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郎無心

◎孤求娶令儀為太子妃◎

*

九月十一, 與北梁一戰大獲全勝,蘇皇後四十三歲千秋壽宴,舉國同慶。

是夜, 杯盞推換,觥籌交錯。

女眷席上,何皎皎與蘇月霜同坐,纏著她喝了幾杯果子酒。

杯子小, 拇指大那麽一點兒,何皎皎沒咂巴出來味兒,還要繼續喝, 廝磨著蘇月霜呢。

蘇月霜耐不住她纏, 又要給她打掩護,一旁溫榮抱著迢迢出聲了:“月霜, 別理她,令儀你要再鬧坐我身邊兒來。”

她麵前的嘉寧撚了根糖絲逗迢迢,嘉寧雖然沒看何皎皎, 但語氣輕快和她說話:“不曉得你哪兒沾的酒癮, 真成小酒鬼啦?”

何皎皎撇撇嘴, “果子露算什麽酒?”

果子酒聞著又香又甜,還不許人饞麽。

蘇月霜好笑地嗆她:“某些人果子露都能醉糊塗啊。”

她話音落,殿內氣氛凝固一瞬, 默了半晌。

春日宴遭劫的人都開始出來走動了,大家夥兒心知肚明, 心照不宣, 都不提那過去的傷心事, 高高興興地往前頭過日子。

可蘇月霜一句話落到地上, 架不住有心人多想, 當時春日宴,何皎皎不正是因醉酒逃過一劫的麽。

當場有些許人或驚或怨垂眸低頭,臉色不好看了。

何皎皎看蘇月霜臉色略有無措,乘機去搶擺在她手旁邊兒的酒盞,大聲道:“就喝就喝我就要喝。”

蘇月霜反應過來,何皎皎在給她解圍呢,反手捉住她手腕,“還管不了你了?!”

“啊,放開我。”

兩人鬧成一團,眾人掩唇收斂神思,跟著嬉笑一陣。

蕭貴妃正同數位妃嬪,伴著鳳座上的蘇皇後跟太後說話,見狀笑著勸道:“今天是皇後娘娘的壽辰,令儀,咱們可不興喝醉了。”

蘇皇後眸光輕柔,隻微笑望著她們,不說話。

“不就是幾杯果子酒麽,怎麽喝不得了。”

太後卻是護犢子,朝何皎皎招手,“令儀過來,老祖宗這兒有。”

“誒。”

何皎皎歡喜應道,再朝蘇月霜哼哼,作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到太後身邊去了。

不過她曉得分寸了,啄完一兩杯,自己乖乖放下杯子。

太後拉著何皎皎的手不放,讓她陪著自己坐。

何皎皎在老人家麵前賴了一會兒,聽外頭高喝,“皇上駕到,太子爺駕到。”

建成帝跟淩行止應酬完百官,過來跟皇後太後坐會兒子。

蕭貴妃連忙給建成帝讓了位,淩行止跪下給蘇皇後磕頭行了個大禮,“兒子祝母後鳳體安儀,日昌月明。”

吉祥話說了一大通,蘇皇後依舊是不急不緩的笑,“今兒我生辰,可沒東西賞你,好了,起來作罷。”

何皎皎避退下來了,回蘇月霜桌前去坐。

蘇月霜把柳眉一挑,“回來幹什麽,喝你的酒去啊。”

“嘿嘿,月霜姐姐~”

何皎皎挪著小步子,蹭著她坐下了。

蘇月霜卻偏頭往她身側看去,疑道:“表哥怎麽還不起來啊?”

殿上蘇皇後免了淩行止的禮,可男人一身朱紅金繡蟒袍,依舊跪著,腰身挺拔,對高坐上三人抱了拳。

聽他朗聲含笑道,“今天母後喜壽,孤與母後父皇和老祖宗求個恩典,再添件高興事兒。”

他聲音不大不小,足以讓殿內所有人聽得清楚。

不少人都停了手上動作,朝他們望過去,安靜少許。

何皎皎還拉著蘇月霜袖子跟她撒嬌,聞言笑著回了眸,好奇他要做什麽。

便見男人俯身拜下去,一字一句都咬得極重,擲地有聲,“孤求娶令儀為太子妃。”

“哐當”一聲,不知何人驚得摔了手中杯盞,隨後便是一片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有人屏住呼吸,失了態,慢慢瞪大眼睛。

淩行止一句話,如同當頭棒喝,打得在場所有人眼前一黑,應對不及。

“你說什麽?!”

