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兄弟成豺狼

父母兄弟成豺狼

在信裏舒瑾城表達了她對史社所邀請的感激之情, 表示自己十分願意以及期待與西南民族調查小組合作, 也希望能夠盡快聯係夏鼎鑫博士,商議發掘狼眼洞窟的事宜。然後她又給西川邊疆研究會的翟自珍寫了一封信,告知他這一好消息。

她從抽屜裏找出郵票貼上,握著兩封信走到離宿舍不遠的郵筒處, 將它們投遞了出去。

在回來的路上,舒瑾城遠遠就看見兩個女生, 其中一個是那個英姿颯爽, 在講座上提問的悉雪萍, 她正摟著一個長頭發的女孩, 好像就是方才宿舍樓道裏那個紅著眼的同學。那女生伏在悉雪萍的肩膀上, 似乎正在無聲飲泣。

“舒老師好!” 悉雪萍手忙腳亂地安慰著黃秋芳,一抬頭看見經過的舒瑾城, 眼睛微微一亮, 趕忙和她問好。

“雪萍你好。” 舒瑾城停下腳步朝兩人走去,悉雪萍有些受寵若驚地道:“舒老師您竟然還記得我。”

如果不是恰好聽了講座,她也不會相信這個神仙一樣既美麗、又獨立、還年輕的女學者竟然會是他們新學期的老師!而且她還記得我的名字……

悉雪萍臉上不由浮現出癡笑。

“你方才剛問過我問題, 我的記憶力還不差。” 舒瑾城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她關切地看著那個半抬頭悲切沉默的少女, 柔聲問道, “你還好嗎?”

那少女嘴角勉強擠出一點笑,眼淚珠卻不受控製的從眼眶裏滑落, 悉雪萍忽然道:“對了!秋芳,你的事情可以和舒老師說呀,她一定能幫你找到解決的辦法的!她在木喀待過好幾個月, 遇到的困難比我們能想象到的還多,可她還是都克服了。”

舒瑾城見黃秋芳的樣子,也道:“是呀,有什麽事情跟我說,總比自己憋悶著強。我比你癡長幾歲,或許能給你提供一些建議。”

“對,秋芳,你不能就這樣屈服!” 悉雪萍握拳道。

“這樣吧,雪萍,秋芳,我作為老師,請你們到校外的那個小茶館坐坐,你們也放鬆放鬆心情。” 舒瑾城提議道。

見黃秋芳有些猶豫的樣子,悉雪萍趕緊點頭,拉著黃秋芳跟舒瑾城往校外走去。

到了茶館,舒瑾城選了個靠河的位子,要了三杯茉莉花茶,將其中一杯擺到黃秋芳麵前,道:“說說吧,有什麽困難總要說出來才能解決。”

黃秋芳小啜了一口茶,低聲道:“雪萍,你幫我講吧。”

“我全都可以說嗎?” 悉雪萍問。

“嗯。” 黃秋芳訥訥點頭。

“好!舒老師,你一定要聽聽這都是什麽事兒!” 悉雪萍立刻挽起袖子忿忿道,“秋芳她家原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的,上麵有個哥哥,下麵還有弟弟妹妹。她家裏人守舊規矩,小時候就給她訂了娃娃親,是隔壁掌櫃的兒子,叫什麽來著……”

“蔡昱人。” 黃秋芳小聲補充。

“對,就是這個蔡昱人。您說都是民國了,也不是鄉下,還訂哪門子親?盲婚啞嫁不是害人麽?這個蔡昱人,從小胖胖呆呆,腦子就不怎麽好使的樣子,但誰叫他家生意大呢,秋芳的父母哥哥一力促成這門婚事。可誰知道,蔡家兒子這個樣子,他們倒還不守信,突然有一天,舉家搬遷,說是要下南洋做生意,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回來了!”

“這一晃十幾年沒有消息,家裏也默認這門親事作廢了。秋芳是個有心勁的,努力學習,英語又特別好,考上了咱們學校的外國文學係,可是他們家……”

悉雪萍瞟了一眼黃秋芳,見她盯著茶杯裏漂浮的茉莉花,沒有要阻止的意思,才又接著道:

“她家的情況每況愈下,她那個不成器的哥哥不止敗光了一個綢緞莊,還每天都抽大煙,弄得整個家裏烏煙瘴氣的。他們讓秋芳上學,也隻是因為覺得秋芳長得好看,多讀些書,以後可以嫁個更好的人罷了!”

“這也就算了,現如今的世道這樣的父母也算平常。可今天秋芳突然接到一封家書,說那消失十幾年的蔡家在南洋發了財,要接秋芳到滿剌伽去生活,隻要她去了,豐厚的聘禮是少不了的。就為著這聘禮,他們就要逼秋芳退學,嫁到那個鳥屎塗牆的破島去!”

舒瑾城不讚同地看了一眼悉雪萍,她如有所悟,立刻就臉紅了。是的,她們是學人類學的,不該對滿剌伽用這樣貶低的說辭。

舒瑾城看向黃秋芳道:“秋芳,你自己怎麽想的,你願意放棄學業,履行婚約嗎?”

