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蓬萊秘史06】
◎二十年前本該生長的悸動◎
赤鷺淵的附近山峰散發亮如白晝的光芒, 四道光柱從天而降,好似牢籠一般將這片區域籠罩。
山頂上的法陣被六門長老啟動,邪祟將在光牢裏無處遁形, 有罪之人也無法逃脫。
含章殿被盜那麽大的動靜令山宗警惕,山門中的弟子此刻不管在做什麽, 都自發地將赤鷺淵周圍幾裏地都圍困, 以防止有什麽可疑的人逃出去,負責監視宗門領域內異動的呼哨靈鳥盤旋頭頂。
行動可謂是迅速非常。
魚闕猶豫的這一分鍾裏, 兩人麵臨的情況變得越來越嚴峻。
光牢正在自上而下的結出網, 若是這網一結成,那麽處在這片區域的所有能跑會跳的生物的活動軌跡都將會被捕捉。
到時候兩人的行蹤必然暴露。
見此情況, 魚闕知道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鬥笠在何處。
他們得在六門長老將赤鷺淵封閉起來之前逃走, 若不然被捕捉到行蹤,麻煩更大。
晏瓊池歎了一口氣, 說:“該跑的時候便不要猶豫嘛, 你看現在麻煩了。”
話畢, 他抽出三千霞法衣, 慢條斯理地穿上。
三千霞法衣繡著晏氏的家徽。
它還是一件隱匿的法器,傳說這是天人以雲霞織就的布料以鮫筋縫合的法器。
不過晏氏好像也很喜歡給自家出產的寶器編故事,故事真實性不可考。
但三千霞法衣的能力確實奇特,它能在任何霧氣裏隱匿自身。
不管是山嵐還是水汽交織形成的霧幕, 但凡有一縷霧氣在,法衣就能庇護主人。
“開陰路會被這光牢或者呼哨靈鳥鎖定, 魚道友, 咱們還是從大家的眼皮底下走比較安全……但是法衣我隻有一件誒。”
他是有三千霞法衣, 可她沒有。
魚闕低頭思考自己該怎麽辦時, 又聽得少年懶懶的聲音說:
“若是魚道友不介意, 我可以抱著你一起走,魚道友辛苦了一晚,也省得奔波勞累。”
法衣的隱匿範圍不大,但魚闕縮在他懷裏也足夠裹住,兩人一齊逃走是不成問題。
但能將人縮成袖珍大小的術法多的是,為什麽非得、非得抱著她走……現在不是該扭捏的時候,魚闕點頭說一句有勞,便被麵前的少年提溜起來。
她個子算不得高挑。
不知為何,一直以來魚闕的發育速度都很慢,被晏瓊池抱在懷裏顯得小小軟軟一隻。
他哈哈地笑,語氣帶著寵溺,“我記得晏瓊淵還有一件三千霞,改日我去將他的衣服盜來,我這件改改便送與你好啦。”
想了想,又說:“你可不能再拿它來換不值錢的蟬靈甲,至少交換更有價值的東西吧?比如兩棵更高階一點的草藥,這樣我沒有意見啦。”
“……嗯。”
說起這個魚闕就羞愧。
玄黑色的法衣是鉤夫人的遺物,同樣出自玉金山,自然價值不菲。
雖然和鉤夫人有仇怨,但法器確實很好,就這麽被她換了蟬靈甲,也是有夠憋屈的。
原本就別扭的魚闕這下完全把臉埋到衣服裏,催促道:“快走吧。”
於是晏瓊池披著三千霞,懷裏抱著她,借著林間朦朦朧朧的山嵐,與極速支援含章殿的弟子背道而馳。
赤鷺淵外的林子幽靜淒冷,不像是會有人踏足之地,想必炎炎夏日和這裏沒什麽關係,靜謐和涼意是此處永恒的主題。
魚闕低頭看著埋在土裏的動物骸骨,明白了臨近清晨卻靜悄悄的毫無鳥叫甚至是活物的氣息。
罡風太盛,會殺死範圍內的動物。
聞訊趕來的太和真人站在雲端之上。
同僚幾個白胡子老頭臉色非常難看,低聲在議論什麽。
從太和真人不動聲色的模樣來看,她顯然對含章殿失竊一事興致缺缺。
那個孩子前來拜訪,她便預料到了今日的局麵。
隻不過沒預想到會他如此惡劣,居然弄出這樣大的動靜來,若是被查出來必然是要牽連他們這些在山宗避世的晏氏。
這麽多年的矛盾必然要被挑開,保不齊麵前這群老頭會揪著這個不放。
他們一直排擠晏氏,有了機會更不可能放過,處理不好就麻煩了。
沉思間,太和真人又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麽,將視線轉向某處,雲端下是鬱鬱蔥蔥的寂靜之林,有縹緲山嵐飄逸。
晏瓊池用寬大的三千霞法衣袖子遮在魚闕身上以確保不會被發現。
魚闕安安靜靜地窩著,斂眉似乎在思考什麽。
他看著袖子下的少女,仰臉朝雲端方向看去,意義不明的笑了一下,說:
“魚道友,我們兩個好像逃竄的小賊。”
魚闕哪裏有心思跟他說笑,心想他們兩個落到這個地步還不是拜他所賜,壓低聲音略帶埋怨:“若不是你弄出那麽大的動靜,也許我們便不會這般狼狽。”
她原以為他們隻是悄悄盜寶,沒想到這廝幾乎把整個含章殿都搗毀了……要是被山宗捉到可怎麽辦?
