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謝懷見她半天不說話, 上前問道:“怎麽了?可是累了?”
薑嬋從思緒中抽出,搖頭:“覺得古怪罷了。”
不過一條尋常的喝水,還要祭奠古神, 還非要三天進行一次。
先前一夥人進了房間, 四下無人, 店家也不知是去了哪裏, 一片靜謐。
謝懷知她心裏疑慮:“不然,我們去那個古林看看?”
昌樂川居民甚少, 此時也都窩在家中,街道安靜,一點人聲也沒有。
眾人所說的古林就在城鎮背後的盡頭, 一片枯木, 密密麻麻, 一眼望不到盡頭。
謝懷腳尖一掠, 站至一棵枯木枝頭瞭望。
薑嬋:“如何?”
謝懷神色凝重地飛身下來:“…看不到頭, 全是枯木。”
倒也真是齊了, 按記載的地圖來看, 昌樂川後城的荒山上,古林不算遼闊,盡頭便是聖嶼殿的棄屍點。
二人別無他法, 隻得潛進古林, 然而就像掉入茫茫深海, 永無盡頭。
兜兜轉轉,二人迷失了方向,最後竟又是轉回了起點。
薑嬋:“…這也太奇怪了, 秘境嗎?”
謝懷思忖:“看來是了,有人將昌樂川的後山施了幻術, 不想讓別人隨意進入。”
薑嬋在幻術方麵知之甚少,也不知該如何破解。
那道河水,那座古神像,這個古怪至極的昌樂川,究竟是藏著什麽秘密。
二人沒有半分收獲,在日落時分打道回府。
若不是還有零星的幾個活人,昌樂川這派死氣,都要讓人懷疑是不是座死城了。
薑嬋正欲疾步回到客棧,遠離這群眼神黏著的住民。
謝懷卻徑直往著一個方向去了。
身形佝僂的老婦人正彎腰砍著門口的雜草,年歲已高,拿著鋤頭也揮舞不動,隻垂著頭望著肆意生長,險些將院門遮擋的雜草。
謝懷接過老夫人手中的鋤頭,三兩下便將雜草清理了幹淨。
老人抬起頭,笑得和藹:“哎呀,謝謝你,小夥子,看你麵生,你是來昌樂川拜訪親人的嗎?”
謝懷將鋤頭擱置一旁,笑著搖搖頭:“我與夫人前來尋昌樂川河水,以求長久的。”
見薑嬋回身望他,謝懷指了指示意道:“那就是我的夫人。”
還朝著薑嬋招了招手。
薑嬋安靜地走了過來。
婦人連連稱讚:“哎呀,般配,真是般配。”
她又扯著謝懷的胳膊:“你們進屋,來,我泡茶給你們喝。”
薑嬋眼神瞥了眼謝懷,他輕點頭,先她一步進了屋。
屋內幽暗,盡管點了三支燭燈也不亮堂,進來掃視一番發現,屋內竟是沒有一扇窗戶,采光這樣差,點了再多蠟燭也無法明亮。
茶水渾濁,薑嬋端著杯盞,猶豫著沒有喝。
謝懷適時開口:“如今昌樂川的傳聞外頭是沸沸揚揚,我與夫人特地前來,方才在古林,卻並未尋到。”
他淺笑道:“聽旁人說,欲尋河水,得先去祭奠古神,完成儀式後方能找到,婆婆可知,那古神在何處?”
老婦人有些呆愣:“啊 ?古神?那片林子裏,是有神像的嗎?”
她聲音極低,像是在自言自語:“老了老了,記性不好了,我不知道什麽傳聞,什麽神像。”
她看著二人捧著杯盞卻不喝,問道:“你們怎麽不喝?我泡的茶,我兒可喜歡了,你們怎麽不喝?”
謝懷敏銳:“令郎人呢?為何留您一人呆在家中?”
“我兒…我兒…”老夫人神色痛苦,喃喃,“是啊,我兒去哪裏了……”
“昌樂川凜冬多暴雪,那時他心上人有了身孕,想要娶她過門,我沒有同意……”
老夫人艱難回憶,好似記憶都沒掩埋,無從尋找。
“後來他們便走了,去了後山,說這樣他們便能永遠在一起,那天風雪那樣大,我兒再也沒有回來。”
她搖搖頭,眼神混沌,痛苦的神情一下消失殆盡,重又恢複了原先麻木的模樣:“我兒呢?他什麽時候回來?”