“當然不願意!” 黃秋芳激動地抬頭,楞了一下,她又放緩了語氣,痛苦地道,“可是我又能怎麽辦呢,大哥欠了不少債,逼得爹娘沒辦法,弟弟妹妹也沒有著落。如果我不嫁,又能怎麽辦?”“你大哥欠下的債,自然要你大哥自己去還,你必須將自己和家庭切割開來看。”

“切割?怎麽切割……” 黃秋芳有些迷惑,“那畢竟是我的父母,我的兄妹啊……”

“但是犯錯的是你的哥哥,為什麽需要你用一生的幸福來還債呢?再說,誰都不能保證那筆用你的前途和幸福換回來的錢能被用到正途。鴉片是個無底洞,你比我更清楚。” 舒瑾城手指撫摸著茶杯邊緣,語氣溫和,但一字字落在黃秋芳的心上,比一座座山還沉。

她不由想到過去,自己每天清晨五點半起床,點一盞油燈,借著微薄的光小聲讀英語,將借來的外文書一個字一個字的翻譯成漢語,隻為能夠懂得多一點,再多一點。

因著家裏的經濟每況愈下,入秋後她不舍得點煤爐,隻能把一隻手塞在自家養的一隻牛奶貓咪咪的肚子下,偶爾換換凍僵的手。

如果那天不上學,九點多鍾,她就能看到大哥房裏的煙燈亮起,很快,帶著臭味的煙霧就從窗縫裏飄出來。

她不用看都知道,大哥必定麵色發青,如同一個屍體般斜癱在床榻上,就著煙槍吞雲吐霧。而剛才還溫順地倚在自己身邊的咪咪,會一躍而起,快步躥進大哥的房間蹲下,和他一起吸食那令人迷幻、魔怔、口唇流涎的霧氣。

後來咪咪就是誤食了一個煙泡,被狂躁的大哥踢死的。

那煙霧那麽毒,毒死了咪咪,毒殘了大哥,將來或許還會禍害到她的弟弟,妹妹。父母拿大哥無可如何,如果真讓他將聘禮錢都換成鴉片,那又會怎麽樣呢?黃秋芳打了一個冷戰。

她把自己嫁給那癡肥的蔡昱人,不僅毀了自己,還可能毀了整個家!

“對,我不能嫁,我不能嫁……” 黃秋芳喃喃地道。

“可是我大哥已經寫信來了,他說要我辦理退學。如果我不聽,他還要來學校接我。如果他來學校鬧起來,那可怎麽辦呢?” 黃秋芳指節發白,聲音也有些顫抖了。

“他敢來,我就敢罵他!秋芳,你別害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悉雪萍立刻道。

“雪萍,你不懂,他發起瘋來就是個無賴……” 黃秋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忽然,她冰涼的手被一隻細膩而幹燥的手輕柔握住了,舒瑾城直視著黃秋芳那雙柔弱中帶著迷茫的眼睛,堅定地,一字一句地道:“秋芳,我會幫助你的。我是你的老師,說話負責任,我保證沒有一個人能在金陵教會大學裏傷害我的學生,也絕沒有一個人能逼迫我的學生退學。”

黃秋芳望著舒瑾城那雙明亮而坦**的眼睛,胸口的酸澀在那一瞬間徹底爆發了,她喉嚨裏仿佛有一團熱氣,顫抖著哽咽著想要吐出來,卻是辦不到,隻是淚如雨下。

舒瑾城將自己的竹青手帕遞給她,輕輕拍拍她手臂道:“別怕,前路很艱難,但你一定可以走出來。”

黃秋芳接過手帕,將臉埋在那有著淡淡茉莉香的帕子裏,終於痛哭出聲。

悉雪萍見狀想說什麽,舒瑾城輕輕搖頭,悉雪萍雖然不解,但絕對信任舒老師,於是止住了話頭。兩人就這樣靜靜地陪黃秋芳痛哭了一場。

待黃秋芳終於停止哭泣,倒過了氣來,兩隻眼睛已經腫的核桃一樣了。她不好意思地將那方沾滿了鼻涕和淚水的手帕收起來,道:“舒老師,我會洗好還給你的。”

舒瑾城笑道:“哭出來就好了,這值得什麽,不用還了。”

黃秋芳默默將那方帕子攥在手裏,用哭啞了的嗓子道:“我不會辜負您的期望的。”

“不是辜負我的期望。記住,你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 舒瑾城道。

黃秋芳點點頭,失了神。

我是為我自己,不是為了別人。我是為我自己,不是為了別人。她在心裏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明天就開學了,哭過以後回宿舍好好休息一晚,準備迎接新學期吧。” 看出黃秋芳已經有所領悟,舒瑾城道。

“好。” 黃秋芳和悉雪萍不約而同地點頭,舒瑾城叫來小二會了帳,將兩個女學生一起送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