山宗好歹是蓬萊洲四宗之一,並非酒囊飯袋之流,將含章殿弄得一團亂那不就是在打他們的臉?
“我也沒有辦法,含章殿裏有留影石,會記錄咱們行竊的過程,不破壞不行……再說水獸那麽凶凶也沒給我機會嘛。”
晏瓊池語氣窘窘,見她一臉的不高興,低聲安慰道:“別愁眉苦臉啦,闕兒丟鬥笠焉知非福?”
說起鬥笠,魚闕忍不住低聲罵了他一句。
少年輕笑,假裝沒聽見。
穿過密林避開呼哨靈鳥的追捕,兩人終於到達光牢邊緣,可網已經結成,攔住了二人的去路。
魚闕的眼睛裏才流露出詢問的神色,晏瓊池便拿出晏靜休給的法器,不緊不慢道:“這個時候就得仰仗太和真人給我們帶來的仁慈了不是?”
太和真人把守多個隘口,從她那裏取來的法器能生生破開結界屏障,也是為兩人劃開生路。
盡管防守嚴備,但山嵐還在,清晨的陽光未能在第一時間驅散這些薄霧。
在太和真人法器的神助下,兩人好歹逃出赤鷺淵。
赤鷺淵距離魚闕所住的斛解閣很遠。
逃離赤鷺淵範圍後,晏瓊池依舊抱著魚闕,帶著她回到客房。
隻是奇怪,他怎麽會知道她在何處下榻?
進了屋,魚闕反手把門窗關緊,用術法盡量把纏在身上那些細不可聞的氣息散盡。
“你趕緊離去吧。”
氣息散盡後,她回頭看倚在門背上的晏瓊池,語氣冷漠,像是幹完最後一票的小賊在分贓完畢後毫不猶豫地劃清界限。
麵對她翻臉不認人的冷漠態度,少年抬手掩麵,精美的法衣袖子寬大,掩住半張臉目光側向一旁,好似被始亂終棄的小姑娘:
“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罷,魚道友居然連口茶也不打算請我喝麽?”
魚闕給他倒茶,遞過去:“喝吧,喝完就走。”
如此敷衍,想必是不滿已久有話要說,晏瓊池看著麵前的杯子,笑了笑:
“山宗是待不得了,今夜輪塔藏書閣異動,又是含章殿被盜,若是被他們抓住,你猜下場會如何?”
傳聞山宗掌門此人表麵儒雅隨和,實則陰險毒辣,小肚雞腸——這也是話本裏寫的內容,含章殿被毀,始作俑者被抓住的下場會是什麽?
畢竟這裏是龍神故地,神禦之地,不受人族六洲七脈訓誡堂的管轄。
魚闕還是那句話:“你快些離去吧。”
晏瓊池接過杯子,淺淺抿了一口茶,而後慢悠悠地坐下來看她忙碌,開口問:
“魚道友要隨我一同離去麽?”
