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蓬萊秘史02】

◎遊曆蓬萊第三天◎

“你在麒幽船上拜見過海玄長老?”

待魚闕走後, 白長老目光變得嚴肅。

他站起來,看著麵前眉眼清潤和記憶裏那個笑吟吟的小姑娘山槐有幾分相似的崔茗。

衝著這份相似的眉眼和相似的氣息,幾乎是不需要懷疑便能確定他其實就是山家一脈失落在外的掌門千金之子。

既然和她如此相像, 那山宗其他幾個長老沒理由認不出來。正好和他同一條船歸來的海玄長老肯定是邀他見過麵了的。

“是。”崔茗也不掩飾。

“怨不得你身上會有‘它’的氣息,那必然是那時候沾染的。”

白長老摸了摸胡子:“困龍峽一事我聽說了。困龍峽雖然有蜃精惡蛟把守, 這麽多年麒幽船行駛於海上都沒有出事……想必其他修士也察覺到不對了吧?”

“困龍峽一事實在是蹊蹺, 船上有隨七脈爭鋒一甲而來的修士,青鸞闕修士很好的解決了此危機, 他們已經將此事借呼哨靈鳥報於蓬萊神宮, 至於別的,我想他們應該沒有發現。”

白長老聞言點點頭, “呼哨靈鳥麽?那就是不打緊了。也罷, 你身上的氣息得洗去,別叫人抓住了錯處。”

他使了個術法, 穿堂之風吹過崔茗衣擺, 帶走他身上的不該有的氣息, 而後離去。

“多謝長老。”

兩人眼中出現深意。

崔茗在麒幽船上受到指引, 拜見過山宗一位斂息易容的長老。客房內有術法身上不該有的氣味,大抵是那時候沾染的。

“對了,你這一同前行的好友,果真名為晏樓?”白長老問, “居然是晏氏的人,晏氏子弟來我山宗不知所為何事。”

“……是。”崔茗說, “晏道友獨自一人遊曆, 我和她在旅途中結識, 見她往山宗這個方向來, 天色又晚, 女修一人在外,再說山宗附近沒有歇腳之處,於是想著能不能投奔舅舅外祖給一個歇腳的去處。”

“原來如此,你品行倒是仁厚,不錯。”白長老臉色染上憂愁:

“那些晏氏來的長老們肯定願意見這位晏道友,不知道又要生出什麽事端來。”

“山宗也有晏氏的勢力麽?”

崔茗又想起那個冷漠傲慢的少年,輕聲說了句:“娘親有好多事情沒有告訴我。”

“不過都是在此避世的喪家之犬。”

白長老似乎對山宗裏避世的晏氏之人頗有微詞,魚闕離去後談論起晏氏沒有那麽熱絡,語氣變得不齒:

“總之他們很得掌門器重就是了,拜在山宗的弟子,有一半人願意學他們的旁門歪道。”

“山宗傳承的術法遲早會被這些外來術法汙染,到時候其他同樣傳承古海國術法的幾個宗派怎樣看我們?”

古海國的術法並沒有完全隨著龍神隕落九島下沉消散,還是保留了一部分在蓬萊洲。

“山隗掌門現下去拜訪友人,你暫且在宗門安置,待掌門回來再做打算罷。”白長老一番扼腕歎息過後,交代安置崔茗。

“你便住在箋花苑,這也是你娘親幼時所住,我會讓人打掃一番,待掌門回來再做安排。”

