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謝懷聽到有人在哭,戚戚艾艾,泣不成聲。

隻是光聽那道哭聲,就能覺察到撕心裂肺的痛意。

胸膛之下傳來劇烈的痛意,謝懷昏迷著,劇痛使得腦海一片混沌,汙血落下來,淅淅瀝瀝地流滿整張臉,他在虛無的黑暗中掙紮著,想去追尋腦海中的那抹可憐哭聲,倏地看到一抹刺眼的鮮紅。

是鉉雲宗。

被陣法屠殺後的鉉雲宗那樣安靜,空**到隻剩下業火熊熊燃燒的破空之聲,天地之間恍若沒有一絲鮮活。

就在這時,悲戚的抽泣聲入耳,像是累極,也痛極,哭聲已經羸弱至極,謝懷奮力地睜開眼,往哭聲望去,隻恍惚望見一道跌坐的人影。

業火燃燒著她的裙擺,鞋襪也不知丟在了哪裏,瘦削的肩膀止不住的顫抖,她將頭深深低下,古樸的銀白發絲落下,遮住了她的臉。

是誰……

謝懷妄圖伸出手去觸摸她,觸摸那隻為自己哀鳴的小小雀鳥。

謝懷猛地睜開眼,為絕望至死的夢境感到一陣陣的心悸。

天際是灰敗的藍色,周遭一片頹唐的廢墟,沒有血色,沒有業火,更沒有那些撕碎靈魂的絕望痛楚。

驚醒過來的謝懷為自己查探了傷勢,雙腿被巨石砸斷,但沒關係,謝懷疲憊地想,隻要神魂未傷,這些傷勢都算不得嚴重。

“嗚嗚……”

聽聞哭聲,謝懷抬眼去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跪坐在不遠的地方,與夢境之中相同的姿勢,相同的哭聲,相同的長發淩亂地遮蓋住整張麵孔。

隻是飄逸的白發顯得更為璀璨耀眼。

相同的畫麵再一次出現在謝懷眼前,他的心都要化為一汪春水,他終於有力氣伸出去,去夠那令他魂牽夢繞的身影。

指節尚還沾染著沙塵,觸上滾燙濕潤的臉頰時,兩個人都不由得震顫。小小的胸腔就像是這座濼城一般,劇烈的動**。

薑嬋紅著眼睛抬起頭,隔著洶湧的眼淚,望入那道深邃的眼睛中。

謝懷虛弱的樣子屬實是刺痛了她,帶出了許多不堪的記憶,鉉雲宗屍骸枕藉,血流成河,龐大的一座屍山中,她奮力挖出來的謝懷,抱在懷中的身軀比鉉雲宗山頂終年不化的積雪還要冰冷。

那畫麵刀刻斧鑿地篆在她靈魂深處,每望一次,撕裂的痛楚就要將她擊潰一次。

薑嬋痛苦地搖搖頭,眼淚飛濺:“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聽話,都是我的錯……”

謝懷安靜地望著她,眼神不自覺地溫柔,高山之上的枕流仙君浮露這般神情,為無情的他添了三分人性。

他堅定的握住薑嬋顫抖的手,他緩慢開口:“不是你的錯,這一切因緣有道,早便有了定數。“

“道?”薑嬋茫然地看著他,“可我不信它。”

“那你要信你的道心,”謝懷累極,他努力地睜開疲倦的眼,要將眼前的女子深深刻入自己心中,聲音都開始飄散,“我道天下,為眾人,為蒼生。”

“你呢?”陷入昏迷之前,謝懷這樣問她,他凝視著薑嬋的眼,緩緩開口,“你道心為何?”