“不了,我還有事情要做。”魚闕攤開那張紙又掏出暮敲鍾,對比這二者的區別。
自從從秦垢那裏得來暮敲鍾後,它仿佛就是一個沒有用的裝飾。
這張偷偷撕來的書頁讓她相信暮敲鍾一定有什麽秘密在。
山宗還有太多的秘密,她還不能走。
晏瓊池托腮看她,“我覺得你沒有理由繼續留在這裏,魚道友。”
“我自有我的定奪,再說我自會離去。”
“以你此前的理智來看,你一定在紛爭開始前離開的,可現在你執意要留在這裏,為什麽呢?”
他的眼裏掠過幾分不悅,“難道是為了崔道友?你想帶他一起走麽?”
那個家夥看起來好似敦厚老實,誰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就是看起來無害的人更加不可信!
晏瓊池一想到魚闕對她笑,於是更加不高興了,但又不敢說,隻得連連歎氣,睫毛垂下。
“我同崔道友沒有熟識到,要為了他置身於險境之中。”魚闕神情冷漠,“我會離開山宗,但不是現在。”
她在看手裏的法器和書頁,密密麻麻寫的都是古海國密文,再怎麽看也看不出花兒來。
其實最好的選擇是立刻逃離山宗——去尋會古海國密文的隱者或者是追尋石人的方向而去,去找龍神的埋骨地還是其他,都比留在山宗好。
可是她很固執,不願意離開。
“那麽你留下來的理由是?”
“輪塔藏書閣和含章殿異動,整座山門亂作一團,這時候我擅自離去勢必會引起他們的懷疑。”
她將那張書頁壓在暮敲鍾的錦盒裏,錦盒有禁製,非承認之人不可打開,也算是藏匿罪證的安全之所。
“魚道友考慮的倒是周全。但他們並不是沒有懷疑你的理由。”他說。
“你留下來他們也會懷疑你。”
“鬥笠是你故意叫我棄之不顧的吧?”聞言,魚闕抬頭看他,“你為何阻止我取回那鬥笠?”
那東西留在赤鷺淵,相當於是給她挖了一個巨大的陷阱,就差沒大字報貼身上告訴大家,是她幹的。
做事留把柄,比憑言行判定善惡更是大忌。
晏瓊池裝作一副被懷疑的驚訝,眨眨眼,傷心浮上眼底,他以袖掩麵:“魚道友怎麽這樣無端揣測我?實在是下降速度太快而我分身乏力。”
魚闕不想陪他演戲,語氣冷漠:
“你究竟想做什麽?”
“方才我在含章殿高台附近看見了某些東西,而你那麵海心鏡遲遲不判定心魔,想必就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腳。”
“你看見了什麽?”
以袖掩麵裝作小婦人羞赧的晏瓊池眼中流露疑惑,看起來像是對她經曆的事情一無所知。
不知道?
那他又是為何會那種表情。
想到在含章殿裏看到的幻象,魚闕站起來,逼近晏瓊池,將手摁在桌子上形成一個足夠把他堵住的小空間,低頭叫他:
“晏瓊池。”
“啊?”
“我預見你的魔化,並且越來越頻繁,這絕對不是空穴來風……難道你真的在墮魔?”
她知道二十年前的雨夜對晏瓊池的打擊很大,自然知道他的恨。
雨夜一別便隔著二十年的光陰,再次遇見,晏瓊池的修為和城府越發深沉。
雖然在她麵前總是一副討打的嬉皮笑臉,但他到底不是從前那個晏瓊池了。
她明白的。
他的修為境界目前不過堪堪紫府元嬰,比金丹高出一個境界,但魚闕隱約知道他的實力不可能僅僅如此。
以為他是元嬰修士那樣便太低估他了。
隻是元嬰不可能那樣大搖大擺地進入含章殿,不可能大規模毀壞留影石……在冥水河上已經有苗頭可見。
他如此狂妄地殺滅蟄伏水中的冥鯰,還有後來冥水河麵上那一大片死亡的冥鯰……這是一個元嬰修士能做到的麽?
他是如何在二十年裏進步如此神速?
除了墮魔或者和魔洲之人交易,她想不到其他選項。
墮魔是修士快速獲得力量的途徑。
一旦墮魔,修士便以天地人世諸邪諸惡為食。
中洲正道們都以得道飛升作為崇高理想,飛升修煉是刻苦的堅持,而邪祟自心裏析出隻需要一瞬。
能分配的靈氣不多,但汙濁邪祟卻開始遍布大陸。在靈氣被擠兌而黑氣越來越放肆的現狀裏,魔修趁亂提升自己的實力是可行的。
但魔修就是魔修,總將會被正道誅殺。
“你墮魔了?”