崔茗起身再拜,隨著侍女出門。

他看了看天邊的深藍,細微地歎了一口氣,撣衣角離去。

*

因為崔茗以及山河流雲旗的緣故,魚闕得以在山宗下榻。

太順利了,完全不需要再自己找借口。

穿著回紋衣衫的傀儡侍女得了長老的指令,客客氣氣的將她引入了客房斛解閣,又給她準備了幹淨的衣物和些許解饑的糕點。

待侍女離開後,魚闕又打算啟用法陣召喚追蹤的小魚,卻不見有反應。

這山宗肯定是知道關於怪魚的事情。

至少,當初那條怪魚是在此處停留過,不然霧魚不會引著來此處。

霧魚乃是鱗甲上的氣息和她的血形成的追蹤術,會一直追著宿主的氣息尋找下去。

她倚在窗邊向外看。

從客房斛解閣看出去,能見山宗主峰巍峨,燈籠一樣的浮空島燈火葳蕤,時不時有弟子禦劍而過,帶起銀色的光芒如同流星劃過。

至此為止,山宗給她的感覺並無不對,沒有隱約的魔氣,沒有肅殺之意,寧靜祥和,風中隱約有海浪的聲音。

山宗裏海邊很遠了,也許是她幻想出來的海浪,月夜境裏的它不也是一直在傾聽海浪嗎?

那條怪魚到底是什麽?

它身形細長,吻部也很長,眼睛大而怪異,有四對肉爪,身上的鱗片瑩白,在月光下折射著五彩的光——像是一條很長的魚,又好似發育嚴重不良的龍族幼崽。

是龍?

可師尊說它是魚氏鎮壓了五百年的魔潮餘孽。

魚闕隻知道它被魚氏鎮壓了五百年。

娘親說必須是魚氏子弟才能鎮壓得了它,但是又不說真正原因。

她在水牢月夜境裏見過的這條怪魚,每一次見它,它都是仰頭望著某一個方向。

像是極力回憶故土,又像是……在傾聽海潮。

要找到叛徒,就必須知道那條魚的下落。

叛徒為什麽要帶著這怪魚逃跑?

山宗是蓬萊洲四大宗門之一,那麽藏書閣裏會有保存下來的書籍,也許能夠找到一點有關於怪魚的記載,如果它真的是某種不知名的海靈獸。

是了,她得弄清楚這玩意到底是什麽。

從沉思裏回神,魚闕的視線落在院裏一株闊葉綠植上,有一隻蔫蔫的小黑蛇躲在葉子底下,此刻正眼巴巴地望著她。

小蛇漂亮,讓她一瞬間想起來晏瓊池雪白脖頸上環著的黑蛇的項圈,還有左手上的尾戒。

尾戒冰涼,但他的手溫暖,拂過臉頰帶著浮動曖昧的蘭息……咳。

她連句再會都來不及對他說,便急急忙忙地跑了,總歸是輕率了些。

臉帶潮紅的少年羞赧地將臉轉過去一側,不敢看她的片段又閃過腦海……魚闕再次不自覺地咳了兩下,才使了個術法,把小蛇由院中送到自己跟前。

因為修習草台峰毒修的緣故,又學的是五毒之一的蛇毒,她對蛇很有好感。

況且在東洲觀念裏來說,蛇是水族,與水靈根修士做靈獸也算契合。

在東洲的偏僻小地方,蛇一般是和魘陰神君的形象一同出現的。

小蛇似乎是受了點傷,魚闕把小黑蛇撈回來,關上窗,使了術法救治它。

救治完畢後小蛇恢複體力,生龍活虎,於是魚闕打算將它放生,不料這小蛇一下子盤上她的手腕,不願意走了。

“……不走?”

小蛇點點頭。

“我缺一隻靈獸,那你願意跟著我修煉麽?”見它頗通人性,魚闕想了想,認真地問。

中洲豢養靈獸作戰的修士也不少,不過那詭秘的黑氣蔓延得實在是猖狂,隻吞噬靈獸的血肉,豢養著靈獸的修士才漸漸不放靈獸出來作戰了。

小蛇又點點頭,它也很認真。

就是要跟著魚闕。

“那好,雖然你靈氣不足,但隻要潛心修煉,昔日也能提升品階,成為高階靈獸。”

這小黑蛇實在是漂亮。

細密的鱗甲如同細小的黑曜石薄片排列,稍微一動就是斑斕的彩光,菱形蛇頭,瞳孔帶綠,蛇軀勻稱品相極好,正是魚闕喜歡的外形。

“先給你取個名字。”

好名字也是培養修士和靈獸必不可分的契機,魚闕向來是取名苦手,她思來想去,試探地問:

“叫,四四,如何?”

