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春至

◎淩行止將今年的春桑禮定在二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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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過後, 雪無休止地落,齊周皇城整冬臘月,都攏在一片無際的雪景裏。

天實在太冷了, 哪怕蘇皇後有心大辦,也抵不住天寒地凍的蕭索之意。

至正月初八,嘉寧出嫁,白雪凍凝紅綢, 寒風淒然吹得喜樂變了調。

何皎皎觀禮全程,臉上跟周圍所有人一般興高采烈的笑著,可眼裏頭, 竟一點兒喜氣都沒看出來。

嘉寧還是不願意嫁, 不願意,也得嫁了。

正月十四, 立了春,雪勢依然不減。

元宵節一過,太後恐出災禍, 決定搬到京城外的南山寺小住一段時間, 食素禮佛, 為家國百姓祈福。

何皎皎賴著要跟太後一起去,登上車輦都被老人家攆了下來。

太後笑著罵她:“你個年輕姑娘家的成天往廟裏跑,沒得討不吉利。”

再過個把月, 何皎皎便滿十五及笄了,太後怎麽可能讓她跟到寺廟裏去過。

何皎皎強她不過, 灰溜溜回了玉瓊殿守著。

幸而一出正月, 雪終於停下。

太後見她所求有應, 加之佛寺清淨, 她同南山寺住持相談甚歡, 幹脆由小住改為了長住,歸期不定了。

二月十五,驚蟄當天下了一場如煙似霧的春雨。禮部與太常寺的幾位大臣,去看了城外雪化後的耕田,回來後遞了折子。

淩行止便將今年的春桑禮,定在了二月十八。

齊周善農,每年開春,將由太後與皇後攜宗親命婦貴女,朝臣家眷,至城郊外山莊農田,春耕紡織七日,取一個生生不息、福澤延綿的好兆頭。

年輕的女兒家們,一般要過十三歲才能參加春桑禮。

何皎皎今年第二回 去,出發前一天晚上,她興奮地沒睡著,翌日犯困得不行。

前些日子下了雨,今日天氣算不得晴朗,烏雲半遮,隱見蔚藍天空,漏下一兩簇金柱般的光芒。

去農莊的路上,何皎皎蜷在車廂裏補覺。車輦慢悠悠駛出了城,恍惚聽道路兩旁山林有翠鳥清啼,忽地讓一陣重重的馬蹄聲驚得拍翅而飛。

“誰啊。”

何皎皎揉著眼睛掀簾子去看,窗外一道紅影攜疾風往前掠去。

她皺皺鼻尖,小臉困倦,揚聲喊,“月霜姐姐?”

隨太後皇後出行,貴女們都老實規矩坐著馬車,能肆意在道上打馬疾馳的,除了蘇月霜還能有誰?

少女穿一身紅色箭袖騎裝,馬尾高束,不佩釵環,不著脂粉,然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她騎著一匹雪白駿馬,跑出一段路後方聽到何皎皎喊她,勒繩掉頭過來,“悶車裏多沒勁兒,我正找你呢。”

蘇月霜打馬靠近何皎皎窗邊,抬手扔過來某物,笑容明媚,“喏,鵪鶉,我春分那天在南山寺後山桃林辦春日宴,你可不準不來。”

她可是親自來給何皎皎送的第一份請柬。

何皎皎慌手慌腳接住,遞給了身後的雪蕊讓她好生收著,好奇地問道:“月霜姐姐,你怎地突然要辦宴會啊?”

不怪得她這般問,即是春日宴,肯定要請許多官家貴女。

蘇月霜不愛和同齡的小姐們待一塊兒,除了她的生日宴,以前可從來沒請她們聚過。

何皎皎一句話問得蘇月霜直皺眉,她哼出一聲。

“還不是我娘……”

話到一半止住,見她麵上薄紅,溫怒道,“你管那麽多作甚,請你吃席你就來,堵不住你的嘴?”

蘇月霜扭了頭,神色微惱。

何皎皎見她忽然小女兒作態,心下明白幾分,不由得以袖掩唇笑了笑,“那我可得來吃你一頓好的。”

今年……沒幾個月了,蘇月霜要跟淩行止大婚,估計她娘見不得她眼高於頂,逼她出來跟女眷們人情往來。

太子妃可不能一直仰著下巴朝人過日子。

辦在南山寺,多半還想到太後跟前湊個趣兒。

蘇月霜被何皎皎笑得更加惱怒,馬都不騎了,蹬蹬上了她車輦來擰她。

收拾得何皎皎告饒一路。

莊子離京不遠,不過半個時辰,各色布氈頂的馬車在樹蔭小道停下。

蘇月霜拉著何皎皎去找蘇皇後,瞧見前邊溫榮大公主扶著宮婢的手下了車,宮婢抱了一個團子似的小女童出來。

溫榮公主的女兒一歲出頭,小名迢迢,正是纏人的時候。溫榮不放心,把她也帶來了。

兩人便過去跟溫榮公主行禮問安。

迢迢梳著兩個小啾啾,大眼睛臉蛋子都滴溜兒圓,玉雪可愛。

她們看見迢迢就不想走了,溫榮從宮婢手裏把迢迢接到懷裏,抱著逗她,“迢迢要哪個小姨母抱抱啊。”

何皎皎眼巴巴盯著,但是不敢抱,迢迢剛滿月時她抱過一回,小嬰兒渾身軟乎乎沒長骨頭一樣。

她給嚇著了,現在還怕,竄掇蘇月霜去接:“月霜姐姐,你來抱。”

溫榮便笑容柔和地遞給蘇月霜,打趣她,“那讓小表姨抱抱,咱們迢迢後邊可喊不了幾聲小表姨咯。”

嫁了淩行止,得改口喊二舅母。

蘇月霜羞得直跺腳,“大姐姐,你怎麽也這樣!”