魚闕看著他,雙目灼灼,“你老實告訴我。”
“魔修太粗魯啦,我才不屑墮魔。”
少年搖頭,驕傲又帶著幾分輕蔑:“被汙穢纏身且不穩定的魔修很厲害麽?”
他嗤笑,這個時候倒不是在她麵前裝出來的乖巧了,陰冷冷地好似毒蛇一般,高傲不屑,仿佛在輕蔑地談論一群烏合之眾:
“正道入魔的修士雖能在短時間內修為暴增,時間一久會越來越無法控製自身的,說到底都是淪為欲望俘虜的次品罷了。”
“由執念入魔那也必然會被執念禍害,不堪一擊的廢物,我沒必要上趕著去墮魔。”
魚闕看著他,沒說話。
晏瓊池仰起臉來對她笑,“所以魚道友,別再猜啦,不是你想的那樣哦。”
“我的恨遠不止你想的那樣簡單。”
他眼裏的幽紫好似惡鬼出行,鬼火森森,語氣裏又帶著不甘,是對命運的嘲弄,對一切的憎恨。
“那麽,接近風化及也是你計劃裏的一部分?”魚闕趁機問出她的疑惑。
其實她疑惑很久了,他怎會與風化及交好?
“你此前向來不屑與人為伍,可為何跟他關係如此密切?”
“大家不都喜歡跟這樣的人做朋友麽?”
憎恨一閃而過,他又是眼中帶著溫柔笑意的少年,談起朋友時候很是自豪:
“風道友可是少有的雷靈根,中洲之上變異雷靈根可不多,我若是和風道友交好,也是一件幸事。”
“風道友是個正直的人。”
這是魚闕對那個靦腆少年的評價,她語氣認真,“但你此前不會屑於真心於這樣的人交往,你從來都覺得他們的正直虛偽。”
“你接近風化及,到底是為什麽?晏瓊池。”
“風化及在你眼裏是個正直之人,那我呢?”
被這樣逼問,晏瓊池倒也不覺得惱,隻是懶懶地倚在桌沿,說:
“魚道友你錯啦,我從來不覺得正直虛偽,相反我覺著正直是可貴的,在即將混亂的中洲,能堅守正直是好事……隻是,我真的很想看正直之人放棄堅守本心,啊,也不是,我就是好奇。”
“好奇天才的正直到底能堅持多久,看著他人落入永遠的深淵,似乎也是有趣的事情……擁有可貴正直的人掙紮的時候和螻蟻一樣麽?”
魚闕沉默半響,知道他又想岔開話題,剛要開口讓他老實回答,便被他握住手。
“我真的很想知道,在你心裏,我是個怎麽樣的人,闕兒。”
“是好人,還是有病的怪物?”
沉默之間,那雙睡鳳眼又看她,說出口的話也不似當才輕快,像是蛇一樣,危險又沉重。
見她不語,晏瓊池把玩她的手,露出病懨懨的表情:“我本來就不該出世,還得多虧了我的母親鉤夫人……她令我以怪物的身份活著……害我流落到這等不堪的境地,我就是殺她千次也不會後悔。”
他笑:“殺兄弑母,我是什麽樣的人呢?”
他們十指相扣,危險的氣息自晏瓊池身上迸發,他一連重複了幾次這個問題,像個不安的暴躁小獸。
他很在意他在她心裏是什麽樣的人嗎?
魚闕看著被擺弄的手,抿了抿唇,並不打算回答。
“風化及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但現在還不成熟,我得保護他等待天才結果的那一刻。”
早就知道她不會開口承認,晏瓊池側開臉,冷冷地笑一聲,解釋她的問題:“北洲的第一天才不假,他的氣運與天賦令我嫉妒。能為我所用再好不過……我怎麽會放過他?”
風化及的氣運很好。
連魚闕初見他時就能看出來。
魚闕聽得外麵不斷劃過的動靜沉默了半晌,說:“友誼在你眼裏不過是可以利用的東西。”
“如果有一天,我也成為你計劃裏的一部分,你也會殺了我麽?”
