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從來見過謝懷這般的模樣。
眼尾赤紅, 眸中帶著狠厲的光。
攥著她手腕的力氣那樣大,恨不得掐斷籠於掌心。
胸腔之內源源不斷的霜雪氣息彌漫四周全身,為她帶來盈盈能量。
薑嬋心下複雜, 她撫著心口, 並未作答。
隻是深深地望了謝懷一眼, 轉身走進濃霧之中。
霧氣濃烈, 遮蓋了原先古林的模樣,薑嬋在其中繞了許久, 就連初升的日光也透不進來。
白茫茫,清冷冷。
薑嬋也不記得自己走了有多久,終於在眼前尋到傳聞中的花轎。
與曾經在渡劫時看見的畫麵相似, 花轎顏色顯得暗沉, 就像是放置了許久的模樣。
暗紅的布麵繡著黃絲, 勾勒出鴛鴦的喜慶圖案, 轎頂的四角墜著暗黃色的流蘇, 明明沒有風, 卻在輕微搖擺。
也不知是薑嬋走對了路線, 還是它自己突然跑出來。
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薑嬋眼前。
她沒有絲毫猶豫,握緊手中的不問,便撩起轎簾進去了。
轎內空**, 一個人也沒有。
內裏空間不似外頭, 十分寬敞, 坐下五六人也綽綽有餘。
然而奇怪的是,楊林的夫人久久不來。
薑嬋才剛坐下,喜轎便左右晃動, 騰空而起。
慢悠悠地往前動了起來,如幻境中所看的一模一樣。
分明四下無人, 分明沒有轎夫,喜轎卻晃悠悠地在往前進。
薑嬋透過朦朧的窗紙看去。
恍若有人影投射下來,好像真的有人在抬著這頂轎子,還伴隨輕微的上下顛簸。
薑嬋暗自不動,猜測著目的地或許就是他們口中的古神像。
思緒間,花轎驟然停下,猝不及防,甚至險些將薑嬋摔下。
她穩下身子,凝聲去聽外頭的動靜,一片寂靜。
小心翼翼地用不問挑起轎簾,薑嬋落了地,隻見花轎四周遍地鮮血,彌漫著濃烈的腐臭。
濃霧不再,這些天無窮無盡的古林如今有了盡頭。
薑嬋站在一片血泊之中,望向眼前破敗的廟宇,靈力在刀上流轉。
她悄然走進。
薑嬋在心底設想過許多可能性。
古神像中孕育著邪神,會將前來此地的男男女女盡數吞噬,又或者會迷惑人心,殘害自我。
她想了許多關於古神的可怕猜測,並一一做好了防備。
卻不曾想,看到的竟是這般畫麵。
薑嬋望著眼前,愣了神。
似乎原先是有一座古神像在這的,隻是現在……
薑嬋撇了眼掉落在地麵的神像頭顱,就像是真的將人撕扯,大片大片的腥臭血液濺射狀地鋪滿了整座廟宇。
這算是什麽情況……
薑嬋明顯有些錯愕。
一切古怪,這古神像分明就是源頭,然而如今,卻被人這樣毫不留情地斬首。
倏地,身後一陣波動。
薑嬋瞬間提起不問,轉身防禦。
當————
尖銳的,刺耳的摩擦聲。
許久未曾動手,不問絲毫未遜色,堅硬無比,那人輕咦了一聲。
隨即便是一聲調笑:“我還以為,一定能將其砍斷呢。”
聽到這分外熟悉的聲音,薑嬋瞬間渾身冰涼。
她抬眼,對上那雙盈盈雙目。
“……司濼。”
來人赫然便是占著桑昭身子的,妖神司濼。
聽她喚了自己名諱,她驚奇地挑起眉頭,後退拉開了二人的距離。
司濼認真地將薑嬋從上至下掃了一遍:“你知道了?是他?他跟你說的?”
這個他,二人心領神會,指的自然是司憫。
司濼的神情倏地變得凶惡:“你是他何人?上次他救你我便想說了,他不是飛升逃跑了嗎?!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他那樣的一個膽小鬼,不是放棄了這個修仙界了嗎?既然這樣,我要毀了他,他又做什麽要回來?!”
司濼作為妖神,早已活了百年之久,好似不再在意司憫的離開,眼下卻又這般瘋魔。
薑嬋沒有回答她,隻是望了望不遠處神像的頭顱:“你幹的?”
不僅僅是古神像,古林這堆積著大量的鮮血,想必是殺了不少邪祟。
司濼歪著頭,笑得邪氣:“聖嶼殿的人情報有誤,誤導我來這髒亂不堪的地方,自然應當盡數殺了。”
薑嬋默默思考著她的話。
“你不會,也是來尋道心的吧?”司濼眯起眼睛,望向她,“當初鹹寧越寒宮,若不是我慢了一步,那個碎片理應也是我的,怎麽,是謝枕流替你吞了那枚道心?”
她千算萬算,也不會算到薑嬋便是當初飛鴻劍派的少主,她隻當是別人替她擋了災,才能安然地站在這裏。
薑嬋聲音森然:“你找死。”
不再多言,二人利器相接。
不問叫囂,靈力迸濺,刀法行雲流水,直將司濼打的連連後退。
桑昭的身體太過嬌弱,從小未曾修煉,就連靈力也不夠用。
若是放在平常,在妖神之力的襯托,也算得上強勁。
但如今對上修為攀升的薑嬋,便是完全不夠看。
司濼臉色鐵青:“你化神了?”
