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言早被拽進久遠的記憶中。
睜開眼,她首先聽見自來水管被開啟的聲音。
“哢”的一聲響後,水流汩汩而出。
在“嘩啦啦”的底聲下,幾個身影背對著她。
言早四處看了看,她麵前擺著的場景如同褪了色的屏幕,隻局限她看見眼前的一塊兒。
雖然視野實在有限,但她還是辨認出這裏是食堂的水房。也就是他們剛才身後的地方。
水聲掩蓋,言早聽不清那幾個影子在說什麽,他們站在水池前似乎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至少氣氛凝重。
水房的水池,破舊且長滿了鏽。紅棕色的鏽跡在言早眼前鋪開沒有盡頭,像是陳年的血。
每天都有h高的學生在水房洗刷餐具、傾倒飯菜,水池上方本來雪白的瓷磚也開滿了肮髒的花。
突然從前方傳來“嘭”的一聲,把言早嚇了一跳。
言早不再觀察水房裏麵什麽樣,而是端詳這幾個人。
原來剛才是有人踢了一腳鐵質的水池外殼。
言早想看清楚是誰踢的,但他們始終背對著她。
最引人矚目的是中間的身影,那個影子很瘦,被其他人圍著,卻還努力繃直後背。
所有人都穿著統一的校服,言早看見ta骨頭凸出的腳踝,在整個暗沉的世界中白得刺眼,隻露出一小截就隱沒在黑色校褲中。
好瘦。
言早之前的工作也要接觸很多初高中小孩,但ta還是屬於她見過的最瘦的那一梯隊。那個影子半長的頭發耷拉在肩膀上,難辨雌雄,言早覺得ta更像是個男孩子。
“他”不住退後,但是身邊都是人,直到“他”無路可退,所有人的動作也一起停滯了。
然後呢?
他們都停住了,言早試探著轉過頭,現在她能看見身後了!
言早身後平平無奇,也隻是陷入回憶前她看過的食堂。
現在她在食堂的角落,人很少,或許有人本來要過來,看見水房中的景象也離開了。
但言早可以感覺到食堂中大部分人都在往這邊看,投出或好奇或不忍的目光。
言早重新轉頭回去,水房中的身影才又開始動,她也隱隱約約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
一個尖細的聲音在怒吼,言早聽不清她在說什麽。
“他”被人推到水池麵前,踉蹌之下隻能用手緊握水池的邊緣。
圍住“他”的幾個影子看起來都是女生,其中一個人把一摞餐盤摔到他麵前。
水池被堵住了,餐盤墜入水池濺起的水花砸了“他”一臉。
然後,然後 言早睜大眼睛。
“他”的頭被摁在水池中,帶著油汙的水灌進鼻腔。
世界更不清晰。言早又看見盛開的油花,似乎這個人的存在也像潔白瓷磚上的油膩汙跡一樣。
頭掙紮抬起,又被摁下去。仿佛在跟你玩一個無傷大雅的遊戲。
好痛。
言早知道這種感覺,從鼻腔到喉嚨都會燃起火辣辣的疼痛。
人下意識地想要睜眼,但是結果也隻是多痛一個地方。
一隻漂亮的手打開另一道水管。冷水和熱水交替,本來是為了學生更方便洗清油汙的貼心設計,卻給此刻的折磨更加一層。
熱水燙紅了“他”的臉,言早隻能看見一截脖頸和小半張側臉。
“他”想掙紮,水順著潔白的脖頸流下來,染濕了黑白相間的校服。
在h鎮的冬天,如果隻是裏麵的衣服濕了倒也還好。但女生用手掌盛起一捧水,笑著澆在“他”的頭上,又順手潑在“他”的外套上。
女生似乎已經不生氣了,甚至在這種折磨中得到了樂趣。
“他”本來還在掙紮,但接連不斷的嗆水已經令“他”失去了力氣。
言早聞到油脂和腐敗飯菜的氣味,還帶著點兒腥。
它們近得似乎就是在言早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言早用力吸吸鼻子,不是,剛才的一切,包括言早回憶起來的痛,都不是言早的錯覺。
她的感受被分割成兩半,一半在這裏卑劣地偷窺,一半在替“他”承受這恐怖的一切。
人都去哪兒了啊?
言早在心裏一遍遍地質問,怎麽沒有一個人去幫幫他。
她又轉過頭去看身後,惡意與肆無忌憚鑄成壁壘,把本就軟弱的沉默擋在外麵。
所有沒有名字的、漠不關心的眼睛
眼睛就像星星,但是此時此刻,所有的星星都熄滅了。
言早想要大喊,想要上前阻止,卻又突然說不出話來。
“洗幹淨?你倒是給我洗幹淨啊!”