迢迢還不會喊人,但她不怕生,看蘇月霜穿得鮮豔,“哇哇”地張嘴,往她身上撲。

蘇月霜不想抱也得接著,忙亂摟著迢迢,跟她燙手一樣,且軟軟地往下漏。

溫榮耐心地幫她矯正姿勢,何皎皎一邊湊熱鬧,眸光不經意一偏,她也“哇”了一聲,忙扯蘇月霜去看。

“是嘉寧姐姐的車麽?”

路口拐進來一輛華蓋寶定的車輦,看形製是嘉寧的鳳輦沒錯,引起何皎皎訝異的,是打馬隨在車輦旁的玄衣男人。

距離不近,何皎皎看不清男人麵目神情,但見他伴在嘉寧車輦窗外,微微伏了挺拔腰身,似在同車廂裏的人說著話。

車輦離眾人還有一截路停下,男人同時下馬來,車簾子掀開,嘉寧執了一柄團扇,扶著他的手跳下馬車。

她回身正對上何皎皎一行張望,“啪”得一下打開男人的手,團扇往上遮了臉。

嘉寧顯然是害羞了。

“嘖嘖,趙玄通?”

蘇月霜摟著在她身上亂扒拉的迢迢自顧不暇,分出心來看,看得撇了嘴,“這麽截子路還來送?”

溫榮笑她不懂,“人家正是新婚燕爾呢。”

何皎皎此時此刻看見嘉寧,方安下了心。。

這不是不挺好的麽?

嘉寧不讓趙玄通過來跟她們打招呼,男人打馬走了。

等嘉寧再朝她們走過來,何皎皎三兩步輕快迎上去,去惹人討厭。

她親熱地挽起嘉寧胳膊,嗓子掐得尖尖細細,在她耳邊裝哭道,“嗚嗚嗚…我沒有好日子過了。”

嘉寧愣了片刻,想了起來。

她出嫁前鬧脾氣,跟何皎皎這般哭訴了一通。

嘉寧麵上飛霞,當即把手裏團扇折成兩半,“何皎皎!”

“啊——嘉寧姐姐,我錯了、錯了……大姐姐救我。”

於是,何皎皎再討了一頓打。

耕田正中祭台高聳,隨禮官祭天拜農神後,何皎皎係了裙邊兒,挽起褲腿,赤腳踩進泥土黝黑濕漉的耕田裏。

她和蘇月霜一左一右伴著太後身邊,與她同扶起一犁,推犁來回走了一圈。

幾個命婦周圍護著,抓著腰間的粟米種子往下撒,“春桑禮”便作初結了。

——未出閣的姑娘家,主要進莊子裏,用今年的第一批春蠶絲紡織,得的布匹用來縫製一些小物件,贈予親近之人,寓意吉祥如意。

昨年何皎皎隻得了一團亂麻,她好險沒用絲線把自己和紡車纏一塊兒去。

嘉寧且是倒黴的,年初成親,今天得真正去下田。

沒了她作伴,何皎皎不至於落單。到了莊子裏,有專門分給她的閣子,好幾個小姐都要把自己的紡車搬來跟她一起。

結果蘇月霜直接把何皎皎的小紡車和她人,一塊兒拎到她的閣子裏去了。

一個人太悶,蘇月霜找何皎皎作伴。

何皎皎不太願意,“月霜姐姐,我要和她們學織布呢。”

蘇月霜問:“你跟我學不是一樣的?”

何皎皎實在難以相信,“啊?”

“你少看不起人,給我坐好了。”

蘇月霜把她紡車搭好,摁她坐下,何皎皎半信半疑,跟著她分絲搭線,一天過去,居然也有模有樣。

不過蘇月霜的紡車“哐呲哐呲”,一上午出了足一尺的綢布。

何皎皎專心致誌,連誇蘇月霜幾句都忘了,小紡車“吱呀吱呀”,隻出了四指寬的。

不過何皎皎心滿意足,下午便開始偷懶,讓雪蕊把絨絨抱了過來。絨絨長到有她小臂長了,被她慣得嬌縱,膽大包天去撲蘇月霜的線頭。

她和貓一起被蘇月霜訓了一頓,攆到閣子外的回廊上罰坐。

天幕逐漸朦朧煙青,遠方山林似籠在薄霧中,何皎皎抱著絨絨,心境怡然。

她靠著門輕聲問,“月霜姐姐,你織的布要做什麽啊?”

“給我爹和娘做幾件裏衣,給我爹再逢個鬥篷、一雙靴子,還有給姑母……”

零零碎碎的,再做些荷包手帕香囊,自然…什麽都還得加上表哥的一份兒。

蘇月霜飛快穿著梭子,反問道:“你呢。”

何皎皎掰著手指頭認真算起來,“我要給老祖宗皇後娘娘……”

“省省吧你。”

蘇月霜打斷她,毫不留情嘲笑道:“就你這點兒布,能縫個鞋墊子出來麽?”

“還有六天呢。”

何皎皎不生氣,盯著蘇月霜的紡車,滴溜溜轉了眼珠子,候著臉皮湊過去要使那招“我和月霜姐姐一起”。

豈料這回蘇月霜鐵石心腸,隻有一句“你想得美”給何皎皎。

酉時一刻,她們乘著車輦回京,天色昏沉,密密麻麻下起如絲細雨,霧漸深。

有些人圖新鮮,要宿在莊子裏,回去的車輦少了,隊伍稀稀拉拉。

駛進城門口過卡時,何皎皎的車輦卻被人攔停了。

“照例盤查。”

少年聲嗓低啞。

候在車前室的雪蕊掀了點兒簾子,無奈一笑,“是十三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