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舊爪已不堪

雪泥舊爪已不堪

第二天, 舒瑾城起了一個大早, 推開窗戶往外看,三五成群的學生在校道上走著,男生多著長衫圍巾,也有穿西裝的, 女學生則是各式各樣的旗袍,外配大衣。一個個都滿是青春活力, 看著十分養眼。

舒瑾城不由微微一笑, 心情也分外好了起來。

她這學期要開兩門課, 今天要上的就是針對低年級學生的《人類學概論》。人類學是個冷門學科, 一個年級也隻有三十位學生, 教學壓力並不大。

十點鍾開課,舒瑾城回到書桌旁翻譯了兩小時《梵嶺天王傳》, 才換上一件寬大如長衫般的銀灰色夾旗袍, 圍了條雪白的圍巾,出門往教學樓走去。

初春的威風拂過路兩旁剛抽新芽的垂柳,走在大學生中間, 舒瑾城有種自己也重回青春的感覺。

當年在燕京大學隻念了一年便出國留學, 想想還是有些遺憾。

舒瑾城順著樓梯往上走, 她分到了一間不小的教室,坐三十個人綽綽有餘, 她估計教室裏至少還有一半的空位。

可推開門,她幾乎懷疑自己進錯了房間。這教室裏每張桌子後麵都坐了人,甚至還有學生拖著凳子坐在教室後麵的。

舒瑾城看了眼手上的安排表, 確認自己並沒有走錯。

“舒老師上午好!” 早就占了前排一個好位子的悉雪萍朝她揮手,旁邊的黃秋芳也朝她露出一個笑容。

舒瑾城朝她兩走去,笑問道:“怎麽來了那麽多人?”

“您是我們學校第一位華人女教師,自然有很多人想要目睹您的風采,您瞧,秋芳不也是被我拉來的嘛。”

因為悉雪萍的那聲問好,教室裏的注意力集體轉向了舒瑾城,她朝悉、黃二人點點頭,穩著步子往講台走去,覺得自己仿佛一個珍稀動物。

“咱們學校第一個華人女教員好漂亮。”

“再漂亮也怕她繡花枕頭一包草,得看真才實學。”

“她昨天還在小禮堂演講了,咱們校長、校董都聽過她的演講……”

在學生們的竊竊私語中,舒瑾城把圍巾從脖子上取下來,翻開教案,靜候上課時間的到來。

門口偶爾還閃過幾個學生,他們似乎隻是想湊湊熱鬧,往裏麵瞥舒瑾城幾眼就跑。

忽然,門口出現了一個穿法蘭絨白西裝的俊雅男人,他戴一副金絲框眼睛,頭發用摩絲固定整齊,朝屋內的所有人一笑,一看就是一個家境殷實、家教良好的富家子弟。

他的出現將學生們的絮語都壓了下去,許多目光打在了他的身上。女學生們你碰碰我我碰碰你,眼睛噙著好奇,都在打量這個不像學生的外來者。

隻有舒瑾城將教案放下,覺得五內一陣無奈。怎麽又是張澤園?她越不想見到的人,越要往眼前湊,難道重活一世,這人變成了狗皮膏藥,還甩不脫了?

張澤園微笑著朝舒瑾城走來,彬彬有禮地對她道:“舒老師,早上好。”

“他們認識!”女生們望向彼此的眼睛裏都寫了一個內容。

舒瑾城抱起手臂,不動聲色地說:“這位先生似乎不是我校學生吧?”

“是的,你說得對。我是教育委員會委員張澤園,應錢伯岑校長之邀,來考察貴校的教學情況。今後會經常來舒老師的課旁聽,還請舒老師和同學們多多指教了。”

“張澤園”這個名字在金陵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是名媛閨秀都想認識的青年才俊,“民國第一公子”。在座的學生們雖然家境都不錯,但還沒有誰親眼見識過他的風采,因此就連對八卦最無興趣的人也不由多看了他兩眼。

“考察你個先人板板!”

舒瑾城腦海裏不由飄出邊疆研究會老王最喜歡使用的髒話,但旋即控製住自己的心態和表情,冷淡地點點頭,道:“那恐怕張委員找不到座位了,你看,我教室裏已經沒有空位了。”

許多同學已經蠢蠢欲動,準備發揚樂於助人的精神,張澤園隻是朝舒瑾城攤攤手道:“舒老師,我坐在教室最後,那裏還有一張空板凳,不會影響你上課的。”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舒瑾城也無可如何,她不去看張澤園和有些**的課堂,轉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行漂亮的花體字“An Introduction to Anthropology” 。

粉筆敲擊黑板的聲音收回了學生們的注意力,畢竟能考取金陵教會大學,不可能是隻關注八卦的草包。

“Class begins.” 舒瑾城道。因為是教會大學,舒瑾城要用英文授課,這自然難不倒她,反而讓她介紹起人類學的概念、分支以及學派時更如魚得水。

黃秋芳扶著腮聽舒瑾城純正而優雅的牛津腔,不由對悉雪萍小聲道:“聽舒老師講課簡直是一種享受。雖然她並不是學英文的,卻聽不出一絲口音,我學了那麽久的專業,反而不如她。”

