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二哥死了

◎太子哥哥,我一直是站在他那邊的啊?◎

*

“路上若沒有別的事耽擱, 王爺應該卯時初便能到京。”

何皎皎聽過婢女稟告後,未曾有太大波瀾,淩昭一早回城, 首要先進宮複命。

她想起碼也要一兩天後才能見到他。

卯時天且黑著,暈黃壁燈下飄著一朵朵落雪的陰影,何皎皎近來覺少,聽見寺裏僧人撞鍾, 就穿戴起身了。

飲了盞熱茶,她焚香坐上蒲團,伴著窗外落雪一下一下敲響悠長的木魚。

周身偶一陣風嗚咽, 暖爐炭火嗶剝, 何皎皎閉目呼吸清淺。

雪寺寂靜,她再沒有聽見旁的聲音, 安靜地有些異常。

她倏忽睜眼,麵前淩昭寬闊身形逆了光。

他不知何時坐到她身前,肩膀斜著, 一手托腮盯了她好久。

銀質肩甲折出燭火的暖光, 折進他的黑眸裏。

何皎皎的容顏便映在他眸中燃燒, 他聲音低啞平靜,“我老實回來了。”

他一身風塵仆仆,下巴上生了青黑的胡茬, 肩上落雪在緩慢地融化,何皎皎沒甚反應, 他伸手搶了她木槌, 看見她念佛就煩:“你也該跟我回去了吧。”

這是淩昭同她新婚後第一個新年, 他絕對不許她賴在廟裏過。

何皎皎呼吸沉了沉, 初冬霜凝, 嗬氣成霧,“你說絨絨死了?”

她挑了秀眉,有帳等著跟他算呢。

淩昭心頭一跳,他不曉得餘氏已把貓還給何皎皎,怔了怔。

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當即踢靴要走,顧左右而言它,“爺就先來瞧瞧你,宮裏頭催得緊,下午再來帶你搬回去。”

才怪。

何皎皎抓起木槌打到他玄色大氅上,蹬鞋追上去捉住了他。

淩昭第一時間趕來南山寺,心心念念要把何皎皎帶回家,結果最後是讓何皎皎揪住衣襟薅了一路。

一連數日的雪都下得不大,僅僅牆角樹稍堆了些許落白,回到榮親王府,天剛蒙蒙亮。

少女嬌叱震得枝頭落雪簌簌,“雪蕊,你去把絨絨抱出來。”

雪蕊沒抱來,絨絨如今和迢迢養在一處。

小女娃有點兒怕它身上的傷,後邊又讓何皎皎哄得心疼它,現下醒了坐在梳頭。

婢女給迢迢梳,迢迢也捏著把梳子,有模有樣地給絨絨梳腦袋。

還讓人給它做了顏色粉嫩的小衣裳。

二人拉拉扯扯進了屋,燈火溫暖,淩昭嘴硬,“什麽絨絨,這是爺的威武侯。”

他說話不過腦,不知不覺帶上了丁點兒怨氣:“被你扔在破廟裏的絨絨死了。”

他們一無所有,遭了棒打鴛鴦,她帶不走他淩昭不怨,可絨絨一隻貓占得了多大地方。

燕東籬送她的貓她都能帶走。

那時,淩昭被淒厲的貓叫驚醒,那群王八蛋在剝絨絨的皮,生剝啊。

他思緒混亂,不記得如何搶回絨絨的了,到處都是血,他把絨絨拖進了身下護著,隻想。

他和貓大抵要一起死了。

隻是他命大,絨絨命也大。

迢迢久不見淩昭,竟然不認人了,她大眼睛露出怯意,躲到婢女身後。

絨絨被孩子折騰得夠嗆,朝他們喵得很是怨念。

何皎皎呼吸一滯,垂眸走過去抱了迢迢,“我沒有。”

她本來就強裝聲勢,也不是跟淩昭真生氣,情怯起來,又覺得委屈,“你母後不讓我跟過去,她沒把絨絨給我。”

她也不知道,蘇皇後竟然會不管淩昭。

淩昭話一出口就咬了舌頭,他這破嘴。

聽何皎皎語氣不對,他頓了會兒,坐到了她身邊,長臂一展,一大一小帶隻貓,全給他圈懷裏了,“好了,都過去了。”

反正他臉皮厚,剛說完就能不認賬。

何皎皎回眸,她眼眶微紅,但是沒哭,哭有何用?