四四?

極淵之蛇精神化身的小黑蛇無力吐槽。

這不就是少主給它取的名字?

怎麽你們取的名字都那麽奇怪?

拜托了,我好歹是連接魔洲與人世的禍蛇,你叫我夜燼、夜冥、玄冥諸如此流的名字,也總好過“四四”吧?

四四,這真的不是人族小女孩隨便給路邊野貓取的小花名麽?

察覺到小蛇又開始蔫蔫的魚闕意識到它可能是餓了,於是埋頭翻芥子袋給小黑蛇找吃的。

因為方向感不好,地精的祭品必不可少,所以芥子袋裏存儲了不少的食物。

但拿出來的不論是生肉熟肉小蛇全部搖頭,表示自己不愛吃。

魚闕犯難,挨打時都不曾皺起的眉毛此刻打結,難道靈蛇不愛吃肉?

不愛吃肉那便是靈果了。

翻找靈果時,翻出來那兩個老婆婆給的紫色果子。這蓮蓬外形的紫色果子帶著清甜的芬芳,很好聞,她伸到問小蛇麵前問它吃不吃。

小蛇再一次搖頭,而後鬆開她的手腕,爬上桌子,將臉埋入侍女送來讓她解饑的糕點大口吞噬。

愛吃糕點?

怎麽和晏瓊池的那隻肥肥的黑貓煤球的愛好一致?

她是沒見過愛吃麵食和甜點的貓與蛇。

但是麵前的小蛇確實吃得很歡快,小尾巴甩起來了。魚闕支著腮看它,想起自己很久以前喂養過一隻瘦骨嶙峋的小貓。

那隻黑色小貓突然出現在嘯月山莊的後院,似乎失去了母親,一直大聲地叫,直至引來了她的注意。

天寒地凍的,失去大貓的小貓實在可憐,她脫下衣服包了它偷偷帶回去。

鉤夫人隻讓他們吸食淨靈散和辟穀丹,嘯月山莊又都是傀儡在侍奉照管他們,被晏瓊池施禦魂術活過來的妖母不需要進食,因此想弄到食物很困難。

小小的晏瓊池從鉤夫人那裏受訓回來,發現了餓得喵喵叫的小貓和手足無措的她。

生來沒有同理心的晏瓊池注視她懷裏弱小的貓。他完全沒有耐心照管一隻餓得喵喵叫的貓兒,當時她也很擔心晏瓊池會不會對它下手。

可他隻是問,闕兒你很喜歡它嗎?

雖然對動物不曾有過憐憫之心,但他還是跟著她一起計劃該如何處置這隻小小的黑貓。

他們將它藏在山莊最不引人注意的倉庫裏。

用衣服堆了一個小小的窩,給它準備了水碗還有術法燃燒的火盆。

取名:四四。

這個名兒是魚闕想的。

她想了好半天,沒想出能夠飽含愛意的名字,於是以它有四條腿取名。

兩個毫無娛樂項目的小朋友便偷偷地以掠過天空的飛鳥和沿著牆角逃竄的老鼠喂養這隻可憐的貓兒。

盡管已經很小心了,但偷偷養了半月後還是被傀儡侍女發現並且報信鉤夫人。

鶴銜著紙人落地,穿黑色衣袍給人巨大壓迫感的鉤夫人憑空出現。

鉤夫人一臉嫌惡地命人將它抱走,還將她扼著脖子提起來,摁在牆上,聲音尖銳地訓誡她的行為。

養貓,該死!

試圖培養晏瓊池的憐憫,有罪!

讓晏氏的少主用術法抓鳥,惡劣!

總之就是該死——該死!

惡鬼一樣的黑色煞氣纏著她的脖子,封閉她的氣門就隻留一線生機叫她拚命掙紮,拚命吸氣。

好在鉤夫人到底沒有在她麵前殺死那隻小貓,不然她可能真的會忍不住對鉤夫人發起攻擊,然後脖子會被折斷的吧?

