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遲早

◎反正遲早的事兒,你羞個什麽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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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六,日頭晴朗,風且寒。

未時正,何皎皎守在慈寧宮偏殿的暖閣內。

她臨窗而坐,撐著漆紅梨木雕花長幾,襖袖露著小半截瑩白腕子,一手執細毫毛筆,另一手捏著張紅底燙金的禮單,筆尖照著禮單詳細一一點過。

幾名宮婢垂首伴在何皎皎身後,她胳膊旁,另堆了老高一撂紅底燙金的單子。

窗欞半掩,四下靜謐,風聲低泣嗚咽擾人,偶聽一聲銅爐碎碳嗶剝,何皎皎翻動書頁的聲響愈重。

十四來歲的少女,眉眼生得嬌俏靈動,麵上卻蹙蛾眉,水眸眸中帶了點兒煩愁。

初九將要出發去壽光,何皎皎昨日伴著慈寧宮幾位老嬤嬤,將行裝與隨侍人員整點完畢,想著趁現在得空,將年節禮單擬一部分出來。

壽光一行,來回得整一個月,回來後要忙年節事宜,事兒都堆到一處,她免不得手忙腳亂。

送禮的門道多,往年何皎皎身邊的人情世故,都由蘇皇後管著、太後明裏暗裏盯著,壓根用不著她操心。

今年她第一回 自己接手,條條框框地憋得頭都大了,禮單上一行行字,已在她眼中纏成一團亂麻。

“雪蕊,還是得清清庫房。”

一會兒,何皎皎終是將禮單拍到旁處去。

“郡主,您的小庫房前幾日才重新造冊呢。”

雪蕊走過來,給她倒了杯溫熱的果子露,拾起滾到地毯上的毛筆,洗來新的一支,“還有兩個多月過年,您莫急。”

想著能理出來一點兒算一點兒,何皎皎接過筆摁下,提神要重新拾起禮單。

“叩叩。”

鏤花窗輕響兩聲,旋即教人從外邊推開,寒風挾梅花冷香拂來,何皎皎眼前光一暗。

“誒,出宮去不?”

淩昭側身坐上窗台,他穿了件鴉青箭袖騎裝,外披了件石碧鶴紋披風,額上垂散數縷碎發,衝她抬抬下巴。

少年眼眸闊而明亮,吊兒郎當。

何皎皎垂眸執筆,並不看他,“去哪兒?”

淩昭視線由上往下,隔窗隔案,少女低頭不見全貌,麵頰帶粉,翹起兩排眼睫濃如鴉羽。

他漫不經心:“爺管你去哪兒,爺牌子給二哥扣了,你跟爺一起出宮門,完事隨你去哪兒。”

他想拿她作由頭當幌子,混出宮去。

何皎皎手一頓,好賴沒忍住拿筆摔淩昭臉上,她細聲細氣地回問:“十三爺,那您去哪兒?”

“西郊。”

淩昭倒如實答了:“這次回來爺新得了一匹好馬,我跟蘇家兩個表哥跑馬去。”

“你演武場下午不是有課?”

淩昭支起一條長腿,玄靴踏地,披風抖開。

少年的身軀擋住大部分窗外的光,且聽他無所謂一笑:“那幾個教頭撂一塊都不夠爺單手練的,爺上誰的課?”

何皎皎寫不下去了,抬頭不讚同地望過去,“那也是你師父。”

她起身推淩昭下去,拿他自個兒的話堵他,“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我管你去哪兒,我忙著呢。”

淩昭抬手扣住窗沿,讓她推不開,“你有什麽好忙的?”

何皎皎跟他較了會兒勁兒,少年穩穩堵著窗,紋絲不動,盯她的目光純粹好奇。

她登時泄氣,心裏罵了句討厭鬼。

“不是要過年了?”

何皎皎一連報出一串地名,“滄州、雲州、玄州……”

她目光掃案幾上的禮單,跟淩昭倒了回苦水:“好幾個地方的守將,唔……他們府中女眷給我送的年禮已經入庫造冊,我能站著光收禮啊?”

少女聲音清脆,語氣誇張,“李副旗使家裏有十三個女兒,我現在連她們人都沒分清。”

這些個,曾經都是何皎皎父親舊部。

何家滿門忠烈,叔伯們掛念她這何家僅剩的血脈,逢年過節奉進宮的禮箱,都少不了她一份兒。

五品以上武將家眷大多留京,今年進京恭請聖安的幾位節度使總兵、甚至淩昭的外家蘇家,都有諸位命婦貴女給慈寧宮遞了帖子,要宴請令儀郡主。

臨近年關,人情往來更少不得。

淩昭有印象,疑道:“往年不都是母後指人來做這些?”

他懶得理睬他眼中的瑣事,探身過去捉何皎皎:“管那麽多作什麽,走,跟爺出去。”

“你不也說是往年?”

何皎皎拿毛筆打掉他的手,聲音卻小下去。

她心思千回百轉,竟與淩昭說不出話來了,她趁機將他推出窗外,“你管不著。”

皇後的原話是,她來年三月及笄,是大姑娘了,得自己學著處事。

大姑娘這話又道是,何皎皎該指親許人家了。

如何同他講?