她一字一頓告訴淩昭,“沒過去。”

過不去的。

何皎皎念佛靜心,因為她怨她恨,卻還要同他們虛與委蛇,怕漏了泄。

她跟淩昭流過的血和淚,他們至少也要流一遍。

何皎皎拿肩膀頂了頂淩昭,推他走,“你趕緊去收拾好,進宮跟你母後複命去吧。”

十月初七立冬,一場暴風雪肆虐了京城,街頭上出現了凍死的乞兒。

何皎皎沒再去南山寺,她惦記著淩行止,同幾位貴婦共同出資,調府上雜役到街頭設了粥棚。

她不露麵,去施粥的婢女都是淩昭挑選出去的。

十月十六,一位婢子終於給她帶回了淩行止的消息。

何皎皎這邊沒出紕漏,她更沉得住氣,淩行止大約真得走投無路,借著何皎皎的粥棚,和年節各府官員設宴,讓何皎皎幫他傳遞消息,聯絡人手。

管他如何招人,如今的京城被守得鐵桶一般。

到十一月,何皎皎那本小冊子,記了一小半。

她覺得差不多了,可不能讓淩行止在城裏暴露。

蘇皇後壓著他的消息不放,大家都裝著傻當太子還在“養傷”,她不清楚太子被捉回去下場會如何。

軟禁?還是“重傷不治”?

她先前將淩行止誘進城,隻是想他快點兒亂了陣腳,以好清查他的殘黨。

在京中收網,淩昭越不過蘇皇後去,最終還是要把淩行止交出去。

這對她和淩昭的處境來說,不太妙。

但她多的是時間耗。

十一月底,冬二九,翰林學士的府宴上。

一位丫鬟給何皎皎斟酒時打翻了酒盞,潑濕了她的衣裳,學士夫人陪笑領她下去換衣。

路卻是越走越偏,進了一座無人的梅園,學士夫人落後兩步,閃身離去。

淩行止在梅樹下等她,東躲西藏的日子不好過,他瞧上去更加的滄桑,肩身幾乎要掛不住披風。

何皎皎旁晚回府後,往小冊子上寫了翰林學士的名字。

這應是她記得最後一個名了。

明日進臘月,要過年了,城門各處防衛略有鬆動。

淩行止求何皎皎,帶他出城去。

他也提了蘇月霜。

他說:“月霜分娩在即,遭不得顛簸。”

帶著她,平添累贅。

何皎皎最後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淩行止。

男人玉麵郎眸,該是位君子,她如若沒有讓他差點兒害死,現在應該還將他當兄長敬重。

怎麽也看不穿他這張人皮,發現他會做拋妻棄子的行當。

她柔聲應了:“太子哥哥你放心,我會照顧好月霜姐姐的。”

臘月初八,祭祀百神。

何皎皎上南山寺請住持做法事,百姓祭祀的依仗聲勢浩大過長街,道上擠滿了人,熱鬧非凡。

何皎皎的車輦走得很慢,婢女跟她耳語道:“娘娘,有一群平民打扮的漢子一直跟著我們的車,他們身上似乎藏著兵器。”

是淩行止的人。

何皎皎不以為意:“無妨,不用管他們。”

車輦過街口時,車輦停了半瞬,簾子掀開,淩行止攜寒風進了車廂。

他謀思慎重,若出了差池便以何皎皎為質,強闖也是能闖一闖的。

掛著榮親王府的牌子,城門守衛隻盤查過隨行仆從,放行了。

出了城,天上落了雪,淩行止的眾屬下扮作百姓混出城,拍馬不遠不近跟著。

何皎皎感覺到湯婆子在手裏變冷,沒多久涼透了,她指尖跟著僵冷起來。

連呼吸都被凍住,一路上沒跟淩行止說半個字。

淩行止緊張著脫身,未曾察覺她的異常。

皇城巍峨城樓遠去,落白紛紛遮人眼,佛寺的飛簷廣角緩慢隱現山林間。

車輦在山腳停了,何皎皎斂眉頷首,方跟淩行止告別,“太子哥哥,拜佛要誠心,我步行上山,您日後……”

她咬字婉柔:“好自為之。”

她在婢女們的簇擁下了車,不急不緩走向通往佛寺的漫長石階。

身後男人喊了一聲:“令儀。”

林中驚鳥拍翅而飛,何皎皎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

淩行止說:“對不起。”

接應他的下屬趕上來了,抽刀圍向了何皎皎。

他沒那麽輕易放何皎皎走的,淩昭手裏有兵呢。

何皎皎內心無波無瀾。

這個人啊,究竟有多自負,為何總覺得能隨意擺布她?