後續便是晏瓊池將她從發瘋的母親手裏救下來,錦衣玉帶的隨她離去,衣衫破爛的回來。

回來時,他懷裏是那隻死去的可憐小貓。

小小的晏瓊池雙手捧著那隻貓遞到她麵前,還是那副絲毫不見悲傷的模樣。

他笑笑說:“我今日吃了三十九粒催魂散,才從母親那裏將它帶回來,闕兒,你高興嗎?”

衣衫破爛,都是他承受不住催魂散發作時候的神魂被抽離的痛苦自己抓破的,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臉上也全是抓痕。

昔日裏隻能承受十枚催魂散的晏瓊池,那日生生吞了三十九枚……他隻說,貓回來了,你不高興麽,闕兒。

你不高興麽,闕兒?

……高興什麽啊。

在小貓死之前,魚闕確實有點憎惡晏瓊池。

在自己最悲傷最痛苦的時候,他和鉤夫人出現在陰路。小小晏瓊池的脖子上拴著紅繩銅錢,像是鉤夫人手裏的狗。

遇見了他們,深淵和苦痛便一口咬在了她的生命裏,她沒理由不討厭晏瓊池,沒理由不討厭晏氏。

這個長得很漂亮的怪小孩隻會笑,沒有同理心,不知羞恥。

他是晏氏的天才小少主,這些對他來說沒有意義,眼淚也沒有意義,所以他不哭。

這樣的孩子生來就是怪物。

鉤夫人不會愛他。

不過無所謂,他和兄長晏瓊淵乃家主原配的孩子,是真真的親兄弟,隻不過……隻不過那時對謊言信以為真,他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

晏瓊池又很喜歡看妖母抱她的樣子。

他說闕兒在妖母懷裏好軟好小一團,這便是母親抱著孩子的模樣啊……因為覺得母親抱著孩子叫人感動,所以才會在妖母在陰路的擠壓裏死去後,才會用禦魂術將妖母的魂魄塞回去的麽?

有一年嘯月山莊大雪,晏瓊池雪中撫琴給她聽,妖母說,小少主的琴音很孤獨。

……唔,晏瓊池也會感到孤獨嗎?

魚闕小小地懷念了一下過去,而後拿起蓮蓬一樣的紫色果子,咬了一口,果肉柔軟,汁水香甜。

再次被冠名四四的小蛇邊吃糕點邊吐槽,而後聽得身後撲通一聲。

扭頭,便看見魚闕摔倒在地。

一個咬了兩口的紫色靈果滾落一旁。

黑蛇:???

*

紫色果子是蓬萊洲有名的蓮蓬霧魘,隻產自蓬萊洲西部的紫霧林裏,是西部特產,受歡迎的原因是能夠提供一個很好的睡眠和美夢。

不過由於蓬萊洲本土居民長期以蓮蓬霧魘為食,催眠的作用對他們已經很小了。

但對於初次品嚐的人來說,威力巨大。

魚闕隻一口便昏迷不醒,差點嚇壞了小蛇四四,幸虧檢查過後,發現她隻是睡著了。

於是利用它僅剩的一點法力將魚闕托起來,安置在**,並且拉好被子。

蓬萊洲有蓬萊神宮的靈力全覆蓋監管,但凡它不悠著點被捕捉到,那確實有點麻煩。

畢竟它可是有名的禍蛇……蓬萊神宮怎麽可能會不防備著,真是恨不得有點苗頭就給掐滅了,被他們鎮壓了那麽久,要不是遇見少主……

少主囑咐過它要悄悄地潛伏,悄悄地獲取信任,悄悄地跟著……好吧,少主什麽也沒說。

總之當個保鏢就對了。

小蛇吐了吐信子,看著魚闕熟睡的臉龐,爬到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夜景,鑽了出去。