何皎皎用力合上窗,打定主意今天不要再理淩昭。

窗外陽光盛,將淩昭的影子印在窗上,逐漸讓光扯走了去。

他似乎離開了。

然而不待片刻,影子重新投上窗,橫了一道枝椏。

淩昭去而複返,影子凝在窗上一動不動,何皎皎時不時抬眼瞥他,狐疑起來。

搞什麽鬼呢?

她正想著。

“何、皎、皎。”

淩昭再度推開窗,他俯下身,手撐著窗台托腮望她。

他方才翻出遊廊摘了枝梅花,得不到回應,便揪花扔她。

扔一朵喊一聲:“何、皎、皎。”

一字一頓。

“你叫魂呢?”

梅花苞朵兒砸頭上,滾下來掉衣領裏,冰冰涼涼,何皎皎沒法當淩昭麵撿,她杏眼瞪圓了,“你煩死了。”

少年細鼻薄唇,他逆著光,臉上沒甚表情,語氣悠然:“誒,管家婆,你管一管爺唄。”

何皎皎要氣死了:“我管你作死啊。”

“不是。”

淩昭竟正兒八經起來,“就過年送禮,爺八個哥哥四個嫂嫂一對兒姐姐姐夫,還有外家,一堆侄兒的。”

何皎皎不吭聲,聽淩昭繼續道:“你順手幫爺也擬幾個單子,往年我都是去磨李長搭著二哥送,今年二哥估計不慣著我。”

他說得真像有這麽回事。

何皎皎也不慣著他,“你想得美。”

看淩昭抬手又要砸花過來,她捂著額頭躲,實在拿他沒有辦法,“我怎麽給你寫單子。”

“我哪裏知曉你有什麽,收了些什麽,要送什麽?”

“這簡單。”

見淩昭展眉一笑,端得少年恣意,“爺讓小林子把承乾宮庫房鑰匙給你收著,你自個兒去點點。”

何皎皎怔了少許,方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

她不由得耳尖燙紅,氣得啐他,“哪個要收你庫房鑰匙?”

“哪個要幫你送禮?”

她抄起毛筆砸過去,推人關窗一氣嗬成。

何皎皎一瞬氣不過,又噔一下開窗罵他一句:“你漿糊腦子。”

言畢她“哐”地將窗戶閘上,往身後兩處看了看,屋內伺候的早被雪蕊遣下去,雪蕊守在廳門處。

何皎皎鬆了口氣,她麵頰紅得厲害,坐下來用禮單不停往臉上扇風。

王八蛋,如今什麽渾話都往外說,男未婚女未嫁八字沒一撇,誰要收他庫房鑰匙?

窗上影子在,淩昭沒走。

少年身姿挺拔,負手曲指叩在窗上,窗欞輕震,他陰魂不散似得喊她,“何皎皎。”

他聲嗓清冽,含著惡劣的笑意,“反正遲早的事兒,你羞個什麽勁兒?”

反正遲早要嫁給他的,反正遲早要給他管家的。

聽他這話,何皎皎方明白過來。

他故意的。

故意來逗她。

淩昭走後,何皎皎讓他逗得一下午都在出神,捏著筆沒再寫下去半個字。

天色將黑時,雪蕊領著宮婢端來熱水,低聲說道:“殿下,老祖宗該出佛堂了。”

何皎皎淨手,係上件石榴紅銀刻絲的披風,屋外寒風徐徐透骨,雪蕊灌來湯婆子塞她臂籠子裏。

在宮婢們簇擁下,何皎皎踏出偏殿。

她們順著抄手遊廊走到盡頭,拐過兩道月亮門,到了慈寧宮的佛堂前。

太後信佛,但不許何皎皎進佛堂,平日裏佛經佛珠之類的物件,更是鮮少讓她經手。

老人家喜歡看後輩們熱鬧歡喜地過日子,何皎皎小小年紀,不讓她隨她一起清心寡欲。

太後真心寵愛何皎皎,何皎皎更覺乖順,經常算著時辰,候在佛堂外候她出來。

守值宮侍瞧見何皎皎的儀仗,進人到佛堂裏頭傳話。

沒等多久,宮婢掌燈出來,數位嬤嬤眾星捧月地擁著太後出了佛堂。

還未走近,何皎皎看見太後指她,跟身邊嬤嬤打起趣兒,笑容祥和:“可瞧瞧,這麽大一姑娘了,跟離不得人一樣,說了讓她自個兒待著,還巴巴跑來。”

語畢,太後露出無奈神情,直搖頭。

嬤嬤看太後挺受用,笑著捧她話茬:“奴婢瞧著,郡主可舍不得您了。”

何皎皎迎上去抱住太後胳膊,聲音溫軟,“老祖宗要是嫌我黏人了,我以後可都不來了?”

太後作勢要把胳膊抽出去,“那你可鬆開哀家啊?”

何皎皎抱得更緊,也不裝了,親昵地往太後身邊湊,“老祖宗,您別逗我了,您看我脖子都快凍沒了,咱們快些回去罷。”

一路說說笑笑,她們原路返回。

過偏殿時,一個小太監忽然衝過來,直直撲到他們她們跟前,跪在地上直磕頭。

“老祖宗,令儀殿下,咱們殿下被太子爺打了整整十鞭,拉回承乾宮關起來了。”

“還調過去足足一隊羽林衛守著,說要關殿下一個月呢!”

是淩昭身邊的頭號狗腿子,小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