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姐姐

宋城南身上確實沒錢了。

他轉業的補貼不少,但七七八八都填了家裏的窟窿,今天將卡中最後的一萬塊錢取了出來,在路邊買了一斤槽子糕,便上了回村的公交車。

宋城南出生在東北的一個偏遠村莊,從縣裏到村裏都掛著貧困的帽子。二十多年前,宋城南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宋家日子過得雖窮,但除了多花些力氣在土地上,少吃些東西到肚子裏,倒也沒有什麽其他難事。

這樣的平靜打破在宋城南十四歲那年。

平日裏身體一直強健的宋父倒在了自家田埂上,村醫查不出個所以然,送到縣醫院一查,腦袋裏長了瘤子。

所幸,當時還是良性的。

宋父從昏迷中清醒,第一時間便張羅回家,不顧家人和醫生的阻攔,悶聲不響地搭了個驢車匆匆而去,單薄的背影中透著令人心酸的倔強。

此後,宋父逐漸視物模糊、聽力下降,更是常常暈倒、嘔吐,最後隻能由宋城南扶著才能到地頭坐一會兒,看看自家已不茂盛的莊稼。

彼時的宋城南正在讀初中,他瞞著家人退了學,每日背著書包到鄉裏的工程隊去做苦力,打算攢下微薄的收入給宋父做手術。

吱呀~長長的刹車聲伴隨著離心力的慣性,宋城南的鼻子撞在了前麵的座椅背上。公交車晃了大概兩個多小時,最後停在了一條鄉路旁。

收回遙遠的思緒,宋城南揉揉鼻梁,從壓抑的情緒中抽了出來。

他大概是最後一個下車的,腳剛剛落地就被不知從哪竄出來的幼崽一把抱住了大腿。

“舅舅,你回來了!”幼崽大約五六歲的樣子,髒兮兮的笑臉上盡是親昵。

宋城南一把將幼崽拎起舉了幾個高高才抱在臂彎裏問道:“等舅舅多久了?不是告訴過你在家等就行了嗎?”

幼崽盯著宋城南手裏提著的槽子糕答非所問:“姐姐在那邊。”

宋城南往鄉道和村路的丁字路口一看,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正看著這邊抿著嘴笑。

男人將槽子糕塞到幼崽手中,邊走邊說:“別獨吞了,記得分給鈴鐺姐姐一點啊。”

女孩叫鈴鐺,長得清清秀秀,她低低的叫了一聲舅舅,靦腆的神色中布滿喜悅。宋城南在她粉紅色的帽子上揉了一把,埋怨道:“大冷的天,你和柱子還來,下回聽舅舅的話,在家等著。”

女孩兒沒吭聲,笑著轉身先一步走在前麵,馬尾辮在空中晃啊晃的,劃出漂亮的弧度。驀地,宋城南忽然想到,十幾年前,也有這樣一條黑亮的辮子,曾經帶著笑聲無憂無慮地晃動在田埂間、溪水旁,也晃動在自己的眼裏。

走了十幾分鍾便進了村,村子叫“小李村”,村民多數姓李。

小李村因離城市距離較近,這些年因地製宜發展了鄉村旅遊經濟,因而家家的日子過得都不錯。

走過“住宿、餐飲、采摘”等大字招牌,又走過瓦舍整齊的一排排院落,在村子的盡頭,村路已經消失的地方,宋城南走進了寥寥幾間破敗的青瓦房子中的一間。

拉開門,挑開厚重的棉門簾子,宋城南將幼崽放在地上。農家往往沒有獨立的廚房,進門便是土灶,連著裏屋的火炕,

生火做飯的熱量可以用來取暖。

屋裏的溫度不高,稍有熱氣便顯得煙霧繚繞。灶間一個女人正在忙碌,聽見動靜看了過了:“小南來了?路上冷吧,快去屋裏暖暖。”

女人三十左右歲,身量纖細,麵有菜色,因為疏於保養眼角已有淡淡的紋路。她笑得溫柔,唇角上揚的時候還能窺見少女時清麗的影子,隻是這抹清麗總是轉瞬即逝,被她眼中的茫然和疲憊遮掩得牢不可破。

“姐,”宋城南走到女人身邊,“別忙了,又不是外人,有什麽就吃什麽。”