言早現在可以聽得很清楚了,每一個字,還有汙水湧入鼻腔和喉嚨的“咕嚕嚕”的聲音。
女生厭惡地跺了一下腳,潔白的鞋麵上沾染上點點油汙。
她轉過身,看水房外麵的人,好看的五官天真地皺起來,對於比她弱小的人來說就成了殘忍。
言早終於看清女生的臉,剛才她隻能看到她的背影,而這一切都朦朧得好似塗了一層融化的油脂。
那個人是金語語。
金語語又開口道:“真是髒死了!”
又有其他人補上她的位置。
“真是髒死了!”
“咕嚕嚕 ”
在她還沒轉頭的時候,言早就感覺這個背影很熟悉。
可金語語現在的聲音太尖了,她還沒聽過她這樣尖細刻薄的語調。這和言早遇到的她想要逃避恐懼的聲音、崩潰顫抖的聲音都不一樣,現在的她是施與恐懼的人。
水池邊的折磨還沒有停下。如果所有人都討厭一個人,那就是那個人做錯了嗎?
究竟有多少雙眼睛裏投射的是惡意,又有多少眼睛變成了熄滅的星星。
而金語語真的有那麽壞嗎,言早又有點兒困惑,她想起一些高中的片段,她記得始終在講台旁閃閃發光的倒計時牌匾,記得她組織班級匯演時閃閃發光的眼睛。言早和她不熟悉,但她對身邊的朋友很好,言早也知道這樣評判一個人這是很孩子氣的表述。
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又為什麽會去傷害別人呢?還是說總有一些人在其他人眼中甚至不算是人?言早心中湧出一股極酸的水流,帶著澀,她為“他”傷心。
金語語又轉過身去,言早知道她想做什麽。
不要!
停下來!
可是沒有用。言早覺得身邊的空氣變得稀薄,直到被抽至真空,使她的聲音再也傳遞不出去。
她隻是一個懦弱的人。這些話,這些勇氣,晚了兩千多個晝夜。留下的隻有遺憾和偽善。
這是她不願意回憶的過去嗎?這是她一直埋藏著的真相嗎?
她渴望,渴望自己挺身而出,她不是想要做“他”的英雄,隻是不願意永遠愧怍地活。
但沒有。
言早必須要接受,被她遺忘了的真相,
她,也是那些眼睛的一員。
她身邊的空氣從來都沒有被抽幹,隻是她沒有試著發出聲音。
那個唯一沒有轉過頭的影子倒下,言早已經明白那是誰。
對不起。言早在心裏說著。
隨著瘦弱的肩膀磕在肮髒的水泥地麵上,回憶的中心一圈一圈地**起漣漪。
那個泛著油光的世界也似乎支離破碎。
鐵勺在桌子上轉了一圈,緩緩停下,金屬之間摩擦,發出小聲的“刺啦”聲。
影子消失了,眼睛也消失了。
言早抬頭,看見對麵金語語的臉。
金語語的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但是她顧不上擦,因為她的手在無意識地抖著。
言早心情複雜地看著她蒼白的臉,在金語語和何美娜聊天的時候,她有提過她現在在做記者。那張摧毀別人的手也撫慰過無辜的人。
那雙踐踏別人尊嚴的腳也踏上過追尋真相的險途。
她自己不也是嗎,想著再幫助一些人,不是善良,而是贖罪。人就是這麽矛盾,即使已經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也不能說永遠沒有做過錯事。
金語語終於從呆滯中脫離出來,她用力站起來,膝蓋狠狠撞上餐桌。
言早看過去,一時之間,金語語還有點分不清想象和現實,她幹澀的眼眶中湧起眼淚,又在觸碰到言早視線時帶著驚恐別開眼睛。
“你 !”她隻是開了口,卻沒有說下去。
言早了然,金語語應該也想起了什麽,甚至和她一樣被拉回記憶中。
如果說她扮演的是看客,金語語是施暴者,那“他”在哪裏?
她轉過頭看坐在身邊的柏嚴,企圖從中窺得一些顫抖或者動搖。
但言早發現什麽都沒有。
看到言早看他,他的臉上短暫地出現了一個笑,其中複雜的意蘊甚至來不及言早去揣測。
然後他遞給言早一片紙巾,“擦一下吧。”,柏嚴對她說。
言早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手掌亮晶晶得,上麵都是汗水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