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剪不斷
◎她不至於拎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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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霧濕潤, 車廂裏掌了燈,隨長靴踏地聲靠攏,暈黃淡光照人影欣長, 嶙峋地映在雕花窗欞上。
何皎皎巍然不動,看淩昭到底要搞什麽鬼。
“喵嗚~”
絨絨這時叫了一聲,鑽到何皎皎懷裏翻肚皮。
她低頭撓了撓了貓腦袋,再抬頭, 燈火漏出窗外。素青窗簾子被一截漆黑鎏金的劍鞘緩緩撩開,露出淩昭半張臉來。
少年額邊挑落三兩縷碎發,眉眼鋒銳, 有些肆意地打量著她。
“你幹嘛。”何皎皎抱著貓瞪回去, 凶他。
淩昭身後雨霧朦朧,城樓磚牆青碧, 他眸中泛起丁點兒笑意,聲音拖長了喚她:“郡主娘娘……”
他劍別回腰上,俯身撐住窗沿, 少年人寬闊肩身幾乎堵住了整張窗口, 迎著光, 黑眸中便愈發明亮。
“郡主娘娘,跟你討碗水喝。”
偏笑得像個無賴。
蘇月霜給何皎皎的消息不假。
大年初一一過,淩昭被踢出去監工蓋房子了, 建成帝在玄武大道給他指了九十多畝地。舊房子要拆,新房子如何蓋, 全讓他自己和工部的人去折騰。
羽林衛的差照舊當著, 淩昭如今還成了個大忙人, 好幾天見不著個人影。
“雪蕊, 把……給他倒杯茶。”
被淩昭堵在城門口, 何皎皎不想理他的,瞥到少年薄唇竟起了皸裂,硬生生改了口。
可等雪蕊端茶過去,他卻不接,仍是目光灼灼盯著何皎皎,吊兒郎當一抹笑:“你這麽打發爺?”
“淩昭,歸隊。”
後邊冷不丁一聲,淩昭忽然一趔趄,歪了肩膀。
他身後路過一位黑甲的年輕男人,似乎踹了淩昭一腳,便走開了。
何皎皎看得蹙了眉,朝窗外張望過去,“他誰啊?”
“蕭木頭。”
淩昭反應倒出乎何皎皎意料,他彎腰拍掉衣擺上的灰,沒有跟人爭執起來。
何皎皎聽錯了,語氣詫異問道:“削木頭?”
“蕭重山,蕭母妃那外侄兒。”
淩昭麵上雖然神情如常,卻沒忍住語氣不屑,嗤笑一聲,“就一木頭疙瘩,爺早晚收拾他。”
淩行止一道諭旨,把淩昭扔到禁軍裏頭當甲等兵,說是要挫一挫他的性子。
可他身為聖眷正濃的皇子,有幾個不長眼的敢惹他。
還真遇上了。
蕭貴妃的外侄兒蕭重山,今在羽林衛左營風字旗下任掌旗。好巧不巧,他現在正是淩昭的直係上峰,為人木訥不懂變通,專門管淩昭這位下來曆練的皇子。
“你少惹事兒。”
何皎皎坐到窗邊去,軟聲嗔了淩昭一句,看他聳眉搭眼的,噗嗤笑出來:“你活該,誰讓你先前搶人家東西。”
而說到這裏,何皎皎卻不由得想起嘉寧,她好奇,撩著簾子偷偷看出去。
煙雨成霧,走遠的男人身影模糊,不太看得清。
何皎皎忽得心下悵然,如若……
她連忙止住思緒。
瞎想什麽呢,嘉寧已經嫁給了趙玄通,二人新婚燕爾正好著呢。
“你看他作甚,你認得他啊?”
淩昭瞧何皎皎神情不對,不幹了,又堵到窗邊來,這回沉臉了。
“我去哪裏認得他?”
何皎皎伸手輕輕拍了他一下,“好了,我要走了,你過去吧,小心人家拿軍規罰你。”
卻聽後邊一聲嬌呼穿透而來,“雪兒!”
