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狄思科回到太平裏胡同時,他家所在的四合院門口正鬧得不可開交。

匆匆擠進人群,卻赫然發現鬧事雙方並不是他以為的二哥和老大爺。

“三哥,四哥,你們鬧什麽呢?都是一個院兒的,差不多就得了。”

狄思科一手一個將人帶離,又慌忙去觀察鄭家老大的傷勢。

三哥狄思民隔開弟弟的拉扯,問那灰頭土臉的人:“這頓打,你挨得不冤吧?”

“那些話是我媽說的,你們打我算怎麽回事?”鄭家老大一臉晦氣,“我兒子都兩歲了,就不能換個人打!”

三哥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就管好你家老太太的嘴!再讓我發現她往我媽和我妹頭上扣屎盆子,我還來揍你!”

狄思科聞言挑挑眉,在鄭老大剛爬起來的屁股上又補了一腳。

“你們別想仗著人多就欺負人!我這就去派出所報案!”

鄭家大娘,人稱“快嘴嬸”,聽說兒子被打了,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罵罵咧咧就跑了出來。

“我哪句話說得不對?郭美鳳就是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在公園勾搭男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說的就是她們娘倆!狄思慧表麵像個正經人,還不是讓酒店裏的男人摸屁股……”

話沒說完,就被兒子捂住了嘴。

“媽,您胡說什麽呢!快閉嘴吧!”

狄思科冷眼瞧著快嘴嬸,麵無表情地說:“既然您覺得自己的每句話都對,那我就得當著各位街坊鄰居的麵,跟您掰扯兩句了!什麽事總得說出鹽從哪兒鹹,醋從哪兒酸吧?”

“您在新社會生活了大半輩子,思想怎麽比古人還封建?如今哪條法律規定寡婦不許再嫁?我爸走了近十年,您見我媽跟哪位男同誌走得近過?什麽時候有過作風問題?如今我們兄妹都能獨立了,她想再找個老伴正經結婚,怎麽就不要臉了?”

快嘴嬸梗著脖子反駁:“她找的那個後老伴兒要是沒有蹊蹺,你二哥為什麽把人打出去?”

“我二哥向來脾氣倔,剛得知親媽要改嫁,甭管今天換誰來,都得挨這頓揍!”

狄思科尚不清楚自家媽二婚內情,不想多言,便轉而說起妹妹狄思慧。

“我妹妹才十七,跟您家閨女一般大,也是您從小看著長大的姑娘,您帶頭給她造黃謠,這事兒您占理麽?”

“那可不是我造謠!”

“這麽說,是您親眼所見的?”狄思科不給她接話的機會,冷冰冰地說,“大家都知道我妹妹在中專讀外事服務班,今年三月份開始在對口合資酒店實習。那家酒店是市裏跟港商合資辦的,消費水平很高,住一晚就是您一個月工資。您還挺舍得花錢的?”

快嘴嬸瞟向大兒子,其實這事還是他去酒店送貨的時候撞見的。

不過,此時說出來,少不得讓兒子再挨一頓揍。

狄思科順著她的視線循過去,口中繼續道:“既然是您親眼瞧見的,那您說說,小慧當天穿的什麽衣裳?梳著什麽樣的頭發?”

“時間那麽久,誰還記得清。再說服務員能穿什麽,穿白工作服唄!”

快嘴嬸隻當狄家閨女那個外事服務員,跟國營飯店的服務員差不多,穿白色工作服,戴套袖。

人群裏已經有年輕人不客氣地嗤笑出聲了。

合資酒店咱沒去過,電視總看過吧?那邊跟國營飯店可不一樣。

“哦,那她被騷擾的時候,您就幹看著?”狄思科歎口氣,“雖然您說話難聽,但本質上還是刀子嘴豆腐心,遇上咱胡同的姑娘遭遇這種事,您不說把那男的撓個滿臉花,也絕不會站在岸上看熱鬧吧?您要是還為上大學那事對我有意見,就衝我來,別給我妹造這種黃謠!”

快嘴嬸:“我說幾句話怎麽就成造黃謠了!”

“嬸子,您慣於把螞蟻說成大象,在胡同裏嚼舌根,大家夥都不當真。但是萬一被不了解小慧的外人聽見,您讓她以後怎麽工作,怎麽嫁人?”狄思科刻意板起臉說,“您剛才不是要去派出所報警麽,我陪您一起去,順便問問誹謗罪怎麽判。”

快嘴嬸臉上青白交加,正想反駁兩句,卻被婆婆死死攥住了手腕。

“門口過輛糞車你都要出來嚐嚐鹹淡!這都幾點了,趕緊回家做飯去!”