建成帝率先反應過來,雙目大睜。

“孤求娶令儀……”

“混賬,閉嘴!”

建成帝看他還敢再說,惡狠狠將手中酒杯砸到他背上去。

殿內靜可聞針落,探究的目光四麵八方刺來,何皎皎耳中嗡鳴,怔怔對上蘇月霜慘白的臉。

她也正在看著她。

神情滯在麵上,失盡血色的唇動了動,沒能說出話來。

何皎皎且還拽著蘇月霜的袖子,她抖著手鬆開了,後退小半步撞到案幾上,杯盞傾倒墜地。

一片狼籍破碎聲中,何皎皎回了一點兒神,她撲通伏跪下來,忍著雙膝疼痛,顫聲惶恐道:“陛下,皇後娘娘,我、我……”

“我不知道…”

往日樁樁件件浮現眼前,她紊亂不安一絲一毫都抓不住,隻覺耳中嗡鳴,眼前發白,怯懦反複道:“我不知道……”

少女身姿孱弱,伏跪於地頭不敢抬,顫抖著單薄肩身,驚懼中出了哭腔,“我真得不知道太子殿下、為何這樣說,我……”

何皎皎連哥哥都不敢喊了,她真得不知道,為什麽啊。

“令儀,你莫怕。”

酒痕汙蟒袍,淩行止內心嘲諷,卻隻頓了半息,他一字一頓堅定重複道:“孤求娶令儀為太子妃。”

他再抬眸望向麵上青白交加,說不出來話的太後,“老祖宗,孤與令儀相伴多年,情誼深厚。”

男人聲音暖容,甚至笑得郎月清風,“您老人家放心,孤此生定不會辜負她的。”

“太子!”

建成帝又氣又急,下坐要踱步過去踹他了,肩膀上一重,讓蘇皇後摁住。

蘇皇後一臉鐵青,她揚高聲音喊道:“來人啊,沒見著太子爺都醉得說胡話了,還不快把他帶下去醒醒酒!”

隨侍太監慌忙上前,低頭屏息,一時卻不敢亂動淩行止,求道,“太子爺,您跟奴才們下去罷。”

“孤今晚所言,字字真心,望父皇母後成全。”

淩行止卻自有一派從容不迫,說著又要拜。

“把他嘴給我堵了!李長呢!李長死哪兒去了!”

建成帝幾欲暴跳如雷,蘇皇後沒拉住他,合目一歎。

“爺,太子爺,咱先下去吧。”

李長屁滾尿流上前,好說歹說,淩行止終於起身,告退下去了。

“哈哈……這人一醉啊,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麽了。”

張氏早已將蘇月霜拉到自己身前,笑著打起圓場,瞥眼見蘇月霜魂不守舍,眼淚搖搖欲墜。

她恨鐵不成鋼狠掐她一把,咬牙在她耳邊低聲道,“你還想讓多少人看笑話?!”

蘇月霜吃痛回神,硬是直了直脊梁,她彎唇笑道,“是啊,表哥、表哥隻是喝醉了。”

卻不忍聲音顫抖,眼眶泛紅。

“許前線大獲全勝,今日又是皇後娘娘千秋,太子爺高興多喝了幾杯。”

“是啊是啊。”

其餘人看帝後臉色,強堆出笑臉,滿頭冷汗紛紛附和起來,打著哈哈把這一驚世駭俗的一出,當作烏龍笑鬧過去了。

誰不知道,皇後和太後要把令儀郡主許給十三皇子的,兩人從小到大就沒分開過。

太子怎麽想得,他親弟弟剛在前線為他打了勝仗,他竟然在後頭,明目張膽求娶起他的未婚妻來了…可也不對。

十三皇子同令儀郡主,的確沒有定親啊。

但太子跟蘇月霜的婚期,就在下個月了。

蘇家是好相與的?