兩人一起被吸引得望過去,雨霧迷蒙,城門下光昏昏,何皎皎車輦後空出數丈,不遠不近停著嘉寧的車。
車上躍下來一道白影,嘉寧緊跟著跳下車,去捉那道白影。
是小白狐,嘉寧叫它雪兒。
它身姿靈活,不服嘉寧管,跑出去後到處亂躥。
“你們愣著幹嘛,幫本宮抓住它啊,不許傷著它了!”
嘉寧捉不住,嗬著城門下的羽林衛幫她捉,引出一陣躁亂。
最後,小白狐跳上黑甲男人肩頭,讓他一把按住。
蕭重山拎著小白狐,走到了嘉寧麵前。
天色晚了。
過卡的行人寥寥無幾,煙雨冷清,無聲飄落。
淩昭長身斜在車窗外看熱鬧,臂膀上忽然一緊,何皎皎靠在他身側,從窗內往外探,揪緊了他衣袖。
他揚聲問道:“當初是你說要給十姐的,怎麽,現在舍不得了?”
他以為何皎皎舍不得小白狐。
“不是……”
何皎皎忽上忽下,緊張看著嘉寧與蕭重山麵對站了片刻,她方一言不發,從男人手裏接過小白狐,動作緩緩。
蕭重山抱拳朝她行禮,嘉寧略一福身,回過禮後轉身登上車輦。
蕭重山也往後,重新整列羽林衛的隊伍。
細雨密密,牆角水霧彌漫,擾人視聽,亂人心扉。
何皎皎咬住下唇,驀地無措,她惴惴不安地想,嘉寧……不至於拎不清吧。
她沒想過嘉寧竟還能跟蕭重山遇上。
她不會弄巧成拙吧。
“何皎皎,你要真舍不得……”
身側一暗,淩昭朝她依來,眸子盯緊嘉寧的車輦,沉聲認真提議道,“爺再去給你搶回來?”
“搶搶搶,你是哪個山頭下來的大當家?!”
何皎皎登時火冒三丈,氣得用力打了他肩膀一下,“要不是你開始把它搶回來,我怎會遇到這麽多糟心事兒?”
“嘶——你別不識好,不是……”
淩昭卻是讓她一巴掌打得腦中靈光一閃,連點成線,壽光及今日種種回想。
他恍然大悟,不可置信挑了眉,“十姐和他?”
何皎皎忙說,“不是,你別亂想,不許出去亂說!”
倒成了欲蓋彌彰。
淩昭掠過蕭重山一眼,無所謂地扯扯嘴角,“關爺什麽事兒,爺才懶得管。”
何皎皎心裏揣了事兒,跟他再無閑話,搭下窗簾子,讓車輦走了。
外頭蒙著細雨,車廂燃著燈燭,何皎皎怔怔出神許久,竟覺得悶熱。
她便靠回窗邊,掀開簾子透透氣。
車輦慢悠悠駛進了禁宮中。
春日晚,不見晴,風且寒,雨下得略微密急了,不一會兒何皎皎指尖僵冷。
“殿下,近日來時晴時雨,最容易著涼,您仔細些。”
雪蕊上前為她攏了攏披風,柔聲勸道。
何皎皎怕冷得很,回過神來往後退了退,雪蕊剛要撂下簾子,手腕忽然被何皎皎用力拽緊。
她驚訝抬眸,見少女神情慌慌,杏眸閃躲著從窗外收回目光,卻又自己飛快撂下了簾子。
何皎皎甚至坐到了車廂最後頭的角落裏,她埋著腦袋一聲不吭。
雪蕊看過去,少女濃黑的眼睫輕顫,已把嘴唇咬得發白。
雪蕊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是何皎皎最慌亂無措時,逃避某些事物的怯懦模樣。
她不動聲色,裝作合窗,撩開簾子往外探了探。
朱牆碧瓦,探過枯枝還未生出新綠,一條長巷矮窄。
雨幕中一道清瘦身影扶著牆,他腰身佝僂,緩步艱難前行。
他披的青氅逶迤拖進泥水裏,尾部黢黑泥濘,髒得看不清本來顏色,至他腰身肩膀,大大小小腳印覆蓋。