“那是,那可是舒老師啊。” 悉雪萍身為人類學係學生,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她一開口,就仿佛天然的吸鐵石,讓所有人都收回了旁的心思,轉而認真聽她上課。

張澤園沒有帶紙筆,將一雙長腿交疊而坐,看著講台上熠熠發光的人。

與聽講座的時候不一樣,舒瑾城在課堂上更加幽默外放,和同學互動良好,當講到早期一些人類學家在殖民地的軼事時,許多同學都笑出了聲。

張澤園坐在台下,第一次有了仰望一個人的感覺。昨天夢裏兩人還手牽手買冰淇淋,為什麽今天就那樣的陌生?

總有一天,她會了解和看到他的煎熬與愛意。

張澤園兩手交握,無聲地擰了擰手指。

一個好老師上課,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直到舒瑾城說:“同學們,今天的課上到這裏,我們周三見吧。” 他們才發覺竟然已經下課了。

看著舒瑾城和張澤園一前一後出門的背影,方才教室裏壓抑住的激動的氣泡終於浮上水麵。許多人幹脆留在座位上開始討論起來。

“你們說說,張澤園和舒瑾城是什麽關係啊?他可是張鶴軒的兒子,雖然在教育部任職,也不過是圖個資曆罷了,沒有別的原因怎麽會來我們學校做什麽觀察員?” 一個燙了頭發穿紫色駝絨旗袍的女生道。

“我昨天去聽了舒老師的講座,張澤園也在,還給舒老師獻了一束玫瑰花呢。” 她的同桌補充。

“真的假的?” 身邊圍著的人興奮地問。

“當然了,你們不知道,記者的閃光燈都閃得瘋了。可今天小報上愣是一個字都沒有提,就顯得事情更加曖昧了。”

“是啊,張澤園是留德回來的,舒瑾城不也在德意誌留學過嗎?說不定兩人是舊日情人,但舒老師沒有背景,就被張家棒打鴛鴦,一對妙人勞燕分飛。現在舒瑾城回到金陵,張澤園自己有了事業,就想再續前緣,把錯過的戀人追回來!”

“是啊,看舒瑾城穿得那麽樸素,光說家庭條件肯定比不上張澤園。”

“那不一定,她不是姓舒嗎?另一個姓舒的可是要嫁進張家了。”

“此舒非彼舒嘛……”

“你們鴛鴦蝴蝶派小說看多了吧。” 悉雪萍忍無可忍,回過頭道:“都已經讀到大學了,還背後編排老師,無不無聊?”

“我們不過是開開玩笑而已。” 其中一個女生詫異地說。

她們都是好奇第一位華人女教師是什麽樣子來旁聽的學生,自然既不認識悉雪萍,也不在乎八卦舒瑾城。

“開玩笑也要有個度。如果你們昨天去聽了那個講座,就會知道舒老師是怎樣的人,也還有機會學學她,不把心思都放在編故事上。”

經過昨天的事,悉雪萍早把舒瑾城當做了女神,她敏銳的察覺出舒瑾城對張澤園的不喜,自然而然的在別人麵前維護舒瑾城。

“我們說我們的,和你有什麽相幹?” 卷發女生不屑地問。

“別和她們爭了,說不明白的。” 黃秋芳不願燃起戰火,息事寧人地拉著悉雪萍出去了。

她們走了,另幾個女生也覺得沒趣,討論沒再進行下去。

舒瑾城往人類學係樓走,一回頭又看到張澤園不遠不近地跟在她身後,忍無可忍地停下來問:“張先生究竟要去哪裏?”

你要去哪裏,我躲開行了吧。

“我?” 張澤園走到舒瑾城身邊,道:“我去我的辦公室。錢校長給我在人類學係樓安排了一個房間,我在校期間若有公事可以在那裏處理。”

萬惡的權貴階級。舒瑾城抿住嘴,快步走進了係樓,好在張澤園的辦公室在一樓,並沒有跟上來。

舒瑾城的辦公室在人類學係樓頂層,和沃亞士的辦公室相隔不遠,門外有兩隻半人高的羅馬風格石獅像,據說是沃亞士從希臘運到國內的。

她的辦公室內部並沒有過多的陳列,不到五平方米的小房間,幾乎都被書架堆滿了。舒瑾城坐到自己的書桌前,捏了捏眉心,不由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並不是因為今天的課有多麽累,而是不知道為什麽出現,而且似乎還準備長期在她的課堂、辦公室周圍晃悠的張澤園讓她十分心累。

不知不覺間,舒瑾城從抽屜裏拿出那把赤鬆給她的刀鞘,開始把玩起來。

她尤愛這把刀鞘沉甸甸的手感,總能令她的心保持沉靜。而上麵紅珊瑚、綠鬆石的明快配色,也總能讓她想到雪域上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吐出一口濁氣,舒瑾城將羥刀刀鞘放在自己的手旁邊,拿出文獻繼續進行整理。

不知過了多久,門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