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春日宴
◎剩下的給淩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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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春雨時停時落, 下了三天。
二月二十一方初霽,朝陽破曉,枝頭嫩芽出新綠。
何皎皎病了。
她著涼惹上風寒, 斷斷續續發著高熱,一病竟難得見好。
她臥榻睡過幾日,眯著眼睛犯糊塗,總覺得眼前光亮刺目, 不得安生。
她渾渾噩噩的,總鬧著讓雪蕊關窗,她嘴巴裏苦, 不肯喝藥。蜜餞果子糖點心, 聞著香甜,到嘴裏還是苦, 何皎皎無知無覺,全吐了幹淨。
耳邊諸多聲音雜亂,有蒼老慈祥的聲音輕輕在哄她, 年輕的少女們都來勸她, 後頭便是擾人心煩的女人低低啜泣聲。
何皎皎唯獨認出來了這道哭聲。
是她娘。
女人泣不成聲, “皎皎,你別怪我。”
“別怪我……”
女人的啼哭逐漸尖銳,像一根針紮進腦子裏, 翻江倒海,“你別怪娘!”
何皎皎想大聲喊她走開。
可她發不出聲音, 動不了, 沒法子捂住耳朵, 任由眼前白光發旋, 籠罩住她所有知覺。
“讓開。”
最後她聽見的是一道十分不耐煩的少年聲音, 緊接著她下巴一痛,牙清脆地磕在某樣事物上。
頃刻間,溫熱苦澀的藥汁大股大股灌進來。
何皎皎被迫仰起頭,不知道依偎著誰,臉頰被他用力掐著,合不上嘴,不受控地大口大口吞咽。
好不容易鬆開了,何皎皎胃裏翻湧又要吐,仰首被人大掌緊緊捂住嘴,吐不出來。
何皎皎感覺一身粘稠濕汗,窒息感籠罩口鼻,她難受得嚶嚶直哭。
沒有用,他不肯放開她。
難受是難受,恍恍惚惚的,眼前白光慢慢黯淡,她失去意識,睡著了。
何皎皎醒過來時,她躺在寢殿榻上,通身潔淨溫暖,窗外春日明媚,一兩聲雀鳥啼鳴,回廊外大片的梨花開了。
若不是嫩黃的花蕊,何皎皎還以為又下了雪。
她目光偏了偏,越過門廳珠簾。
外隔間裏頭,淩昭一手撐著下巴,一條胳膊搭在案幾上,絨絨跳來跳去,撲他的手背玩。
“十三爺,郡主醒了。”
一直守在床邊的雪蕊看何皎皎似要起身,往她腰間墊了枕頭,攙扶她坐好後,喊了淩昭一聲。
淩昭沒理,反手把絨絨摁住,去撓貓下巴,絨絨不服輸,叼住他手指。
窗戶大開著,日光正盛,少年垂眸,眼睫濃黑側長,麵上落了光影。
他薄唇繃直,在生氣。
“淩昭。”
何皎皎沙啞喚他,她記不太清這幾天的事,但在跟淩昭記仇,聲音虛弱地質問他:“你是不是灌我藥了?”
那邊哼了一聲,仍舊不理她。
雪蕊喂何皎皎喝了點兒水,給她披了外袍,壓低聲音道:“您燒得說了好幾天的胡話,怎麽都喝不下藥,老祖宗都急哭了。”
她人燒迷糊了,喝不下去藥,一群人在旁邊站著幹著急,淩昭趁老祖宗被勸下去了,對她下了狠手。
也不是大病,一碗藥灌下去,安睡一晚,今兒不就能起了。
何皎皎聞言心虛地彎彎唇角,不好意思再跟淩昭算賬。
月枝端藥進門。
濃鬱的藥味兒光一聞,何皎皎蹙緊秀眉,“好苦。”
她聲音發啞,帶著撒嬌的意味,剛抱怨完,淩昭眸光不善,朝她冷冷橫了過來。
何皎皎怕了他,端起碗仰頭飲下,頗有壯士斷腕的豪邁。
她又不是真得怕苦。
“郡主,您慢點兒啊。”
倒把雪蕊看得好笑又心疼。
何皎皎將整碗藥一飲而盡,舉著空碗給淩昭看,“我喝完了!”
少女小臉苦得皺成一團,她病了幾日,清減得厲害,略討好地朝他擠出笑,越發尖細的下巴襯一雙忽閃杏眸,笑顏卻不掩憔悴。
淩昭麵無表情凝望她許久,他莫名泄了氣,低眸跟著笑了笑,“能得你。”
他起了身,把絨絨往裏頭推了推,卻是忽然道:“走了。”
何皎皎忙叫住他:“去哪兒啊?”
怎麽說走就走。
淩昭頭也不回,聲音揚高,“忙著呢。”
雪蕊跟何皎皎解釋道:“十三爺還當著差,這幾天好像都是偷溜回來的。”
何皎皎盯著他背影消失在廳門口,絨絨好像還沒玩夠,撲下案幾在地毯上摔了個大馬趴,屁顛顛追過去。
可它還小,跳不出門檻。
何皎皎收回目光,嘟囔一聲,“誰管他啊?”
她拉拉雪蕊衣袖,軟綿綿地笑,“雪蕊,我餓了。”
她病得突然,一見好便是大好了,不過些許提不起勁兒。
“哎,太醫在偏殿候著呢,先宣來給您請脈?”
雪蕊高興地應道,低頭去收拾藥碗,她背脊一僵,動作驀地一頓,冰涼砸到何皎皎手背上。
“雪蕊?”
何皎皎摸了摸雪蕊落下來的淚,彎腰去看她,不解道,“你哭什麽啊?”