而驟然昏迷的魚闕再次又出現在花海裏。

還是熟悉的藍色繡球花,綠樹茵茵,和煦的春風吹動她的衣擺。

魚闕不需要太華麗的夢境,她抱著膝蓋蹲在花叢裏,能看著花就覺得很好了。

一隻黑色的小貓自記憶深處跑來。

它被養得很肥滿,不需要四處尋找食物,也不需要大聲呼叫母親尋求庇護。

它蹲在魚闕麵前,仰起頭,蹭了蹭她。

像是在感謝她當年的保護,也像是在告訴她,它現在過得很好,不必再愧疚。

*

一夜好夢的魚闕照例在卯時醒來。

隻不過蓬萊洲和中洲的時辰不大一樣,她起來時天已經很亮堂了,天光穿透了半掩不掩的紗簾。

地上那顆咬了一口的果仍然在地上,見識到此果威力的魚闕想了想,還是把這顆果子拾起來扔掉。

還是不要吃了……

小蛇很乖,自己扯了一片葉子蓋在身上睡覺,似乎累壞了。

確認一切無礙後,按照慣例,她在房中打坐修煉。這便是她自律的早課。

不過催動靈力時,金丹還是稍有發熱。

為何,為何會這樣?

早課在一個時辰後進修完畢,魚闕打算去找崔茗。

畢竟昨日分開後他被留在了長老殿,不知道他有沒有順利通過長老的詢問。

再者,稍微地請教他有關於金丹發熱一事。

她早就想問崔茗,但是又有猶豫。

現下看來,崔茗確實是個仁德的人,淺淺地討論一番也不是不行。

正穿衣服時,突然有人敲門。

“晏道友。”

有侍女喊她,聲音毫無起伏,想必是昨日的傀儡人。

“什麽事?”

“太和真人要見你。”

“太和真人?找我所為何事?”

穿好衣服草草束發的魚闕打開門,見門外是穿著公正整齊的傀儡侍女,她低眉順眼,手執一杆燈籠。

白天打燈籠?

“太和真人出身晏氏,來到山宗傳授術法已有百年,想同道友敘一敘同鄉之誼。”

“……晏氏?”

魚闕撓了撓眉,她是沒想到自己來到晏氏的消失那麽快在山宗傳開,不過這……白長老口中的避世的大能,會是何人?

“是的,還請晏道友速速雖我前去太和峰。”

晏氏多有道法大能出世,修習成功後,自然會出晏立派,廣開宗門,這也是為什麽晏氏如此繁盛的緣故。

本家被這些分化出去的宗門如同眾星拱月一般,在六洲遍地開花,源源不斷地為本家燭玉京提供新生的活力。

傀儡侍女開啟了山之門,在一片微弱星辰裏,海浪和海鳥托著兩人一同前進,這時候那盞燈籠就派上了大用場。

穿越了幽幽地黑暗,魚闕落地在一座名為太和殿的道殿麵前。

這是一座極具東洲風格的道殿,三層塔狀小樓結構,飛簷高挑,雕梁畫棟,繪著東洲三千年的傳說,彩雲霞光纏繞。

這充滿燭玉京風情的建築,魚闕一眼就能確定太和真人是晏氏人沒錯了。

“晏道友,請。”

侍女收回燈籠,請她入殿。

魚闕懷著複雜的心情走進太和殿。

太和殿內部的裝飾也是燭玉京風格,慣用直線做背景,再配以崎嶇枝幹打破,寧靜且雅致。

從偏殿上二樓,在雅庭裏,魚闕見到了一個模樣出塵的女子。

她裹著素淨白衣,白衣開著粼粼的流雲,長發一絲不苟地綰著,以素銀簪子裝飾。

不見多餘的打扮,但周身骨子是修道之人的堅韌,受了歲月洗禮的沉澱才有這等不凡氣質。

雅庭中隻點了雪鬆冷香,提神不刺鼻。

像是雪中深埋的鬆針散發的好聞幽香。

“小友來了,請坐。”這位太和真人語氣溫和,當真是在和小輩聊天的語氣。

待魚闕落座之後,她又問:

“你的姓名,小字,家中父母可在?”

借著在晏氏當養女的八十年光陰,魚闕對晏氏目前的情況尚有了解,隨便扯了謊敷衍。

不料這位太和真人是真的有在聽。

一連抓住了她話裏的很多漏洞。

但修士對這些事情的觀念很淡,離鄉拜入仙門修煉多年記不太清楚也正常。

傀儡侍女為兩人送茶,在彌漫的茶香裏,兩人淺淺地展開了一番關於東洲的問答。

“本座俗世名諱為靜休,正是東洲晏氏人。”

太和真人拿起茶盞,抿了一口,說。

晏靜休?