晏瓊池笑,他說:“黑色的洪水會繞開你所站的土地,我和你保證過。”
“黑色的洪水……”
書裏記載,黑色的洪水即是人間最不堪之物的集合體,怨憎哀愁噩夢貪婪不幸痛苦——交織為魔的養分,也就是所謂的“黑色洪水”。
黑色洪水就是魔潮,還說自己不會墮魔?
“還是想知道,我在魚道友心裏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呢?”
晏瓊池垂下睫毛,輕聲地說,“快告訴我罷。”
他坐著,站著的魚闕能順著低垂的視線看到他漂亮鎖骨上那一粒小小的痣。
小小的一個墨點,點在雪膚上。
魚闕陡然記起來某個夢境裏,她伸手扳住某個人的肩膀,像是藤蔓一般交纏,臉埋在那人的脖頸,恍惚間不經意看見了那一粒小小的墨點。
紗帳透進燭光,朦朧裏她看見那人低頭,眉間鮮紅如同盛開心田的花,泛著勾引,帶著潮海一樣的**。
魚闕不自覺地,突然感覺臉有點熱熱的。
但現下不是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夢臉紅的時候,趕緊把他趕走,想辦法洗脫嫌疑然後脫身才是!
“為什麽臉紅?”
晏瓊池見她沉默,抬頭看她,歪歪頭,不解:“魚道友?”
“沒什麽。我本來不該管你的事情,抱歉,以後不問了。”迅速把臉偏向一旁的魚闕直起腰來,想把手抽回,但被他牢牢控製,抽脫不開。
“放開我……”
但他還是那個眼神。
哀哀的,蠻可憐。
為了安撫他,魚闕認真地想了想,而後彎下腰來,直視他的眼睛說:
“你很好,晏瓊池。”
她是想不出什麽好話來讚美別人的,一句你很好已經是魚闕最高的讚美之詞了,多的她也想不出來……除非是讓她形容怒火和恨意。
不過她說晏瓊池很好,可不是搪塞。
雖然他有時候確實很惡劣,但小怪物對她很好,她沒法否認……沒法否認他的好。
畢竟,那麽漫長的時光裏,隻有晏瓊池一直陪伴著她身邊。
隻有他嚐過她的眼淚,知道她的恨意。
記憶裏逐漸模糊的視線中,是他笨拙又緊張地伸手要拭去她的淚水……這樣一個怪家夥怎麽會不好呢?
有些許怔愣的少年好像很滿意這個回答,抬起眼睛看她:“魚道友也很好。”
“真的,最喜歡魚道友了。”
“你快些離去吧,別人其他人看見你。”
但魚闕又以為他在耍寶,含糊地應了兩句,壓根沒注意他的喜歡二字說得那樣認真,回答了所有的問題後,催促他離開。
見自己的話被含糊過去的少年不說話,像是有一點點別扭和生氣,仰臉看她許久,突然伸手攬住她的腰。
魚闕原本就把他堵在桌子和雙臂之間,他的動作迅速叫她壓根來不及躲避。
“我最後跟你說一句,現在跟我走還來得及。”
他將頭抵在她胸腹上,抬眼看她模樣好似可憐的小狗。小狗扯住主人的衣服,不肯讓她去涉險。
“為什麽?”
“不為什麽……留在一個地方太久,會被困宥其中的哦……你想報仇,讓我幫你就是……別再以身犯險了,我舍不得。”
他說這話的時候可憐兮兮的,一點也不像晏瓊池,倒是像受了欺負的小狗。
“不必。”
有些仇怨必須由她親自完成。
魚闕被他突然的摟抱搞得手足無措,想推,但是手心發燙,發軟,一時之間也隻好杵在原地不動。
“留在山宗會有性命之憂呢,我很擔心你……闕兒。”
少年開始有點胡攪蠻纏的意思,不肯她一個人留下,留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中心裏。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擔心。”
魚闕扭手扭腳的,“放開我!”