不等她震驚,薑嬋一刀砍落她手中武器,當啷一聲脆響。
司濼再抬眼,泛著森然冷意的不問已抵在她脖頸。
“嗬…”
司濼有恃無恐冷笑道 :“你要殺了我嗎?”
“劍尊都無法做到的事,你以為你能做到嗎?”
她指著額側:“我是永遠不會死的,你殺死的,不過是這個小姑娘而已,你要動手嗎?”
隻薑嬋猶豫的那一秒,無邊無際的黑色靈力四溢而出,將薑嬋重重裹挾。
惡念化作的靈力粘稠厚重,無論不問怎麽砍都紋絲不動。
她被黑暗包裹,五感自封,陷入了一場無邊的清醒夢中。
*
薑嬋剛走沒多久,古林間的濃霧便愈發地大了。
與此同時,與明朝越的傳音符也終於再次斷斷續續地有了回音。
“小心…古林……”
謝懷一驚,似是在映證這番提醒,身側一陣疾風。
枕流劍淩空出鞘,包裹著它的布條層層脫落,重又顯現出原本的模樣。
“哈…道君,當真是他。”
楊林的聲音驚喜又諂媚,不知在濃霧之中對著何人在說話。
“我還以為是我認錯了呢,此前您跟我說過一次,我便記住了。”
濃霧漸漸消散,露出不遠處的二人。
一個,是不久之前才見到的楊林。
而另一個。
謝懷渾身血液倒流,手腳冰涼。
楊林依舊在諂媚說道:“您最為厭惡的小弟子謝枕流,被劍尊賜名為懷,是吧?蓮華道君。”
隔著茫茫霧氣,枯敗古林,謝懷眼底猩紅如血,與蓮華,他曾經最為尊敬仰慕的師尊對視。
對上那一雙冰冷透徹,不留情味的雙眼,一瞬間,謝懷壓抑許久的煉獄火海,惶惶尖叫的地獄畫麵,重又燃燒在他的腦海之中。
“蓮華……”
謝懷嗓音像是被烈火所焚,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日,偌大一個鉉雲宗傾覆的那日。
清晨陽光正好,微風和煦。
鉉雲宗早起的弟子們已經在練武場有序地切磋,為不久之後的講學做著準備。
林津津進謝懷府苑時,十分驚喜。
“師父讓我叫你去他別院,我還以為你尚在閉關,沒想到你已經出來了。”
謝懷垂眸,安靜地擦拭著手中佩劍。
“你這次出來,能待多久,我還跟大師兄說呢,你呀,總是在閉關,根本沒有這個年齡段的活力嘛。”
麵對聒噪不斷的林津津,謝懷好似早已習慣,等到手中劍護養幹淨,他也隻是時不時地淺應一聲。
直到最後,他開口:“師父找我?”
“是呀。”
林津津眨眨眼:“也不知是什麽急事。”
謝懷收劍,規矩地行了一禮,便出了門。
徒留原地的林津津歎氣:“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聽到一聲師姐了。”
到達蓮華的院子時,安靜地有些異常。
院中的鳥鳴聲不再,就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好似院中再無活物一般。
謝懷並未在意,幹脆踏入院中。
下一瞬,陣法開啟,山崩地裂。
蓮華設下的陣法轟然開啟,將整座鉉雲宗的仙山盡數籠罩其中,殺陣淩冽,火光衝天,在陣中的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宿命的結局。
謝懷跌跌撞撞從蓮華院中逃脫,徑直摔在一個人的懷中。
他抬眼,望見一雙冰冷駭人的雙眼。
“師父……”
謝懷愣愣勾住蓮華衣袖,一如幼年時撒嬌時常做的那般。
“為什麽?”他無措地喃喃,顧若冰霜的謝懷此時也顯露出稚氣的一麵,他掐著蓮華道袍,“為什麽?!”
“真是礙眼。”
蓮華的聲音刺骨,好似能撲滅宗門內燃燒的烈焰。
冰冷的雙手撫上謝懷的雙眼:“你的天賦,你的修為,你那不知死活天真至極的夙願與抱負,種種一切,礙眼至極。”
話音剛落,謝懷雙眼劇痛。
“啊————!!”
痛呼聲響徹,蓮華下了狠手,硬生生將他的雙眼挖出。
好叫那雙澄澈的,漂亮的,背負了宗門與天下的淩雲壯誌的雙眼,不複存在。
那是謝懷最後一次見到蓮華。
此後,師門眾人為護他而死,名聲震耳的第一劍宗就此隕落。
過往種種繁華與榮耀,都隨著那場大火灰飛煙滅。
如今師徒二人再次重逢,卻早已情義不再,刀劍相向。
一朝師徒變仇敵,謝懷滿心怒火,怒意滔天。
“我要用你的命,你的血肉,來祭奠鉉雲宗。”
謝懷握緊手中枕流,察覺到他的激**情緒,枕流揮散出從不曾有的耀眼光芒。
而蓮華一直冷眼望著,無情淡漠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孩童胡鬧。
謝懷重活一世,天賦平平,卻仍舊有著不俗的修為。
那驚人的劍法與身形,好像一切都未曾改變,他仍舊是那個鉉雲宗上受盡天下人目光的耀眼仙君。
蓮華嫉妒。
嫉妒他所擁有的一切。
於是此刻,望著未曾被打倒的謝懷,他冷笑道:“都說了,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