魚闕聽過這個名字。

作為六族之首的晏氏對寶器極其狂熱,甚至有專門收羅天材地寶的組織晏龍庭。

對於能買來的,他們出手一向慷慨,不能買來的或者是由妖獸看守的,就得使用武力解決……不過晏龍庭的職能並不單單是為了搶天材地寶,他們同時也是晏氏的親衛。

負責訓練晏龍庭的庭主,要求修為境界至少要到大乘,足夠的聰明理智,才能培養出來理智的瘋子。

而第二代晏龍庭庭主晏靜休,據說為人專橫殘暴,為晏龍庭培養了很多厲害的劍修法修。

但不知為何後來被她教習出來的弟子追殺,失去下落到至今。

那個被一手教習出來的弟子追殺的晏龍庭庭主,正是叫晏靜休。

看著麵前溫和出塵的太和真人,魚闕覺著正是印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的話。

“生得這般好顏色,為何要把命格遮起來?”

晏靜休平靜地喝茶,目光落在魚闕額頭上的白色抹額:“摘下來叫本座看看。”

娘親說過,無論如何都不能在有修為的人麵前摘下抹額,魚闕推辭了幾句,便罷休了。

“你不是晏氏子弟。”晏靜休從觀察魚闕的眼神得出結論,“那麽來談談你是誰吧?”

魚闕沒說話。

到底是晏龍庭庭主,足夠了解晏氏教出來的孩子應該是什麽樣子。

她眼裏沒有瘋狂沒有陰狠甚至連算計都不帶,很好辨認。

“不願意回答嗎?”

晏靜休的目光穿越了魚闕,落在她背上背著的銜尾劍上:“這是晏氏工藝打造出來的劍。”

“……是。”

銜尾劍被強製出鞘,寒光閃閃。

紅色的煞氣分化成兩股托著它,落在晏靜休麵前。

她細細地打量這把劍,眼神好似穿越漫長的時光,又回到了繁華強盛的燭玉京。

燈火闌珊的燭玉京。

“是翡明老爺子的手筆,難得。”

銜尾劍因為超負荷的使用,劍身不似從前光潔流暢,有些地方殘破得像老嫗的牙齒。

晏靜休還是一眼能看出來這是晏氏鑄劍穀奔水穀第一鑄劍大師的手筆,可見她確實很熟悉了解燭玉京。

“材料還是使用的古海國秘鐵,藏有秘鐵的世家可唯獨魚氏,”她輕笑,而後將視線轉向魚闕,說:“你是太行魚氏的孩子麽?”

這個眼神帶著看透一切的了然。

“不。”魚闕當即否認,並且逐漸起了提防。

此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是魚氏之人?

她們分明就沒見過。

“不必否認,你確實就是魚氏的孩子。”晏靜休將茶盞擱置在一旁,“本座見過魚氏的家主魚鬥雪,你和她很像。”

“況且晏氏落星堂裏供奉著什麽本座還是了解的。魚氏曾經為和晏氏結盟約,四塊古海國秘鐵贈了一塊給晏氏,你覺著這塊秘鐵是給誰的?”

晏靜休作為庭主,對落星堂裏的珍寶還是頗為了解的,這秘鐵就是她親手接管,放在落星堂第四百五十六扇門後。

“不知道……”魚闕對晏龍庭搶來的寶物下落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魚氏曾經給過一塊秘鐵晏氏,她一直以為秘鐵隻有三塊。

為什麽要給他們如此珍貴的秘鐵?

“你是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魚闕搖搖頭。

晏靜休笑了笑,說,“這是兩家意在結為姻親的證物,本座記得,晏氏給太行魚氏的回禮,好像是……能夠給那個東西續靈力的——古海國礦石,所有我們收集到的海國礦,都送給了魚氏。”

“姻親?”魚闕奇怪地問:“是誰呢?”