謝懷拽著薑嬋的手,示意可以離開。
薑嬋臨出門,不知望見了什麽,愣了半晌。
謝懷:“怎麽了?”
薑嬋抬手一指,謝懷望去,赫然見到破敗不堪的門框上,寫的是楊家二字。
楊家……
謝懷心領神會,一下便明白了薑嬋的意思。
他不動聲色:“先回客棧看看。”
薑嬋離去時,又回身望了眼遠處的古林。
夕陽如血,彩霞漫天,赤紅的光線打在幽暗的古林上,仍舊無法掩蓋陰森森的氣息。
“長相廝守……”
謝懷聽見她說話,回身看她,薑嬋神色冷淡:“一同赴死,也算的長相廝守?”
若是老婦人說的話都是真的,那傳聞究竟是怎麽演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回到客棧,楊林坐在大廳,不知在做什麽。
望見他們回來,笑著迎上來:“你們回來了?你們走了好久,我還以為出城了呢,你們去哪了?”
謝懷沒回話,反倒問他:“今日先我們的一批夫婦已經喝過喝水了,你見著他們了嗎?”
楊林道:“啊,我瞧見了,不過你們離開的時候他們便一起走了。”
“走了?”薑嬋皺眉,“去哪裏了?”
“自然是離開了,河水都已經喝到了,昌樂川不必尹平,這裏窮苦,做什麽在這多待。”
謝懷緊跟著問:“我瞧見他們的時候,他們疲倦的很,我還以為他們要多歇息一會呢。”
楊林回憶:“疲倦嗎?還好吧,我看著氣色都還行呀,許是他們歇夠了呢。”
眼見問不出什麽了,二人便離開。
正欲上樓時,薑嬋突然回頭問道:“對了,你夫人呢?自來了這之後便沒見到了。”
楊林神色不變,隻一味地笑:“她身子沉重,一直在屋裏歇著呢。”
薑嬋也笑笑:“是麽。”
二人心思各異,卻都維持著表麵的平和。
回到屋內,又施了層結界,謝懷才問她:“累了嗎?”
薑嬋沉思:“你說那楊林跟他夫人,究竟是人是鬼?”
謝懷:“餓不餓?我去後廚借個地方下碗麵給你吃?”
薑嬋:“昌樂川的傳聞究竟是何人散布出去的,以持續了這段時日看來,雖說不可信,但來了這裏的人也必定沒有受到什麽實質性的傷害,否則早便有仙門出動了。”
謝懷:“這床榻有些硬,你睡得習慣嗎?我給你多鋪幾層吧?”
薑嬋恍若根本聽不到謝懷的問話,撐著臉思來想去:“但是目的是為了什麽呢?古林中的神像究竟是什麽,河水喝了又會怎麽樣。”
謝懷有些好笑,也沒再打擾她,自顧自地將一切打理好。
昌樂川貧困,客棧條件也差,謝懷盡可能地讓其變得舒適。
他下樓想去尋廚房,掀開大堂的布簾,後院一眼便望盡了。
素淨的院落有兩處矮屋,一處是廚房,一處是雜物堆積的倉庫。
並沒有店家的身影。
廚房內灰塵遍布,許久都沒有使用過了,連水缸都幹涸得滿是蛛網。
謝懷有些嫌棄地皺眉,正欲轉身,撞見一個人。
楊林站在布簾處,安靜地望著他。
什麽時候來的,這樣盯著他有多久了。
謝懷一概不知,楊林來去沒有一絲動靜,往常一貫的笑臉此刻也麵無表情,眼神冷冰冰地望著謝懷。
但下一瞬,又恢複了笑臉。
變臉之快,仿佛方才的眼神都是錯覺。
“謝兄在這找什麽呢?”
謝懷打量著他,麵上淺笑:“想給夫人做些吃食,隻是這廚房破敗已久,想來是不能用了。”
楊林附和:“這昌樂川若不是那傳聞,也不會有外人前來,客棧荒廢已久,也屬正常。”
謝懷沒再回應,隻是經過他時,拍了拍他的肩膀。
調笑:“這客棧店家天天往後頭跑,我以為住在後院呢,偌大一個客棧,竟是找不到他的人影。”
轉身上樓時,他又被楊林叫住。
他一手撩著布簾,霞光投射進來,卻照不清他的麵容,隱匿在黑暗中,望不清神色。
“之前就想說了,你的名字是長輩為你起的嗎?一定是寄予了厚望吧。”
許久未曾聽到這句話了,謝懷動作一頓,後又緩慢地轉過身來。
望向楊林的眸光晦暗,像是凝聚了一汪沒有光亮的深海。
他神色不明地笑了:“是啊,誰知道呢。”
*
回到屋中,薑嬋正坐在他鋪好的床榻上,有些不快地望著他:“你去哪了?”