見勸不動,晏瓊池傷懷地笑笑,說好。
但仍然攬著魚闕,不願放開。
腰身被禁錮,她微微後仰躲避他黏人的抱,但根本躲不掉。兩人一站一坐,帶著繾綣的親密,好似他們本來就該這樣。
鼻尖皆是他的蘭息,好聞的淡雅蘭花香,低頭能看到他濃密的黑發,綢緞一樣的長發束起來,紮頭發的發帶有銀鱗魚的暗紋,很可愛。
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後腰上,隔著布料依稀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晏瓊池像個索求糖果的小孩兒,又像是抱著魚的貓貓,就是不肯放開。
“放開……”
魚闕被他的溫度燙得聲音弱弱。
“不要。”
怎麽這樣啊……快點放開啦!
被這樣攬著,好像周圍的空氣也灼熱啦,燒得人臉紅耳赤,燒得有手足無措,沒有辦法。
晏瓊池這個小怪物,是在撒嬌嗎?
她抗拒不了他的撒嬌,這怎麽抗拒得了呢?
俗世的情緒染上魚闕冷淡淡的眉眼。
她低低地歎一口氣,彎腰收束手臂,終於回應了他的擁抱。
時隔二十年,自雨夜濕漉漉的擁抱過後,兩人再一次擁抱,頰邊的長發廝磨,依稀可感受對方的暖息。
被雨水熄滅的,心間那股熱熱的感覺又回來了。
它是什麽,魚闕說不上來。
她隻覺得雨夜竹林中有小小的幼筍頂破泥土生長,它們早在那個雨夜裏發芽,但今日才得以冒出一點兒芽尖。
帶著一點點的喜悅和悸動。
這樣的擁抱很美好,什麽也沒說,朦朧且虛幻,像是在水上看水下的花。
雨幕後有東西開始顯現,看得不真切,可這花是能觸摸的……有一種叫喜歡的情緒在蔓延。
“你老實告訴我,鬥笠是你故意刮走的吧?”魚闕忍不住抓他一縷烏發在手裏把玩。
他的長發養護得很好,摸著舒服。
“不是。”悶在她懷裏的少年說,“真的是風吹跑的,魚道友。”
“我知道了。”
被擁抱得兩腿有些軟的魚闕將臉貼在他頰邊。
分開二十多年的兩顆心雀躍著貼近,歡喜又帶著一點點怯怯。
它們還記得雨夜一別時候的心境,隻不過再也沒有那叫人痛斷腸的絕望和不得已分別的悲哀。
那個雨夜啊……魚闕下意識地收緊手臂。
“怎麽了?”
“沒事,謝謝你。”
她閉上眼輕輕地說,發自內心的肯定他的好,念他的名字時像帶了蜜一樣好聽。
魚闕很少會用這種乖乖的語氣說話,柔軟得好似害羞少女。
可她的年紀在修士裏就不算大,按照人族修士的標準她就是一個正當年紀的少女。
也許是平時語氣冷淡淡硬邦邦沒啥情緒,像個少年老成的無情女修。
此刻的她完全是個遇見春光的明媚小姑娘。
戾氣不安的晏瓊池被小姑娘的擁抱很好地安撫,負麵情緒消散,原本冷下去的氣氛得到緩和,即將發展成吵架的鬥嘴平息在這樣一個相擁裏。
他貓兒一樣蹭了蹭魚闕,帶著被擁抱的滿足,望著她的眼神純粹又明亮。
“你先走吧,我辦完事情自然會離開。”
魚闕的語氣也因為這個擁抱變得柔軟。
現在確實不是走的時刻,如果她走了,那麽……
“反正,我會離開的,你且不必管我。”
魚闕還是堅持。
“若是有危險,你呼喚我,我一定會來的。”
被安撫順毛的少年起身,不再胡攪蠻纏,為魚闕理好頰邊的頭發,捧著她發燙的臉頰笑,“那我走啦?”
這個笑真漂亮啊,帶著少年人獨有的青澀靦腆,膽怯和得到回應的喜悅。
大概便是年少慕艾的心境了。
他鬆開魚闕,好心情地從黑暗裏離去。
黑暗自角落裏潮水一般地卷漫,仿佛是他虔誠的信徒,願意追隨他的左右。
這明顯是魔洲的術法。
被一個擁抱熏紅麵頰亂了心情的魚闕注視少年背影自黑暗裏消失,半晌才回過神,努力讓自己轉移思緒,思考該怎麽處理方遺留下來的麻煩。
正當苦惱之際,她看見一條小蛇自黑暗裏爬出。
它纏上她的手腕,鮮紅的信子舔了舔她的手,在她腕上盤踞成環,再也不動。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