*

快嘴嬸被婆婆領回去了。

因著方才這一出,胡同裏的街坊又聊起了這兩家的八卦。

大家住在一個院兒裏幾十年,別看他們今天鬧得凶,其實兩家的孩子關係還不錯。

狄思科跟快嘴嬸的小兒子鄭楷是十多年的同學。

鄭楷打小兒勤奮老實,德智體美全麵發展,而狄思科卻是出了名的淘氣包,每次被老師叫家長,總有他一個。上中學以前,花在電影和雜書上的時間,比課本還多。

不過,後來老狄意外沒了,狄家兄弟幾個一合計,決定全力供最小的三個弟妹讀書。

供出一個有出息的,親媽後半輩子就能挺直腰杆兒了。

讓所有人意外的是,三人中最會讀書的,不是刻苦上進的老四,也不是機靈漂亮的小六,反而是小時候最淘的老五。

高三的時候,狄思科的成績已經能排進班級上遊了。

奈何兩家家長的文化水平實在不高,填報誌願時,麵對那些陌生的院校名稱,全都兩眼一抹黑。

快嘴嬸當時給兒子支了一個歪招兒——照抄同班葛磊的誌願。

大家平時成績差不多,葛磊他爸還是個處長,照著抄準沒錯!

沒想到,狄思科也是個不走尋常路的,與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於是,鄭楷抄葛磊的,狄思科抄鄭楷的,三個高考生報了同樣的誌願。

最終,葛磊和狄思科被對外貿易學院錄取,快嘴嬸的兒子被農校收走,也算皆大歡喜。

然而,誰能料到世界變化會這般快呢!

填誌願時還叫對外貿易學院的學校,剛一開學就改叫經貿大學了。

次年高考,由於外貿正處於改革開放的前沿,屬於當年的熱門專業,錄取線也像坐了火箭似的直線飆升,甚至比北大還高出了八十分。

因為這八十分,郭美鳳逢人便吹她家老五是未來國家幹部,外貿精英,要為國家賺刀樂兒。

街坊們肯給麵子,知道她獨自拉扯孩子不容易,經常順著她的話誇讚狄思科是大知識分籽兒。

對比還在農村試驗站種紅果的兒子,快嘴嬸當然不痛快了!

這兩年算是恨上了當年橫插一杠子,照抄他兒子高考誌願的狄思科。

不過,這小子經常不著家,即便編排也沒多少素材。這才將火力集中在最愛顯擺兒子的郭美鳳身上。

而剛從醫院回來的郭美鳳,聽說了下午發生的事情,已經氣炸了!

抄起牆上的紅纓槍,就要去找快嘴嬸算賬!

“媽,該報的仇我們都報了,您就別再節外生枝了。”老三狄思民拍拍身旁的位置,“還是跟我們說說那個徐大爺吧,您這突然要再婚,為什麽呀?”

“為什麽?還不是為了你們這幾個不省心的混球兒!老徐在文化局是個副局長,我打算請他給小慧安排個工作。”

狄思慧立馬急了:“媽,您想結婚就結婚,我肯定不反對。要是為了我,那就大可不必了。我下個月就能分配到合資酒店正式上班,不用您操心!”

“要不是發現你半夜偷偷抹眼淚,你以為我樂意操心呢!”

快嘴嬸確實不修口德,但閨女被客人騷擾過也是事實。

“我已經跟老徐打聽好了。他們文化局新蓋的家屬樓那邊,要招電梯司機。我閨女長得漂亮,又在外事服務班學習兩年,負責按個電梯還不是手拿把攥的!”

幾個兒女:“……”

竟然真的找了工作。

郭美鳳用帶著幾分炫耀的口吻說:“別小看了電梯司機,人家可是有編製的!到時候小六好好表現,我找機會讓老徐把你調進局裏幹個後勤,你這輩子也就不用我操心了!酒店的環境還是太亂了,讓人懸心。”

打死狄思慧也想不到,她媽一把年紀要再婚,竟然是為了給她找工作!

一時間小臉被憋得通紅。

“您這是幹嘛呀!上次那男的已經被我抽了一嘴巴,領班也教我們再遇到這種狀況要怎麽應對了!”