沉重的腳步聲踏四麵踏出來,何皎皎眺目上佛階,天穹灰霾,而落雪無垢。

一點寒芒忽閃,繼而漫天,數不盡的箭矢越過她一行人,如流火墜亡。

大批的兵將跨下階梯,拱衛自何皎皎身後。

淩行止,被早就埋伏好羽林衛包圍了。

“令儀?!”

男人的聲音凜風吹得飄渺,何皎皎依然能聽出他的不可置信。

長階上,出現了淩昭的身影,他今日未披甲,僅穿了件蒼青的箭袖騎裝。

看得何皎皎皺了眉,身後兵戈起,男人呼喝大喊。

何皎皎恍若未聞,她平靜地走到淩昭身邊,理了理他衣襟,嘮叨他:“你不冷啊?”

淩昭神情沉重而冷漠,他想對何皎皎笑的,卻沒能笑出來。

“先送你回去?”

他黑眸往下,捉了何皎皎的手到唇邊,他掌心盡然比湯婆子還熱些,何皎皎方發覺她身上有多冷。

她也是麵無表情的,搖頭道,“我要去燒香。”

“令儀——”

淩行止還在喊她,何皎皎歎了一聲,裙擺一轉,回身望去。

短短片刻,淩行止的人已被製服,他似乎中了亂箭,捂著肩膀被羽林衛跪壓在地。

天地霜白,隔得太遠,何皎皎隨看不清男人神情,仍是對他笑了笑:“太子哥哥,你想什麽呢?”

“從小到大,不論何時,我可一直都是站在淩昭這邊的啊?”

她彎了唇,奇怪的是心裏卻沒有丁點兒暢快之意,反而越發地冷和累,從裏到外都凍住了似得。

“你先回去。”

唯一的熱源是淩昭握住的手。

“也成。”

何皎皎呼出一口濁氣,吐息霜凍成霧散開,她莫名地困和累,轉瞬間隻想回府去,好好睡一覺。

她從衣袖裏掏出了她的小冊子遞給淩昭,“這些人你看著辦吧,早些回來。”

上邊文臣武將各占,哪些得殺,哪些能做人情,哪些能用……她都做了批注。

隨淩昭處置吧,她不想聽這些煩心事兒了。

“令儀。”

車輦讓人牽了過來,何皎皎下去登車時,難免離淩行止近了些。

他聲音抖著一絲恐懼,何皎皎竟還聽出了哀求,他說:“令儀,你饒了月霜,你饒了月霜。”

何皎皎頓了半息,沒再看淩行止一眼,她懶得彎彎繞繞,去想他說這話到底是何用意。

事到如今,誰能放過誰呢。

迎著風雪,何皎皎回了榮親王府,她先進密道,悄悄去看了看蘇月霜。

何皎皎請了一位女醫來給她調理身子,她臉上長了些肉回來了,依在窗下繡著一雙虎頭鞋,淺笑靜謐。

何皎皎沒有驚動她,遠遠站了片刻,便走了。

她回去後沒有洗簌,合衣倒上榻,一閉眼便入了睡。

一覺昏昏沉沉,再睜開眼是被雪蕊喚醒的,“娘娘?”

屋裏點了燈,夜幕深沉。

雪蕊眸中憂慮,“娘娘,十三爺回來個把時辰了,坐外邊一句話沒說,不肯進屋。”

何皎皎睡了一下午,不解倦意,頭還隱隱作痛。

她緩慢起身下榻,到外廳門一探,回身進屋拿了件毛氅才出去。

廊下宮燈光芒暈黃,嶙峋黑影蟄伏,淩昭背對她坐在遊廊圍欄上,一動不動,兩肩落滿了雪。

他腰間一道白亮晃人眼,是脫了鞘的刀,血跡斑斑。

何皎皎靠過去,首先解下淩昭的佩刀,扔進雪地裏。

她拍落他肩膀上的雪,抖開氅衣罩到他身上,淩昭回眸看她,睫上都一片白花花的凝雪,臉色茫然冷漠。

何皎皎捧住他的臉,一通亂搓。

她邊跟他抱怨:“你以後少把那些東西帶屋裏來。”