何皎皎感受著四處有意無意的打量探究,渾身僵冷,她還伏在地上,不知道要怎麽起來。

蘇皇後緩和了語氣,“瞧那混小子,把咱們令儀都嚇壞了。”

太後此時終於三魂七魄歸位一般,疲憊地抬抬下巴,讓取竹姑姑將何皎皎攙了過來。

“老祖宗,我真得……”

何皎皎到老人家麵前,委屈地止不住哭,她怎麽都想不到,淩行止會對她起這種心思,她惶恐至極,完全失了應對。

“別哭別哭,你太子哥哥喝醉了而已。”

太後拉她到懷裏摟緊了,勉強朝眾人笑笑,“這孩子讓我慣的,膽子小。”

她俯身貼了貼何皎皎麵頰,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道,“令儀,遑論多大的事兒,咱都不把他當個事兒,坐好了。”

何皎皎怕。

怕別人會把事兒怪到她頭上,怪她同時與兩兄弟不清不楚的,才鬧得這樣一出來。

此時見太後待她如常,且願意護著她。

她方慢慢定了心,從太後懷裏起來,低眉頷首端坐好,同旁人一樣,作一個無事發生的假象。

但她臉上僵硬,如何都笑不出來,不敢再往蘇月霜的方向看一眼。

蕭貴妃長袖善舞,引著大家夥兒說起旁的話,氣氛重新熱絡起來。

而其中心思各異,無從得知。

建成帝冷靜些許,仍舊坐不住,臉上帶笑熬了半個時辰,道,“朕不勝酒力先下去了,皇後,今日你千秋,委屈你了。”

他找好托辭先行離去,蘇皇後知曉他肯定收拾淩行止去了,輕聲道,“你好好跟他說。”

婦人垂眸聲音輕輕,看不出神思。

卻聽得建成帝火冒三丈,再繃不住臉色。

距建成帝拂袖而去不過一二刻,太後神情疲倦地開口,“這人年紀一大,的確不中用了,皇後,哀家讓令儀先送哀家回慈寧宮,熬不住了。”

何皎皎扶了太後,總算逃離這是非之地。

車輦上。

太後吩咐雪蕊,連夜將何皎皎東西收拾好,這些時日讓她搬來慈寧宮住。

“尤其是貼身的小衣之類的,一件不拉都收拾好了。”

老人家原本神情語氣皆如常,說著說著卻突然哭出一聲,“都怪我,我要是早點兒、早點兒……”

她為何不早點兒把何皎皎跟淩昭的親事定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淩行止當著張氏和蘇月霜的麵犯得混啊,這悠悠之口如何堵得住,蘇家豈會善罷甘休。

待淩昭回來,兄弟倆該如何自處,他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嫡親的兄弟啊。

何皎皎連忙過去摟了老人家哄,“怎麽能怪您呢?沒人怪您啊?”

她笑著落了淚,“誰要怪您,令儀第一個不依的。”

“他…這孩子心怎麽變得這麽窄,他想做什麽啊他。”

太後已是哭得直不起腰。

何皎皎生怕老人家傷心欲絕,又害了病,“老祖宗,都怪我,都怪我好不好?您別哭了……”

太後欲言又止,流著淚再說不出話,後頭何皎皎也憋不住了,同老人家緊緊抱在一起,痛哭一場。

怎麽會這樣。

後邊要怎麽辦?

另一旁。

小太監領著淩行止到了禦書房,建成帝在等他。

房內隻燃了一盞燈,亮在書案前,照得建成帝身影嶙峋,眉目晦暗。

“參見父皇。”

淩行止恭敬行禮,建成帝自太子監國,現在來禦書房,朱筆禦批,幾乎沒再碰過。

他此刻低頭翻看淩行止近日批閱好的奏章,看不清臉色,聲音倒平靜,“章豫兩地的災民,都安置好了?”

聽到完全不相關的話,淩行止心中微微訝然,少許,且不動聲色應了,“是,欽差不日便歸京了。”

“昨年發大水,死了三萬多百姓,今年又發大水,死了九千多,到處都是家破人亡。”

“自你監國以後,為何年年都發大水?太子爺,你沒話可說麽?”

淩行止抬頭,對上建成帝目光,尚不算年老的帝王麵色疲倦,一雙黑眸卻沉沉,鋒芒畢露,“監國,嗯?”

淩行止真讓他問住了,斟酌片刻道,“天災人禍,兒臣已盡力……”

“天災人禍,好一個天災人禍,你也知道天災人禍?!”

建成帝捏著一方奏折的手背凸了青筋,猛地砸向淩行止,盛怒爆喝道,“天災人禍不斷,戰事方修,哪裏不是百廢待興,你還有心思跟蘇長寧明爭暗鬥,還生得出來閑心去算計你弟弟,你怎麽不被洪水衝走去?!”

