲上來咬她似的。

她手心裏全是汗,隻盼著上午的授課長一些、再長一些,別讓她獨自再碰上嘉寧了。

嘉寧這個人,她認定了誰,就一定要將對方打壓得再無翻身之日,刮花一個人的臉也好,做些更致命的手段也好,她根本不在乎這些,隻圖自己順心。

方雲蕊這樣的人,在嘉寧麵前是絕無還手之力的。

鄭學究治學嚴謹,無人敢在他的課上交頭接耳,水榭盡頭,正有幾道人影。

“你的年齡在京中不算大,婚事倒也不急,隻是你母親早已看中康王府的嘉寧郡主,言語之間頗多暗示,不知你是怎麽想的。”

孫兒多年未回,宮裏特準榮國公今日休憩在府與孫兒團聚,除了邊上有楚嵐跟他說話,後麵還站著兩個兒子和三房的兩個孫兒。

隻是他們自然比不得楚嵐這剛回來的香餑餑,三房的兩個子嗣又不是什麽出息之輩,考了三年連鄉試都沒過,眼下見榮國公對二房的兒子那麽親近,老三早就是一肚子不滿。

“還是二哥你命好啊,膝下雖就這麽一個兒子,可出息得很,想必今年再考一定能中狀元罷?”

榮國公的嫡長子進道觀修仙去了,老二和老三昔年為了這個爵位沒少明裏暗裏地爭鬥,感情早就淡了,還是最後認清榮國公是不可能將爵位傳給他們這兩個兒子的,這才各自熄火,多年下來沒反目成仇還能說兩句話已是不錯。

往日裏老三沒少冷嘲熱諷老二真是養了個好兒子,這麽多年不見人影,有種就不要回來了,誰知人家的兒子回來時已是連中兩元,狠狠打了三房的臉。

這今後再娶了嘉寧郡主,他們三房可算是別想翻身了。

三房難得恭維,本以為楚為懷定然會好好還一份口舌,誰知他隻是看了看自己兒子的背影,又沉默著偏過了頭。

怪了,楚為民想,他這二哥今日是吃錯了什麽藥不成?竟不出聲嗆他了。

提及婚事,楚嵐淡淡的,“孫兒對郡主無意,不會娶她。”

榮國公意外地看了楚嵐一眼,他這個孫兒從小就是個悶聲的,事事不說盡,還是頭一回聽他如此堅決地拒了這門親事,看來是真對郡主無意了。

榮國公半生戎馬,從不對子孫的兒女之事插手,聞言也隻是點了點頭,道:“那你須得盡快對你母親說清才是。”

幾人走著,忽聞一陣朗朗讀書聲,清一色的女聲動聽悅耳,叫人心曠心怡。

榮國公年紀大了,很是喜歡孩子們,這也是他在府中辦學的目的,每日都聽著這些孩子們讀書,都會覺得年輕不少。

他駐足觀望水渠對岸,盛夏炎熱,學堂便設在湖心,可以清心提神。

來國公府上學的大都是女兒家,男兒也有,隻是多半年紀不大,夠了年紀的都是去外麵讀書了,裏麵清一色的娘子們都是十五六歲的模樣,望過去輕盈盈一片,實在養眼。

三房兩個兒子巴巴望著,眼神殷切。

“我聽娘說了,讓我平日多注意著些這些娘子們,將來我的正房大娘子就是要從這裏麵挑的。”楚平得意道。

這些姑娘的娘家都是在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娶哪個回來都不賴,楚平素日好流連煙花柳巷,他雖好美女,但也清醒得很,正暗中揣度著這些姑娘的性子,打算娶一個好欺負的回來,免得婚後管著他。

楚平是三房正室所出,身上穿的衣裳料子就要比他的庶弟楚江好上許多,此刻提起親事,無非是在楚江麵前賣弄。

楚江也遙遙望著對麵,不過他不是憑空望著,而是在看一個人。

學堂角落裏,坐著身穿粉裳表小姐方氏,楚江曾不經意聽過她說話,聲音宛如鶯啼一般清靈動聽。

他覺得此女,便是嘉寧郡主也比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