她此前為何從來沒有聽過這件事?

“海國礦,又是什麽?”

“你覺得會是誰?”

晏靜休意味深長地看她一樣,而後將銜尾劍歸還,語氣淡淡:“差不多兩百年前的往事了,也許是本座糊塗,記不清了。”

“至於海國礦嘛……你魚氏裏有一個法陣,驅動它必須使用大量的海國礦。這些礦石,可會引來不詳的火炎。”

——不詳之火孕育的神魂。

霽水真人那句陰惻惻的話跳出腦海。

這句話她此前一直沒揣摩明白,不詳之火又是什麽?她的神魂為何會是不詳之火孕育的?

娘親說她自小身體不好,一直放在法器裏溫養,溫養六十年才得以出世,隻在娘親身邊跟了十年,魚氏覆滅。

妖母抱著她從陰路逃跑,遇見鉤夫人和晏瓊池,被捉回晏氏……事發突然,很多事她都來不及了解,時常一頭霧水。

霽水真人曾對她道出:“不詳之火孕育的神魂”這句話。

結合晏靜休的這番話,是否在表示,曾經魚氏有一個法陣,需要大量海國礦來驅動,引來火炎孕育什麽東西。

孕育的是什麽?

她六十歲之前,一直待在法器裏溫養,娘親說她體質不好,這也就是為何長到七十歲,她仍沒有完全掌握魚氏秘術的原因。

實際上魚氏覆滅前,她隻有十年的修煉時間,而秘術紛繁龐雜,沒有完全深入掌握……是了,這和她活人死相的命格,會不會也有些許聯係?

她的麵相……活人死相,便是人活著而麵相是早該夭亡的狀態,天地不管,被有心人看出並且殺死抽出精元,那人也不會受到天道懲罰。

因而娘親一直告訴她,要帶著這個法器,這條白色的抹額……魚闕摸了摸額頭上的白色布條,睫毛垂下。

晏靜休一直在觀察麵前這個少女的神情,但是麵上並未有表情,她隻淡淡地歎氣,“大概是這樣的,本座也記不得了,太久遠了。”

魚闕摩挲著劍柄刻著“給闕兒”三個字的暗處凹痕,腦子裏亂糟糟的,許多信息雜糅一團。

“你來蓬萊洲是為什麽?”

家常話結束,晏靜休轉入正題,“來找東西?”

糾結之中的魚闕點頭,抬眼看晏靜休,她圓圓的眼睛此刻迷亂成一團了,眉頭微皺,看起來很無辜。

“本座若是你,就不會來蓬萊洲。”晏靜休淡淡地說:“趁還沒有人注意到,本座勸你速速離去罷。”

“為何?”

“不為何。”她說,“你留著你這條命好好活著不好麽?為什麽要一直問,你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

魚闕看她。

晏靜休一定知道點什麽。

“本座什麽也不知道,你不需要將希望灌注在本座身上。”晏靜休說,“到此為止吧,既然你不是晏氏子弟,本座也沒必要非得拉你出泥沼。”