語罷,謝懷徹底陷入了沉睡。

薑嬋望著他,眼睫纖長,長眉入鬢,閉著眼眸的樣子如一株高山雪鬆。這樣如仙如畫的一張麵容,在不久之前尚被供奉於神台之上,受盡萬人敬仰。

如今一朝高台陷落,轟然倒塌,唱衰譏諷,比比如是。

不該是這樣的。

薑嬋落下最後一滴淚,她不在意地隨手拭去,隨後,遵從本心的呼喚,她深深彎下腰去,在謝懷的眉心印下輕如落雪的一吻。

“我從不信什麽道,”薑嬋凝視著他的麵容,虔誠道,“如果真要我信仰什麽,如果我一定需要一個道心,那麽……”

薑嬋的聲音清冽,卻顫抖著,她一字一頓,說的用力極了。

“謝懷,我道心為你。”

*

找到聞暄的時候,他正站在斷崖前,怔怔地望著崖下幹涸的濼河。

濼城震顫,天崩地陷,就像是死神張開了眼,他所有的子民都被埋在黃土之下。

“河神不會騙我的,不會的。”他狀若瘋癲,癡癡傻傻,“隻要我聽河神的話,隻要祭祀順利完成,濼城還會回到原先那樣的。”

沒來由的,薑嬋為他感到悲哀,但更多的,仍舊是帶著審視的冰冷憤恨。

幸而聞涿的劍從一開始便在她手中,聽聞他這把劍,廢了聞家上下極大的心血,上斬仙神,下斬妖靈。

手中靈劍似是感受到了薑嬋的情緒,在她手心之中嗡鳴不斷,她望著聞暄,麵無表情地歪了歪頭:“你的河神騙了你,也騙了我,雖不知殺了你能不能結束這一切,但我想,總歸是不會有更壞的後果了吧。”

聞涿聽到後,抬起猩紅的眼向她看來,瞬息之間,滄桑歲月在他臉上浮現。

“我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來這是為了什麽,但你既出現在這,將你扔下去,總歸也能討河神大人的歡心。”

每說一字,他的發間便出現一縷長發,窄瘦的背脊漸漸下彎,聞暄那張白玉瀟灑的麵容,也逐漸增添幾道皺紋,與肆意的陰鷙神情。

等他說話,已經完完全全蒼老了幾十歲,雖說用的仍舊是聞暄的那張臉,但那份瘋狂,扭曲與不堪,早便與聞家那位風華耀目的少主沒了關係。

“真是可悲,”薑嬋淡淡評價,“你的執念毀於一旦,濼城及其眾人無一幸免,甚至連這張臉,這副身子都不屬於你,你的存在,當真是個笑話。”

聞暄倏地發怒,他仰麵嘶吼著,狂暴的黑色靈氣在他指尖氤氳成型,頃刻間便化作了一柄青黑的斧頭,烈烈揮舞著朝著薑嬋襲來。

望著那抹熟悉的,令她深惡痛絕的黑色靈氣,薑嬋蹙緊眉心,像是想到了什麽。

下一瞬斧頭斬破虛空,帶著強烈的破空之聲,斬到薑嬋麵前。

她下意識拎起靈劍來擋。

“——”

撞擊之下,腐朽的黑色與澄澈的青色靈氣飛濺,薑嬋被震得手腕發麻,巨大的力量連帶著她半邊臂膀都沒了知覺。

薑嬋神色一變。

這力道大的不講道理,尋常修士都不足以使出這麽大的力氣,更遑論一個普通的凡人。

但眼下來不及多想,聞涿的進攻來勢洶洶,每一步都緊湊無比,根本不給薑嬋思考對策的時間。

她完全憑靠著平時在外廝殺得來的肉身反應應對,與此同時,她想到在南海聽學時,謝懷與她在桃樹之下的練習。

當時他是如何教她的?