許是聽到車轍碾過濕濡地麵的聲音,他轉身靠牆直了一點兒腰。
路窄,他垂眸停下,等她們先過。
煙雨朦朧,天色暈黑,雪蕊還是一眼看清楚,少年臉上的烏青和遮住左眼的眼罩。
雪蕊合窗落簾,她坐回車廂中,張張嘴,最終無聲一歎,什麽話都沒說。
正趕上書房放學的時辰,大抵燕東籬又讓頑劣的宗室子弟們圍堵了一遭罷。
車輦四方簷角雨落成珠,越到燕東籬前頭去,他立在原地,似乎走不動了。
何皎皎低頭,用力扣起自己指甲,周圍太過安靜,靜得迫住了她的呼吸,靜得她難堪至極。
她自覺有愧於燕東籬,可她的愧疚和憐憫都是輕飄飄,虛偽且可笑。
她不能幫他的,從來也沒有幫過他。
“停車,雪蕊……”
車輦被何皎皎喚停,她柔嫩的指尖出了點血,殷紅刺目。
輕微的疼痛似乎喚醒何皎皎的知覺,她顫出聲音,她說:“借他把傘。”
何皎皎記得,今早見天色不明朗,車輦上備了傘的。
“郡主娘娘。”
雪蕊上前用帕子包住何皎皎摳破的指尖,露出一個哀而不傷的笑,她輕聲地說,“不要節外生枝。”
“隻是借他把傘…”
何皎皎避開雪蕊目光,快要壓不住哭腔,“借他把傘而已。”
雪蕊柔軟地拒絕,“郡主娘娘,這樣不妥。”
她其實有更重的話沒有說出口,她一路陪著何皎皎來到皇宮裏頭的,她理應時刻警醒她。
何皎皎必須要掂量清楚,整座皇城裏,最沒有立場去可憐燕東籬的人,唯獨是她。
哪怕燕東籬救過她,她也不能對他心軟。
何家一家的血,都濺在北梁人的刀口上。
哪怕單獨怪不得燕東籬,何皎皎離他遠遠的,不跟別人一樣打罵欺辱他,已算對他天大的良善。
怎麽還能可憐他呢?
“隻是…隻是借他把傘。”
何皎皎哽咽著說起囫圇話,她生出一種力不從心的憤怒,最後竟是鬧了脾氣,“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我還使喚不動你了?月枝,她不去你去!”
何皎皎攥緊了帕子,語調變得急促,不曉得自己在講些什麽話,“我拎得清,借他把傘,就說、就說我不在。”
“殿下。”
被點名的月枝求助地看向雪蕊,不敢去。
半晌,雪蕊歎息著讓步了:“是,還奴婢去吧。”
她拿傘下了車,冒著雨給燕東籬送了過去,笑容和煦,仿佛看不見他通身狼狽,“燕世子,雨瞧著要下大了,您撐這把傘回去吧。”
燕東籬沒接,少年唇薄而無色,獨眸望向何皎皎的車輦。
雪蕊徑直把傘塞到他手裏,笑道:“我家主子去嘉寧公主府上玩了,喚奴婢們回來取東西的,您快些回去罷!”
她說完不再管他,掉頭跑走了,將蹬上車輦時,鬼使神差德,她沒忍住回了眸。
燕東籬撐開了傘,何皎皎愛俏,她隨身物品多為鮮嫩顏色。
這把傘同樣如此,粉色底麵畫著三月的桃花。
雨夜青灰,天色將暗未暗,吞沒下了一抹姝色。
何皎皎端坐車廂,她收斂好了所有失態,攏緊披風,麵上僵冷,覺得有些看不到頭。
春天已經到了,怎麽還這麽冷?
風聲從朝堂吹到後宮,她聽到了的。
北梁要他們用邊塞相鄰的三座城池,去換回四哥哥的屍身。
不要燕東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