一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等她回過神來,屋內都沒人了。
被楊林一句話,扯出的煩悶情緒,在望見薑嬋的瞬間統統煙消雲散。
她就那樣安靜地坐在自己整理的床榻上,霞光將她照耀,在她周身勾勒出一片溫柔虛幻的暖光,她就坐在那裏,也不消說話,望著自己,便能抵過世間千萬。
謝懷也不回答,隻問:“如何,軟嗎?”
薑嬋摸了摸:“挺軟的。”
片刻後發覺自己被帶偏,又有些氣惱:“你去哪了?”
“準備給你做些晚膳,但廚房髒亂,沒什麽吃的了。”
他走上前,像變戲法般從袖中掏出一包點心:“吃這個吧。”
薑嬋拆開,發現是一包桃酥。
她驚詫:“你從哪弄來的?”
謝懷為她倒茶水:“之前那楊林問你,你說有點心鋪子,想著你可能也想吃了,便買了些。”
竟是這樣。
薑嬋當時在尹平,望見一點心鋪排隊的人很多,便多看了兩眼,楊林當時問起,便隨口答了。
沒想到他竟記在了心上。
桃酥易碎,他就這樣放在袖中,奔波走動一日,還在古林中折騰了許久,眼下拿出來,竟還是完好無損的,像是剛從店家手中接過,一點殘渣碎屑都沒有。
“怎麽光看著,”謝懷將茶水擱置在她身側矮桌,“嚐嚐看吧。”
薑嬋沉默不語,隻小心翼翼地撇下一角送到嘴裏。
好甜。
在年幼時,她被薑芸收養的那段時間,街市上總有孩童吃著零嘴。
東街的點心,過道的糖人,還有五彩斑斕的糖果。
薑嬋望在眼中,從不去問薑芸討要什麽。
後來在千鶴島,周自渺給她的都是仙草靈藥,從沒有這些凡間的小玩意兒。
薑嬋喜歡給她零食的人。
在鹹寧的聞涿是,如今的謝懷也是。
薑嬋一點點掰碎著桃酥,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動作似孩童般惹人戀愛。
但對這二人的喜歡,是一樣的嗎?
薑嬋不清楚。
薑嬋隻知,記憶中那個總是衣衫襤褸的年幼女孩,如今得到了她遲來多年的偏愛,心中正歡喜。
謝懷見她動作小心,一點一點地掰著碎渣吃。
心底一片溫柔似水。
他坐於薑嬋身側,玉指伸上前,挽起垂落發絲。
“好吃嗎?”
聲音沙啞,繾綣醉人。
薑嬋側頭,望見臉頰邊的手指。
謝懷重生一回,似是對自己的手有著諸多講究。
會像姑娘家擦護養的手霜,每每練劍,還會特意帶半邊的手套。
雖刻苦練劍,但卻無一點手繭,修長白皙,骨節突兀,較之前世,還要完美漂亮。
薑嬋隱隱猜到緣由,謝懷如今過分的關懷反倒讓她覺得難堪。
“不要再對我這麽好了,謝懷。”
謝懷笑容戛然而止,動作僵硬,瞬間有些無措:“怎麽了,是不是放久了,難吃了?”
“是因為我救了你,所以才這樣嗎?”
薑嬋問他:“是不是當初在鉉雲宗,無論是誰救了你,你都會這樣對她好?”
這樣不分特定的偏愛,還算得上是她所求的偏愛嗎?
彩霞漫漫,和風溫柔,襯得薑嬋的話也輕飄飄的,好似她說出口的話也沒有那麽決絕。
但這些話語,真真切切紮入謝懷心中。
他終於知道,在麵對涼薄懷疑的話語麵前,究竟可以有多心碎。
謝懷沉默半天,竟是被這句質疑傷得連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喉間發緊,胸中的悶苦坍塌,湧入嘴邊。
卻隻是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