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城岸邊流水長

爐城岸邊流水長

收斂住激動地心情,舒瑾城與赤鬆和士兵們很快又上路了。

走了兩日,他們終於見到了兩山包夾、一河穿城的爐多城。

爐多城是木喀地區的首府,漢蕃通商的重鎮,城中最顯眼的就是一群群高大寬敞的青瓦四合院建築,這是爐多最有名的交易中介場所——鍋莊。不論是從西域高原還是東境漢地往來的商人,都要在不同的鍋莊裏進行交易、休憩、住宿。而鍋莊主則在每筆交易成功後進行抽成。

當舒瑾城和她身後的士兵策馬來到登家鍋莊的大門前時,街上的行人和院壩裏身穿華貴皮襖和綢緞的商人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怎麽走了這麽些天,我都等不及了!”

伴隨著爽朗而明亮的聲音,一個蜜色肌膚的高挑美女端著犀角杯從鍋莊裏迎出來。

她身穿火紅皮衣衫,配五彩綢銀腰帶,頭上許多小辮被紅黑相間的絲線係成一大股垂在胸前,上麵還裝飾著小巧玲瓏的綠鬆石和琥珀。配著燦爛如朝霞的笑容,這女郎實是如花如火,令人移不開目光。

舒瑾城一下馬,女子便一把攬住舒瑾城的手,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詳了她一番,用羥語說:“真是個大美人!讓我都自慚形穢了。”

四周立刻響起了口哨聲和起哄聲,有些站在舒瑾城背後的人大喊:“登雲阿佳才是我們爐多第一美人!”

舒瑾城卻心中一凜。她早在倫敦的時候就跟一名衛央的白羥貴族小姐學習過羥語,也能閱讀羥文經典,但是她卻聽不明白這個美女和周圍起哄的人在說什麽。

“登雲阿佳是這裏的鍋莊主。她說,你是比她還要美麗的大美人。” 赤鬆不知什麽時候下了馬,在舒瑾城耳邊低低地翻譯。

“啊,這不是我們登家鍋莊最寶貴的……” 登雲阿佳妙目掃向赤鬆,忽然將語言換成了帶西川口音、不甚標準的漢語,赤鬆冷冷的目光和她在空中一碰,她又笑著接下去說,“翻譯赤鬆嗎?”

看來赤鬆的身份沒有疑問了,舒瑾城心裏一鬆,思緒飄到了遙遠的玉崩山狼眼洞,露出了淡淡地笑意。

登雲阿佳半摟住舒瑾城,一股淡淡的奶酥味從她的身上傳來,卻並不難聞。

她親熱地將犀角杯舉起,道:“我遠來辛苦的尊貴客人,請飲下這杯歡迎酒吧!”

舒瑾城低頭看去,犀角杯裏是淡青色的**,散發著淡淡的醇香。

“你若不能喝就不用喝。” 赤鬆道。

可舒瑾城壓根就沒想拒絕,這一杯酒是歡迎酒,自然要喝下才能顯出自己的真誠。於是她仰頭將一杯酒飲盡了。

並沒有預想中的辛辣,竟然很好喝。

“城妹是個爽快人,我喜歡。” 登雲阿佳見舒瑾城並不扭捏,更加開心,挽著舒瑾城的手和她一起走進鋪滿鵝卵石的院壩,“我早給你準備好休息的地方了,你看看喜不喜歡。”

走到院壩中央,她才回過頭來,對跟在舒瑾城身後的士兵和赤鬆說:“士兵哥跟著娃子就能找到放馬的地方了。至於赤鬆翻譯——”她換回了蕃語,“還是住您一直落腳的房間。”

登雲阿佳果然十分熱心,將她安排在第三進院落最高的房間,待舒瑾城休息了一陣後,又邀請她參加晚上的歡迎宴會。

架在火上的整羊發出“滋滋”的聲音,金黃色的油花在微焦的烤肉上跳動、爆裂;長桌上擺滿了菜,有紅燒犛牛肉、煎牛舌、牛肉扒孤、手抓羊排、炒羊肝、酸菜排骨、青椒炒火腿、酥油果子、糌粑……每一種都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鵝卵石鋪就的偌大院落裏,著盛裝的羥族男女跳舞高歌,若不是考慮舒瑾城旅途勞累,他們準能鬧一整夜。

待到月上中天,神情仍舊十分清明的赤鬆穿過醉醺醺的人群找到了舒瑾城,對她道:“我們到爐城河邊走走吧,我相信你有許多關於木喀的疑問想要問我。”

舒瑾城想到了整個晚上都半懂不懂的爐多羥語,點了點頭。

爐多城的地勢西高東低,爐城河的河道順著極高的垂直落差在城內陡然收緊,水流的氣勢十分磅礴。

兩人順著爐城河往下走,很快便來到了一片灰色的亂石灘上。

“你的腿腳不方便,我們就在這裏歇息一下吧。” 赤鬆腿上的傷還沒有好,走路時不免一腳深一腳淺,舒瑾城提議道。赤鬆沒有異議,兩人便撿了一處較平坦的地方坐下,遠處忽然傳來悠揚而歡快的歌聲 ,好似是一男一女對唱,卻聽不太真切。