薑嬋回憶往昔,鼻尖似乎都漫出了花瓣的清香。

又是一擊,謝懷輕輕鬆鬆地挑落她手中的桃樹枝,見她驚得眼睛都瞪大了,他淡淡教導:“你過於依賴身體素質與實戰經驗,這樣的話等下次麵對一個體型大你許多的對手,光是用蠻力便能將你擊敗。”

他撿起地上的樹枝,遞到薑嬋手中,握著她的手腕,手上動作就像是在使劍般瀟灑隨意。

謝懷靠近薑嬋,手把手教她鉉雲宗最基礎的劍法,這套劍法像天際的彩雲般輕飄飄,用的都是巧勁,柔中藏剛,可以十分輕易地撼動實力懸殊的對手。

後來,不僅是在練習之中,每日清晨薑嬋偷看謝懷練劍時,他也總會時不時地練幾遍這套劍法。

薑嬋一一看在眼裏,記得比鉉雲宗每一個外門弟子都要深刻。

“叮。”

薑嬋從回憶中驚醒,果然如謝懷所說,完全倚照潛意識很容易被其擊潰。

聞涿的靈劍被他擊落,薑嬋未鬆手,她眼尖地發現,劍刃被青黑的斧頭砍出數道殘痕。

她皺了皺眉頭,怒氣湧現,聞涿最寶貝他這把劍,如今壞成了這樣。

薑嬋不查,被聞暄兩擊砍中,衣裙被劃爛,露出手臂血流不止的兩道傷口。

“趁著河神大人未發怒,扔下去,扔下去。”

聞暄舉起手中巨斧,癲狂笑著:“把你整個扔下去!”

薑嬋閉了閉眼,想象著在海邊樹下,想象著謝懷緊貼在她身後,雪山氣息將她圍繞,手腕被其輕輕帶起。

她猛地睜開眼,眼中透著冰冷銳利的光。

一如那位傳聞中手持枕流的謝仙君一般。

寒光閃在薑嬋眼中,也流轉在手中的靈劍之上,鉉雲宗劍法行雲流水,酣暢淋漓,青色的靈氣如銀河般傾瀉,直逼得聞暄連連後退。

“咚。”

腳下懸空,滾石穿過寒冷的山風摔落崖底,發出細碎聲響。

聞暄回頭一看,自己竟是已經被逼到懸崖邊上,再往後退一步,便是高聳的虛空,和幹涸的濼河河床。

已經退無可退了。

聞暄心生絕望,望著眼前一臉堅毅的薑嬋,眼底生出陰暗的狠意。

他竟是不顧鋒利的劍光,徑直去抓薑嬋的衣擺。

靈劍插入聞暄肩頭,被他的骨肉咬死,薑嬋欲拔,卻是分毫不動。

衣領被狠狠抓住,薑嬋一驚,望進一雙偏執的眼。

“就算是死,獻祭也必須完成!”

說罷,竟是帶著薑嬋一齊,跌入那懸崖之中。

天旋地轉,薑嬋咬緊下唇,猛地將手中劍插入斷崖之上,試圖減弱下墜的衝力。

奈何速度實在太快,薑嬋將將反應過來,已是摔到了崖底。

一時之間,二人都沒了動作。

痛。

五髒六腑仿佛都被摔得移了位置,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擦傷,血汙滿地,薑嬋哈著氣,每呼吸一口胸腔內都是尖銳的刺痛。

她抬起臉,望著不遠處站不起來的聞暄,雙腿綿軟使不上勁,薑嬋麵色慘白。

她也無法站起了。

聞暄仍在笑,伴隨著痛呼:“濼城不在了,城民都死了,有什麽關係,隻要你這女娃娃死在這裏,祭祀完成,河神大人滿意了,濼城還會回來的!”

“還是我贏!還是我贏!”

他的笑聲實在刺耳,薑嬋冷笑,她如今能做的,也就是堅持地握緊手中的劍。

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到他旁邊。

就算沒有力氣,她也要咬著劍刃割開他的喉管。

她一定要結束這一切。

薑嬋忽地掉下一顆眼淚,滴在閃著冷光的劍刃上。

她一定要離開這裏,活著出去,去救那個睡在她靈府之中的道心。

她一定要回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