淩行止長身立在原地,不閃不躲,燈燭照他麵上一半陰霾,奏折硬角磕破他額角,流下一串血來。

“令儀、令儀這丫頭比你小了快十歲,是你看著長大的,喊了你十年的哥哥,你是要逼著她去死嗎?!”

他吐息粗重,“朕都給你騰地方了,你還覺得你屁股底下的位置不夠穩麽太子爺?”

“太子?”

淩行止任由額上鮮血流淌,掀睫淡淡一笑,卻是漠然冰冷,不為所動。

他不說其它,反問道:“父皇,我究竟是蘇家的太子,還是齊周的太子?”

“你……”

建成帝雙手撐著書案,喘了半晌粗氣,最後苦笑起來,又咬牙切齒,“你怎麽這麽沉不住氣啊?!”

“您沉得住氣。”

淩行止語氣輕下去,笑得譏誚,“這麽多年,沉到底了罷?”

“孽障。”

建成帝還要罵他,又聽淩行溫聲緩緩道:“父皇,令儀由你們處置,我不會幹涉。”

“您拿她,不正好再向舅舅賣個好麽?”

風過燈燭搖曳,火光跳躍,男人麵如冠玉,明暗不定。

沉靜半晌,建成帝失力般跌坐回椅子上,似笑非笑一聲,“太子爺,借刀殺人,好算計啊。”

淩行止是他一手教出來的,此時此刻,建成帝哪裏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是故意作出一副要娶何皎皎為太子妃的假象,誘蘇家對她下手呢,到時何皎皎出些什麽事兒。

比如說,死了。

何家是死絕了,受他父親恩惠提拔的舊部還散在五州一線,手裏握著兵呢。

他們不會有人怪淩行止,是蘇家威逼,他們隻會怪蘇家仗勢欺人,隻手遮天,將忠烈遺孤逼上死路。

死人的麵子人情不長久,可對活人的憎惡卻是會日積月累。

一樁樁一件件,淩行止暗中潛移默化,等上幾年,等民憤四起,他就能“清君側”了。

而待淩昭回來,他那狗脾氣不可能不鬧,他跟誰鬧,他鬧得過誰?

隻要他敢對何皎皎的死不依不饒,他也得跟著廢了。

到時候,淩行止是唯一的中宮嫡子,再娶了蘇月霜。

蘇長寧沒有反心,他五十多了,要反早反了,他隻想要保住蘇家如今的權勢,要一個聽話的傀儡皇帝。

淩行止如今占著一個名正言順,是最合適的人選。

不到真正兵戎相見那一刻,他能忍他的。

許久,建成帝收回思緒。

他叩了叩桌子,應聲一句,卻又提了別的事:“等老四回來了,你給他扶棺吧。”

淩行止拜下,“是。”

他知道,建成帝會站在他這邊。

亥時末,千秋宴散了。

深宮寂寥,淩行止用一塊絹帕捂著額角,身邊隻伴了李長,緩緩步行回東宮。

過一道漆黑拐角時,忽得一聲喚住了他,“監國殿下。”

殘眼的少年從黑暗中緩緩露出高挑身形,他抿直了薄唇,神情安靜地問:“我能去向郡主提親了?”

淩行止腳步不停,路過燕東籬後卻又停下。

但他沒有回頭,“好好對她。”

淩行止給她留了一條生路。

看她的命了。

回到東宮。

宮婢彎腰上前來,引路道:“太子爺,皇後娘娘在您書房等著。”

“知道了。”

他麵無表情拐了彎兒,卻在離書房門廳還有幾步路時,便聽婦人溫柔聲嗓緩緩。

“阿懷被你搓竄著自請去北梁,在北梁讓人挫磨死了,眼下說不定屍身都化成了白骨。”

四皇子,名淩懷。

屋裏沒有點燈,但今晚月明,照亮一點素白的指尖扶住門框。

“淩昭八歲得天花、九歲墜冰湖…這幾年還以為你收心了,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蘇皇後走到了門邊,露出半邊麵孔,月色模糊她的容顏,依稀是年輕時的模樣,“我們對他放任自流,把他養成這幅樣子,就是為了讓你安心,可你…就這麽容不下你的手足同胞?”

“還是說,你覺得不管你如何行事,我和你舅舅都會替你擔著?”

似玉雕的一座觀音像,縱使說著責問的話,蘇皇後也沒有流露出半分的責怪,她的目光甚至是包容的。

淩行止安靜地等她說完,方輕輕一笑,嘲諷至極,“嗬,舅舅?”

“我究竟容不下什麽,母後您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