見晏靜休不願再談,識時務的魚闕起身朝她作揖,道了一句多謝太和真人提點。

能了解到這些,也算是收獲了。

如果那條怪魚真的在蓬萊洲,那麽她一定能……一定能找到線索的。

兩人又敘一番東洲的現狀,知道她無心再談的晏靜休便讓魚闕退下。

在魚闕起身前,又給了她塊玉牌。

隻說是山宗規矩太多,有了它不必束手束腳。

魚闕出了太和殿,覺得天光刺眼,頭腦恍惚,呼吸好幾口新鮮空氣後,才逐漸恢複過來。

她此刻的心情很奇怪。

像是追尋已久的謎團終於要揭開謎底的一角,漸漸接近真相,又害怕真的知道。

魚氏、晏氏,法陣……不詳之火。

*

崔茗順利的通過了山宗的認親。

他確實是老掌門山鬼外逃的女兒山槐之子不錯,不過因為崔茗父親身為一個外門弟子竟敢大膽引誘山宗掌門千金私奔,不受現任掌門,也就是舅舅山隗的待見。

崔茗這會要去先詞祭拜山宗三十三代掌門,再請娘親的牌位回山家私宅。

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沒有機會和魚闕見麵,而她的心思也不在他身上。

畢竟和崔茗隻是點頭之交,山宗的藏書閣更能激起魚闕的興趣。

才從晏靜休那裏得到線索,她要做的是平複心情和迅速理清思路,而後將它們整理好。

山宗的藏書閣外門弟子借閱都要等特定時日,何況是她這個連外門弟子都不是的客人。

所幸晏靜休給的腰牌解決了這個問題,使她得以自由進出藏書閣。

山宗的藏書閣為輪塔狀,共有六層之高,垂著銅鈴,塔頂以琉璃瓦鋪就,遠看時整座塔閃閃發光,近到跟前有叫人忍不住誇讚它的規模之大。

“這裏的書你要看便看,一至四樓都可以隨便翻閱,但是唯有六樓,你不要上去,五樓的台階最好踩也別踩。”

負責看管藏書閣的侍書者見魚闕手裏有太和真人的令牌,原本不耐煩的嘴臉變得肅然起敬,還特地多加囑咐。

“多謝道友。”

得了進入藏書閣的許可,魚闕轉身上樓。

一至四樓的書都是尋常的秘籍劍訣丹方,其中夾雜著些許可能有用的古海國觀錄。

魚闕盡力去搜尋,但這些書裏,有一大部分和她曾經看過的書是重合的,沒什麽太大的價值。

唯一有用的,是她尚且不知道的關於蓬萊洲保留的古海國習俗,那些關於龍神的信仰。

這些隻言片語,能不能拚出一個有關於古海國遺物的下落,或者是別的什麽信息。

*

魚闕趴在桌子上,手邊是借閱來的古籍。

一摞一摞的堆積,要將她整個人淹沒。

她邊看邊記錄,但凡是自己不知道都全部要記錄,古海國、龍神埋骨之地的傳說,以及蓬萊洲上保留的關於古海國的一切。

更多的還是關於魚氏那些奇奇怪怪的遺物,那些不知名的法陣,古海國礦石的作用。

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會招來覬覦?

魚闕翻閱了很多很多的書籍,甚至借了書回客房看。

在木係靈根仙門的仙林宮草台峰上學習跟自己靈根毫不相幹的術法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努力。

一連幾個時辰都沉浸在古海國往事的魚闕進入忘我地一個狀態,原本就灰蒙蒙不見太陽的天空漸漸的積雲,天光變暗,忽然下雨了。

夏季的雨水非常充沛,落在屋頂落在青石路落在闊葉芭蕉上,沙沙啦啦作響,這樣的天氣實在是叫人忍不住昏昏欲睡,

水珠沿著屋簷織成紗一樣的雨幕。

蓬萊洲的雨下得很大,一點不似中洲淅淅瀝瀝,倒像是龍的怒吼。

被雨聲拉回思緒,總算停下來的魚闕覺著有些累了,想小憩,就這樣趴伏在桌子上,閉眼。

被關起來的小蛇吐著信子探出腦袋,看了看伏在桌子上毫無動靜的魚闕,小尾巴有點焦急地甩了甩。

三秒過後它徑直落地,化為玄衣蛇瞳的少年,還是那樣熟悉的眉眼,懶洋洋卻平和的神態。

他坐在少女身旁,支著腮安靜地看著她,又拿起魚闕用靈力複刻謄抄整理的本子看了看,輕輕笑了一下,虎牙尖尖。

卷著水汽涼意的風穿堂而來,吹動垂落的紗幔,吹動他鎏金竹葉紋的衣角。

在這樣淅淅瀝瀝的雨幕和翻飛的紗幔裏,少年的身影時隱時現,天光浮動。

淺淺睡了一會的魚闕嗅到了熟悉的蘭息,她猛然睜眼,麵前卻不見夢裏少年郎,倒是小蛇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出來。

在她麵前的桌子上盤成一團,身上還蓋著樹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