她說那把沾了血的刀。

臉上的僵冷讓少女搓開了,她力氣用得不小,搓疼了,可身上回了暖,又似落回了人間。

淩昭手一帶,擁她入了懷,他埋進她淺香溫暖的頸窩,開口卻是道:“二哥死了。”

鬧出的動靜不小,瞞不過蘇皇後那邊,他把淩行止的屍身扔下懸崖,作了一個他騎馬奔逃,不慎墜崖的假象。

何皎皎摸了摸他冰涼的發頂,輕聲答:“知道了。”

數十年骨肉兄弟情,縱然走到這一步,又怎麽會不難受。

何皎皎也難受,他們到底不是心狠的人。

“你怎麽和母後反應一模一樣。”

淩昭抱她更緊,低笑出聲,語氣越發地低了,“二哥跟我說,母後跟蘇盛延有染。”

“他十四歲那年,親眼所見,母後告訴他,他不是父皇的血脈。”

“所以……他才走上這一步路,他說,他怕他功敗垂成,死無葬身之地。”

落進了雪地裏,徹底凍凝住。

何皎皎想牽淩昭的手滯住,她茫然地望向遠方。

風雪撲得各處燈火搖搖欲墜,時遠時近,時濃時淡,黑暗仿佛將要擇人而噬。

“不對……”

她抓緊淩昭的手,下意識說道。

“趙玄通、禁軍左營副使、山旗總營……”

他抬起頭,報出一串人名和武將官職,“他們都是蘇盛延,或者說是我母後的人。”

“我查他們生平,查到了二十多年前,哈哈二十多年啊哈哈哈……”

他笑了一陣,眸中泛水光,或許是化了的雪,或許是沒忍住的淚。

“她籌謀二十多年,蟻蛀沙堤般,一點點蠶食掉蘇長寧,她親哥哥的權利。”

“你說,等她完全握住了蘇長寧手裏的兵權,她隻是要在暗地裏做一個攝政的皇後,或者太後麽?”

淩昭今年才滿二十歲,少年的鋒芒仍在,何皎皎此刻卻從他猩紅的眼尾看出了剛過易折的脆弱。

他幾個時辰前,親手殺了他的兄弟,得知他的骨血被他的母親用來了鋪路。

“她想當皇帝。”

何皎皎沉沉吐息,一字一句把淩昭未能宣之於口的話說了出來,“她騙了你二哥。”

是啊,蘇家女生來就要做皇後的,再進一步,也不過膝下子嗣登基,她奉為聖母皇太後。

她要做攝政太後,老老實實靠著蘇家,也不必折騰這些。

可是她要當皇帝。

那蘇家和蘇長寧不會成為她的助力,反而是最大的阻礙,讓她登上帝位,不比蘇長寧自己起兵入主金鑾殿來得輕鬆?

她生了三個兒子鞏固地位,最符合祖宗家法的嫡長子,自然要“培養”成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然後用謊言輕輕一推,如同空中閣樓轟然倒塌,恐懼和恥辱擊垮了淩行止,讓他變得終日惶惶不安,風聲鶴唳。

最終在蘇皇後的欺瞞和操控下,不自知化為她的倀,成了助她瓦解蘇家最好的刀。

淩行止一開始,便是蘇皇後棄子,淩昭和四皇子,大差不差,她各有用處罷了。

何皎皎周身寒冷,她強定心神,推開淩昭,同他對視:“你舅舅可能會死在回京的路上。”

西南戰事已大捷,蘇長寧要率兵回來了。

蘇皇後廢了那麽大心機調他出京,肯定穩操勝卷,要對他下手了。

“淩昭,你過日出京去,你……”

她快刀斬亂麻,理出一條出路來:“你想辦法,一定要讓你舅舅活著回京。”

蘇長寧可不是什麽草包窩囊廢,蘇皇後這麽多年也不敢跟他正麵相抗。

還有蘇月霜。

不能讓蘇月霜知道淩行止死了,更不能讓她落到別人手裏去。

她的身孕是進了太子起居注的,不管她後頭落到蘇皇後還是蘇長寧手裏,京城那麽多戶人家,找個月份差不多的孕婦或男嬰並非難事。

有了更好擺布的幼童,她跟淩昭,估計也沒用了。

何皎皎聽見自己牙齒打了顫,她說:“你表姐那裏,我會好好看著的。”

蘇月霜沒幾天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