“他們在唱什麽?” 舒瑾城問。

“這是爐多城的溜溜調,是一男一女在互訴情意。” 赤鬆道。

“哦?你會唱這個小調嗎?” 舒瑾城饒有興致地問。地方民歌是民俗的一種,也屬於人類學調查的範圍。

沒想到赤鬆直接唱了起來,他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卻與這夜風糅合成一種獨特的低醇腔調。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喲,端端溜溜的照在,爐多溜溜的城喲……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張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喲……”

舒瑾城隨著這民歌小調輕輕的打拍子,覺得這月色也在赤鬆的聲音中朦朧了幾分。

“很好聽。和那一男一女的歌聲又不一樣。” 一曲終了,舒瑾城拍掌,由衷地稱讚道。

“爐多民歌就是這樣,每個人都能唱出不同的感覺。” 赤鬆不知多久沒有在人前唱過歌了,被舒瑾城誇獎,耳根竟有些不自在的感覺。

舒瑾城讚同的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今晚我聽鍋莊裏的人唱羥歌,卻完全聽不懂內容,登雲阿佳的羥語我也不大明白,看來羥人各地的方言差異極大。”

赤鬆點頭道:“雖然木喀、衛央和安多都是羥人聚居地,語言和文化卻並不相同。你所說的羥語是衛央方言,也是羥人貴族通用的語言。而木喀境內因為山高水深,各地的方言還有小的差別,此外,牛廠娃、莊房娃和貴族的語言也不相同。”

“竟然有這麽多的區分?” 舒瑾城真情實感的犯起難來。找狼眼洞尚且沒有關係,之後若想輾轉各地做田野調查,語言溝通是必不可少的。難道她還要再雇傭一個翻譯?

“你忘了我是登家鍋莊的通譯了麽?” 赤鬆將傷腿放平,用一種平淡的口氣說:“爐多方言,衛央方言,蝦尓土司地盤的三種方言,漢話,西川話我都會,保管你能在西川橫著走。”

“橫著走倒也不必。” 舒瑾城不禁笑了,道:“原本以為是我救了你,沒想到是我撿了一個寶。”

赤鬆側頭看向舒瑾城,深邃的眼睛裏倒映著她的淺笑,卻又不著痕跡的將頭轉了回來。隻要能看到你這樣的笑容,你要什麽都可以。

舒瑾城望向河對岸,福音堂一片燈火,遠處的天主教堂尖頂則與喇嘛廟明黃色的屋簷在視線的兩極矗立,兩者腳下是白日忙碌的市鎮。

她不禁感慨:“近些年來西人也算苦心經營了,如此虔信黃紅二教的地方竟也能修起兩座氣派的教堂。”

“傳教不過是塊遮羞布而已。《津門條約》簽訂以後,那些野心勃勃的傳教士、商人就在木喀紮了根,明裏暗裏做了不少小動作,指望將木喀做成英法勢力滲透衛央和內地兩邊的跳板。” 赤鬆道:“朝代更迭,五十年的時間足夠他們經營,現在想一舉鏟除洋人的勢力已經很難了。”

舒瑾城沒想到赤鬆說話竟這樣直接,且有見識,不由道:“你對木喀的形式倒很有見解,可依你看,又該怎樣呢?”

“木喀畢竟靠近漢地,西人難以全盤掌控。現在英人通過衛央聯結土司,試圖反向控製木喀。若要改變這種形式,從根上是要消滅土司製度,設置漢官,將木喀真正納入西川政府的管轄。”

舒瑾城驚訝地看一眼赤鬆,他倒是很敢講,全然沒金陵那些政府要員圓滑的辭令和打哈哈的神情。不過想想他們也隻是邊城亂石灘上兩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就是大發要將常大總統拉下馬的議論,也沒人來逮捕他們。

“土司製度在木喀延續了四百年,要全部鏟除,恐怕十分困難。” 舒瑾城道。

“事在人為。” 赤鬆不知想到了什麽,唇角微揚:“就看跛腳王的手段了。”

“也是,這是西南王該操心的問題。” 舒瑾城笑了,“我們兩個小人物也隻能完成自己的曆史使命。”

爐城河的水清澈見底,月亮倒映在河麵,被洶湧的波浪打碎成千萬片,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和事曾經被倒映在這條河流裏,然後被曆史的洪流打得粉碎。

在時間麵前,人實在渺小得可怕。

舒瑾城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赤鬆道:“時間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是呀,是該回去了。” 明天就要開始為探索狼眼洞準備了,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兩人站起身,離開了爐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