女人點點頭,聲音被鼓風機的噪音壓了下去:“還有一道你愛吃的醬炒蛋就好了,你先進屋吧。”

四菜一湯,對於這個家庭來說算得上豐盛。宋城南給鈴鐺和柱子碗裏夾得滿滿的,自己則慢慢酌了一口老白幹。

一口熱酒還沒下肚,房門就被人踢開了。

四個人裹挾著冷風從門外走進來,鈴鐺身子抖了一下,然後迅速地將已經大哭的柱子攬到了懷裏。

女人也有些無措,下意識地就往宋城南身後躲。

宋城南放下酒杯,拍了拍女孩兒的背,溫聲說道:“鈴鐺,帶柱子去隔壁李姥姥家待會,一會兒在回來吃飯。”

鈴鐺乖巧的點點頭,將柱子緊緊摟在懷裏,小心翼翼地繞過四個闖進來的男人,出了門。

宋城南拿來一個新杯,滿上酒,不失客氣地說道:“二哥,急匆匆地趕來道上冷了吧?來喝杯熱酒暖暖。”

被稱作二哥男人姓趙,是女人的...債主。

趙二在宋城南手下吃過虧。一次討債之前喝了酒,憤怒之下拉扯了女人,並揚言再不還錢就將她弄到聲色場所賺錢還債。宋城南是第二天找來的,將他與幾個酒肉朋友堵在了家中,以一挑五,勝得輕輕鬆鬆。他與朋友有苦難言,報警都分辨不清,因為幾人一未見血,二不見傷,劇痛從骨縫中蔓延出來,卻與皮肉無關。

此時,趙二心裏有氣,又不敢由著性子發飆,隻得嗤了一聲沒好氣道:“知道我討債討得辛苦,就痛快把債平了,利息我不要了,隻要把本金給我,哥幾個兒立馬消失。”

他用力跺了跺腳,將鞋上沾著的汙雪跺掉:“草,知道你了進村我就馬不停蹄的從鄉裏趕過來,就為了堵這頭一遭,誰知道會不會被人搶了先。”

趙二豆子一樣的鼠眼將宋城南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我是第一份吧?這回能還多少?”

宋城南點點頭,他聲音平緩,像是與趙二從未發生過齟齬:“二哥狹義心腸,見我姐姐孤兒寡母不容易,連利息都不要了,這份仗義小弟領情。”

趙二被恭維的一哽,臉上的表情有些怪異,半晌才又大聲喝道:“給錢給錢,快點,你們債主這麽多,若是再來幾個,這錢就不一定會進誰的兜了。”

宋城南從衣服的內兜掏出一個信封,在趙二亮著眼睛撲過來時又收了回來:“二哥,這裏是一萬塊錢,你現在拿著,下一筆錢要等到明年三月份給你,這期間你不能再來我姐姐這裏鬧事,如果做不到...”

男人翻起眼皮,第一次露出犀利的眼神:“我可以帶著他們離開這裏,讓你和那些債主永遠也找不到我們。”

趙二一怔,隨即怒道:“姓宋的,你是當兵的,也要做老賴嗎?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說破大天我也有理。”

宋城南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二哥說的沒錯,欠債就應還錢,自古便是這個理兒。雖然這債是我姐夫李朝陽生前欠的,但我姐姐並沒有置身事外,他欠多少我們就賠多少。不過...二哥,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你也看到了,我姐姐賣了房子,將積蓄和房款都還了債,尚有些未還清的,我們一時也籌措不齊,需要時間。”

“可是,若有人把我們往死裏逼,我宋城南是斷然不會看著我姐姐和侄子侄女走投無路。二哥,我是當過兵,部隊教人行得正坐得端,可從沒教過讓人忍氣吞聲、逆來順受。”

一番話說得入情入理又威壓十足,趙二惡狠狠地盯了宋城南半晌,最後伸手用力將信封拽了過來:“你說的,明年三月還下一筆。”

宋城南點頭:“嗯,我說話算話。”

“好,那就明年三月見,你要沒將錢湊齊,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冷風再次吹了進來,帶著鐵弓子的大門發出震耳的響動,宋城南猶豫了半晌才將手放在女人肩頭拍了拍,輕聲說道:“沒事了,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