狄思慧不是嬌氣姑娘,從小到大也沒怎麽哭過,此時見她急得眼眶發紅,幾個當哥的慌忙出言安慰。

二哥最不想老娘改嫁,趁機表態說:“媽,小妹的工作包在我們身上了,您要是隻為這事兒,就別再提那個徐大爺了。”

“你們能找到什麽工作?說出來我聽聽。”

“……”

郭美鳳輕哼一聲。

五個兒子的情況,她最清楚。

老大思國,離異帶娃,知青返城頂了他爸的班,在電影廠當燈光師。但這孩子打小就是菜包子,讓他去求人比捅他一刀還難受。

老二思強,民警見了都頭疼的刺頭。二十好幾的人了,整天與人茬架插盤,不務正業。錢倒是孝敬了不少,但她心裏不安穩,一分沒敢花。

老三思民,在工體遊泳場當救生員,幹半年歇半年的臨時工。結識了一個排的姑娘,卻從沒往家帶過一個正經對象,與耍流氓無異。

老四思安,是個書呆子,打著高考複讀的旗號,在家裏蹲了四年。他弟弟都快大學畢業了,他的分數卻是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五嘛,家裏唯一的大學生,可惜還沒正式工作。而且這小子的膽子比老二隻大不小,郭美鳳生怕他劍走偏鋒,影響了大好前途。

思前想後,五個兒子一個也指望不上,隻能由她親自出馬了!

兒子們被老娘調侃得啞了火,尤其是狄思國,作為長兄,本該由他先表個態。

但他平時沒什麽社交,即使想幫忙也找不到門路。

屋子裏陷入難挨的安靜。

狄思科沉吟許久,拉過還在晃神的妹妹問:“我記得上次去幫你開家長會,有個家長說,從你們外事服務班畢業的,可以被推薦去當空中服務員,真有這回事麽?”

“嗯,但是好像需要另外培訓兩年。”

郭美鳳在她背脊上拍了一巴掌,“有這麽好的事,你這孩子怎麽不早說呢!”

再培訓兩年,畢了業也才十九,這不是正合適嘛。

“一年的培訓費相當於咱家一年多的收入,我說了也沒用。交了培訓費,咱家不吃不喝啦?”

上了班的哥哥會往家裏交工資,老媽手裏有些存款,但她五個哥哥早到了娶媳婦的年紀,這錢不能亂花。

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狄思慧在很小的時候就無師自通了如何取舍。

狄思科問:“就說你想不想當這個空中服務員吧!”

即便不想,狄思科也得讓她想。

在那個合資酒店工作,確實不是什麽好選擇,書裏的狄思慧在那上班時,被一個南方客商瘋狂追求,直到兩人在北京扯了證生了子,她才輾轉得知對方在南方還有個家。

與其讓她年紀輕輕就被渣男騙婚,還不如多上兩年學呢。

“當然想了!”狄思慧雙眼晶亮。

空中服務員也是服務員,但人家有正式編製,改革開放以前,甚至是有軍籍的。

在普通老百姓眼裏,空中小姐就是神秘、美麗、高端的代名詞!

二哥做主:“你想就行,培訓費二哥給你出了!”

他們親爹死得早,這個妹妹就是在哥哥們背上長大的,聽了她在酒店的遭遇,誰心裏都不好受。

要是真有讓妹妹當空姐的機會,他們無論如何也得抓住。

狄思科警惕地問:“二哥,你有這麽多錢?”

“那你就別管了,我帶著人去南方跑一趟,開學之前一定讓小妹進培訓班!”

狄思科一直覺得書裏那個參與走私的直係親屬,極有可能是他二哥,此時心裏不由警鈴大作。

“哥,去培訓隻是入門,最關鍵的是分配工作。錄取空中小姐需要政審,直係親屬絕不能有違法犯罪記錄,你可別給小六拖了後腿!”

二哥點點頭,漫不經心地應承著。

狄思科知道僅憑這三言兩語,根本勸不住他,在心裏天人交戰一番後,咬咬牙說:“你最近別去南方,小六的學費我包了!我認識了一個演員穴頭,答應帶我出去走穴,她手下那些演員,唱一場至少能賺五十塊!”

“人家請你去唱歌?”郭美鳳不信,“你會唱什麽呀?要是真能靠唱歌賺錢,那還不如讓我去呢!別看我上了年紀,基本功可沒落下!完整唱一出《三休樊梨花》和《穆桂英掛帥》輕輕鬆鬆!”

狄思科:“……”

“再說了,我雖然心疼閨女,但也不能坑了兒子,你一個大學生,不等著國家分配工作,跑去唱歌算怎麽回事?”

“先去試試吧,反正我暑假總得找活幹。開學前要是還湊不夠培訓費,您就拿出點養老錢貼補給老閨女吧。”

狄思科怕她還想去歌舞廳唱大戲,扭頭對妹妹叮囑:“明天讓四哥陪你去學校找老師,問問報名條件,除了準備學費,要不要麵試體檢什麽的。”

“五哥,你不跟我一起去呀?”狄思慧在大事上向來依賴二哥和五哥。

“……”狄思科心情複雜道,“我明天去歌舞團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