雪蕊肩膀輕顫,沒忍住哭,她淒淒道:“小姐……”
“您這幾天…一直在喊娘。”
風送進來各色春花清淺的香氣,屋內靜了半晌。
“別瞎說。”
何皎皎摟住雪蕊,埋進她頸窩,看不清少女臉上神情,聲音微啞,“我都不記得了。”
雪蕊沒放下她們在裕陽何家時的日子,平日裏多伶俐一個人,想起來總哭。
何皎皎隻說,她不記得了。
她那時才多大啊,的確記不住太多的事。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但醒過來了,就好了呀。
一瞬的情緒崩潰,雪蕊很快收斂好,低眉斂目請罪:“奴婢失禮。”
太醫診過脈後,寫了新的藥方,叮囑何皎皎還需得靜養幾日。
老祖宗搬回宮裏了,她老人家如今越發虔誠,一心青燈古佛,特地回來陪何皎皎幾天。
翌日,嘉寧同溫榮大公主結伴來探望她。
躺在**吃吃喝喝過去三日,蘇月霜到訪,她送了何皎皎巴掌寬的一溜兒白綢布。
何皎皎兩根手指拎起白布,杏眼微瞪,“月霜姐姐,你怎麽變得這麽小氣?”
蘇月霜沒有好氣,“這是你自己織的。”
“春桑禮”過去了,今年何皎皎同樣一無所獲,這一溜兒白布且是蘇月霜給她收的尾。
蘇月霜她第一次操辦宴會,諸多事都騰不出手,讓丫鬟放下一大堆補品藥材,坐了一會兒告辭離去。
她臨行前,放了句狠話,“何皎皎,你快點兒好起來,我的春日宴你要是不來,我可跟你沒完。”
說白了,蘇月霜找何皎皎給她撐場子的。
哪怕知曉,沒人敢拂未來太子妃的麵子,第一次嘛,蘇月霜扭捏不安,生怕沒幾個人來。
待蘇月霜走後,何皎皎將白布翻來覆去,實在害臊,嫌棄道:“這麽點兒夠做什麽啊?”
真讓蘇月霜說對了,連雙鞋墊子都縫不出來。
虧她之前躊躇滿誌的,想著怎麽也能給老祖宗掙件衣裳出來。
雪蕊看何皎皎精神很不錯了,笑著給她出主意,“可以先送到織染司,染個喜慶的顏色,繡些祥雲鶴紋青鬆之類顯吉利的,給老祖宗做個抹額?”
往年貴女們的織物,皆由織染司統一登記收納,染色刺繡後再分府送成品布匹。
何皎皎手上這點兒,沒必要夾在裏邊去丟醜。
找人問了老祖宗的尺寸,何皎皎在一個小宮婢頭上比劃了一下,發現居然還有剩。
雪蕊為難了:“再做個香囊不太夠,做小一點兒?”
何皎皎思忖少許,沒應要不要做香囊,自己拿剪刀按著雪蕊劃的線剪開,“這邊給老祖宗的,花色作石青五蝠,這邊嗎……染個玄色。”
“單染個玄色?素麵可不好做香囊,您要拿回來另外繡麽?”
雪蕊笑著,明知故問,“送誰呢?”
“不送,就染個素麵。”
何皎皎背過身,假裝去看窗外的風景,嬌矜道:“我好不容易織的,拿回來好生收著。”
昨年淩昭跟她討過“春桑禮”,得知她一根線都沒撈著,狠狠嘲笑了她一通。
今年嘛,如果討厭鬼再來要,何皎皎可得好好考慮考慮。
雪蕊將布收好,使人送出去了。
後頭一連的大晴天,至二月三十春分日。
何皎皎在南山寺後山下了車輦,天穹蔚藍,萬裏無雲,日頭竟有些曬。
桃林一望無際,連綿成粉色雲海,裏麵蘇月霜早布置好了,搭了棚子遮陽,案幾上白瓷插花,清酒碗盞上飄著桃花。
花香中摻著一股濃鬱酒香,又香又甜,何皎皎嗅了數下,饞了,“怎麽還擺了這麽多酒啊?”
一棚子下,巴掌大的酒盅堆滿了。
是年輕姑娘家們聚在一起遊玩的宴會,一般不談酒。
星子引路,帶何皎皎去跟蘇月霜同坐,她笑答道,“這是我家大將軍專門為小姐釀得桃花醉,隻我家府上常備著,小姐想著今日應情應景,便全搬出來了。”
“不過雖然叫桃花醉,轉給女兒家喝的,清甜可口,並不醉人,我家小姐趁大將軍不在家,偷喝過五六盅都沒醉。”
何皎皎聽見蘇月霜偷酒喝的糗事,樂了,“那我等會兒可得好好嚐嚐。”
不過,蘇大將軍寵女兒在京中倒是出了名的。
何皎皎跟蘇月霜坐了同一張案幾,她聞了一路酒香,真有幾分迫不及待,自己給自己斟滿了一碗。
“令儀,放下。”
她還沒端起來呢,那邊女子聲音清麗喝道,“你多大,前些時日且病著呢,你喝什麽酒?”
溫榮大公主端坐首座,不讚同地盯著她,威嚴開口,“月霜,把她酒盞撤了。”
嘉寧她身邊,捂著嘴偷笑,幸災樂禍。
何皎皎悻悻把手縮回來,小聲回了嘴,“十五了。”
按虛歲算,得十六了,怎麽還管這管那的啊。
蘇月霜也好笑,讓婢女把她麵前的酒盅都收走。
何皎皎眼巴巴盯著,案幾下邊扯蘇月霜袖子,靠過去蚊子哼哼,“月霜姐姐,你的地盤,我聽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