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往事

宋城南看著女人束在腦後枯幹淩亂的頭發,又想起了多年前那條常常伴著歌聲**啊**的黑辮子。

女人叫沈萍,雖是宋城南的姐姐,但兩人不是一個爹媽,也不同姓。她比宋城南大三歲,來到宋家那年她十二,宋城南九歲。

沈萍是宋母在集市上撿的。說撿的其實並不合適,那日宋母到鄉裏趕集,看到一老一小兩個叫花子坐在垃圾桶旁。那老的似乎病了,幾乎半躺在地上,氣若遊絲的讓小叫花子去翻垃圾桶,找些能吃的東西出來。

雖說是春季,垃圾桶的味道不大,但鄉裏街路上的垃圾桶常年被汙垢包裹,走近都覺得惡心,何況要在裏麵翻東西吃?

宋母一時心軟,便將在集市剛剛買的紅棗糕分了兩塊給小叫花子,另外兩塊重新裝好,那是宋城南想了一個多月的美食。

小叫花子一怔,也不會道謝,拿了棗糕就往老叫花子嘴裏塞。老叫花子卻一把打開唇邊香糯的糕點,掙紮著起身,指著宋母離開的方向,斷斷續續的說道:“跟著她,...妞兒你跟著她,...她心好,能給你口飯吃。”

小叫花子不走,老叫花子就用身邊的棍子打她,使出了僅剩的力氣叫罵:“快去跟著她,不能跟丟了!打你罵你也不走。”老人倒了好幾口氣,“跟她說,就給口吃的就行,快去!跟著她!”

使完所有力氣,老人趴在地上狂咳不止,看小叫花子仍舊跪在自己身邊不住的掉眼淚,她伏在地上嘶吼:“你這麽不聽話,是要氣死我嗎!”

“妞兒聽話,跟著她,以後奶奶病好了就去找你,”老叫花子看著宋母快要消失的背影最後吼道:“快去!”

終於,小叫花子站了起來,她一點一點後退,黑黢黢的臉上隻有悲戚的目光是清晰的,在老叫花子又一次嘶吼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地上半伏著的猶如枯骨的老人,才轉身往宋母的方向跑去。

渾濁的老目看著那背影,舍不得哪怕眨一下眼睛,她口中喃喃自語:“妞兒,萍兒,等奶奶看好病就去尋你,...一定要活下來...”

猶豫了半個月,宋父抽了半簸箕的煙葉子,宋母歎了三百聲氣之後,他們才決定讓門外一直不走的小叫花子進了門。

拮據的農家生活,添一張嘴是大事。除了善良,宋父宋母也有自己的私心。小叫花子是個女孩,從身量上看與宋城南年紀相仿,宋母這些日子給她送吃食時也與小叫花子聊過幾句,發覺她思路清晰,語言也算順暢,不傻。

兩口子一合計,反正這小叫花子賴上了宋家,他們又狠不下心讓她在自家門口*活餓死,不如養了,日後兩個孩子若真看對了眼兒,家裏還能省一筆娶媳婦的錢。

這事兒就這麽拍了板,沈萍十二歲進了宋家的門,叫宋父宋母爸媽,叫宋城南弟弟。女孩兒性情溫柔,手腳也麻利,宋父宋母越看越喜待她就如親女。

這種平靜和順的生活一過就是五年,直到宋父被查出患了腦瘤。

“想啥咧?”女人碰碰宋城南,“這頓飯吃的...他們知道你來了,就紛紛跑來要賬,知道我...現在都指著你呢。”

“我是你弟弟,你不指我指誰?”宋城南呷了一口酒,沒去看女人。腦海裏少女的形象太過清晰,他怕相較之後自己會心酸,會再一次想到曾經那個軟弱無助的自己。

“要不你和鈴鐺、柱子跟我去鎮上吧,我租了房子,夠你們住的。”宋城南說道。

女人緩緩地搖了搖頭:“為了我們,你已經丟了前程,現在又把錢都補了我這個窟窿,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

“再說...”女人麵上有些窘態,“再說我們不是親姐弟,住在一起會有人說三道四的。”

宋城南皺眉:“誰舌頭這麽長?沒事亂嚼舌根。”

見女人一臉為難,宋城南試探地問:“你公公婆婆是不是說什麽了?”

女人沒做聲,隻是端起剛剛給趙二倒的那杯酒蹙著眉頭一飲而盡,待口中的辛辣慢慢退去,才緩緩的說道:“他們怕我跟你跑了,沒人給他們兒子還債了...”

沈萍的故事其實很簡單。

嫁了一個品行不端卻還算有錢的男人,在小李村住著漂亮寬敞的大瓦房,生了一女一兒。

上有一對公婆,下有一雙兒女,她每日過得忙碌,照顧兒女、侍奉公婆,卻很少能見到自己的男人。

有人說她男人不知搞了什麽營生發了大財,在鄉裏置了房產還養了姘頭,有人說那姘頭穿金戴銀最近還大了肚子。

這樣的風言風語,沈萍聽到也當沒聽到,每日仍舊盡心盡力的侍弄莊稼、料理家事。可即便如此也動輒得咎,常常受公婆白眼與責難。

公婆將自己兒子不回家的罪名安到了沈萍身上,說她攏不住男人的心,是個廢物。沈萍倒是心大,並不在意男人是否回家,她當初對男人沒什麽期待,現在也就不那麽失望,這樣不喜不憂的過日子,她挺知足。

誰料他男人兩年前竟然出了車禍。新駕照、新汽車、新姘頭,全都翻到了溝裏,男人當場死亡,姘頭一屍兩命。

家裏的白幡還沒掛上,男人的屍體還沒入棺,討債大軍的就上了門。原來男人在外一直做著非法的勾當,依托一家騙子公司,許以重利非法集資。

如今他兩眼一閉撒手人寰,卻給家人留下了近百萬的債務。公婆嚎啕了幾日,便收拾細軟搬去了女兒家中,將巨額債務留給了帶著兩個幼童的沈萍。

女人不常喝酒,一杯下肚便漏了悲戚的神色:“小南,姐對不起你,不應該讓你斷了前程還幫我還債...若不是那些追債的人偷偷綁了柱子,當時又沒一個人站出來幫我,我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也不會...也不會急的給你的部隊打電話...讓你回來。”

女人低低的喃喃,似是後悔極了:“姐隻是...想讓你回來幫我把柱子找回來,沒想...沒想讓你轉業。”

宋城南安撫地拍了拍女人的背,柔聲說道:“隻要問題沒最終解決,那些人逼急了就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我不放心你們,留在部隊也不安心。再說我早就有轉業的打算了,部隊的領導都說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不是嗎?”

他給女人又滿了酒:“姐,別再說你對不住我的話了,我聽了難受,若說對不住,是我們宋家對不住你,耽誤了你的一輩子。”

驀地,女人的眼紅了,兩滴濁淚砸進了清澈的酒湯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