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們一行人到食堂的時候,已經有不少學生都吃完飯出來了。

頂著巨大的太陽,即使在十二月,言早還是熱起了一身薄汗。

這應該也不隻是她一個人的感覺,走在她前麵的史沉和金語語已經把外套脫下,搭在臂彎。

和他們擦肩而過的h高學生,或是三兩成群地聊天,或抱著課本行色匆匆。

他們每個人都穿著厚厚的外套,臉上不見一絲熱意,好似真的行走在十二月的冬日裏。

他們的,臉

言早揉揉眼睛,心中升騰的怪異感越來越強烈。

她停下腳步,仔細看眼前走過的人們。

他們都長得一樣。

不,如果仔細看,他們每個人會有些微的差別,但是無論男女,他們的五官似乎都來自一個相同的模板,隻在細節處做了修改。

這個模板算不上醜,甚至和言早在網上看過的“亞洲男性/女性標準臉”差不多,但還是給言早驚悚的感覺。

言早一陣惡寒。

想象一下,你走在路上,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你抬起頭,發現你的身邊都是你。

你的朋友擁有你的臉,身邊的路人也長得一樣。

你真的可以分辨出他們之間的差別,或者說,你可以分清自己與他們的差別嗎?

如果是遊戲,他們便是內心相通的同一程序,但要是把這座高中看做一個巨大的、熱騰騰的母體,生產無數相似的人

總之,無論哪種可能,言早一行人都是無意中闖入的異類或者程序中的bug,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要被排除。

在想這些事時,其他人已經進了食堂大門。

h高的食堂有三層,要是可以選擇,他們哪一層都不想去。

逆著人流,他們走向人最少的第一層。

即使他們都沒有食欲,但也不得不吃。

按照數學老師的表現來說,“進入食堂吃飯”是他們必須要經曆的程序。

誰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吃飯就算是違反了規則。

h高的食堂窗口隻接受校園卡結賬,好在“他”也沒有為難他們,他們的校服兜裏都有各自的飯卡。

言早從小到大遇到的食堂阿姨都大同小異,點菜時熱情,抖勺時也熱情。

但現在在他們麵前的這個阿姨麵無表情,好像一個沒被喚醒的機器人。

言早回過神來後才跟上隊伍,理所當然地成了最後一名。

而柏嚴排在言早前麵。

言早心裏想:個子最高,腿最長,還走得這麽慢。

柏嚴顯然不知道言早的腹誹,他回頭,給言早大半個側臉,“飯卡給我,我幫你打。”

他貼心地提出幫言早打飯,畢竟要是言早自己打飯還要和阿姨接觸。

其實言早並不是很怕,雖然這裏的事偶爾讓她感覺詭異,但在言早踏入這後,反而能感到記憶逐漸清晰,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受了。

看著柏嚴的眼睛,她還是點點頭說了句謝謝。

他們來得太晚,即使一樓食堂不算好吃,但也被學生掃**一空。

食堂窗口隻剩下兩道菜,紅燒排骨和炒生菜。

看著紅黑色的排骨,言早莫名其妙有些反胃,隻要了炒生菜。

掏出校園卡,言早看見校園卡背麵自己入學時的照片。

照片中的言早抿著嘴唇,眼神中投射出怯懦的光。

言早自己都不記得她是什麽時候拍的這張照片,雖然她現在也不擅交際,但也遠遠算不上懦弱的程度。

這種照片的確也稱得上是黑曆史。

言早又有些好奇柏嚴的高中照片。

除了身高,他們兩個的變化是這些人中變化最少的,雖然看著對方現在的臉也能大致知道照片的模樣,可至少性格也會有變化吧。

他應該是桀驁的?還是堅定的?開朗的?

等待著柏嚴抬手刷卡,結果卻叫她稍微有點失望。

柏嚴沒有拿出他自己的校園卡,而是順手便用言早的卡刷了兩個人的飯。

好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言早想。

食堂阿姨在周滂他們打飯時隻是機械地接受指令,見到柏嚴,她好像程序被激活了一般,瞬間掛上微笑看著他們。

連他們的飯菜也都比其他人多,堆得冒了尖。

言早轉頭向後看,其他人已經去找座位了,沒看見這奇怪的一幕。

金語語最先打完飯,她臂彎挎著外套,雙手端著餐盤,打算尋覓個空曠人少的角落。

東張西望下,她外套的袖子掃到了一張桌上的餐盤。

“當啷 ”

食堂不算熱鬧,這麽一聲響後,金語語周圍一片寂靜,走在她身後的周滂等人也停下腳步。

言早和柏嚴已經打好了飯,走在最後。

餐桌旁坐著的是兩個不認識的外班男生,他們本來在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即使其中一個人的桌上已經沒有飯,但他們還是一齊做出舀菜和吞咽的動作。

仿佛根本沒發現眼前隻剩下空氣。

金語語臉上寫滿了驚慌失措,她忍著眼淚,不住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見兩個人不理她,她慌了神,竟然去拉扯被她掃落餐盤的男生的胳膊。

手忙腳亂下,她自己的餐盤也脫手,鐵質餐具散落一地。

飯菜混在一起,反射出油膩的光。

黃褐色的油點濺在金語語的鞋麵上。除了言早,好似誰也沒有在意。

言早看著那些醒目的汙跡,太陽穴一陣刺痛。

她好像記得這幕

不過,是什麽時候呢?

不遠處,金語語的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

那兩個人好像隻會遵循設定的程序做出動作,本來,他們還在“聊天” “吃飯”的狀態中,其中一個人被金語語一拉扯,霎時間不動了。

而這也沒有結束,他停下後,對麵的男生也停下,然後,他們兩個一起盯著拉扯自己胳膊的金語語。

金語語連忙放開他的胳膊,但是於事無補,他們兩個還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言早想,她似乎知道了一些關於這個世界的奧秘。

也明白為什麽她會覺得同學怪異。

越是與他們相熟的人,在這個世界中就會越生動。

所以語文老師可以和他們對話,還能根據他們的行動改變“台詞”。

但是其他人就沒有這種待遇。

上午,言早他們“如夢初醒”時,沒有任何一個班級同學注意他們。那些人執行自己的程序,隻是言早他們的背景板,如果她拉住班中隨意幾個聊天的女生,估計也會陷入現在的情景。

而言早他們,是整個世界的核心。

這或許也是玩家、npc和路人的區別。

金語語迎上兩張相似的臉和沒有溫度的眼神,嘴中隻知道重複對不起,人幾乎要坐到地上去,卻還不離開。

言早想去拉金語語。

地上油膩的飯菜讓她喉頭翻湧,不知為何,她邁不出這一步。

離金語語最近的何美娜也被嚇壞了,她自己不敢上前,便扯著身後史沉的袖子,“你快把她拽開啊!再這樣下去,她會把我們都害死的。”

何美娜並非信口開河,在那兩個餐桌上的男生盯著金語語看後,不遠處h高的學生好像連鎖反應般,動作漸漸變得遲緩。

誰也不知道再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畢竟,他們所麵對的是最恐怖的未知。

沒有任務,沒有規則。

史沉上前攥住金語語的胳膊,將幾乎崩潰的她拉到食堂的角落。

角落有幾張空桌子,他們八個人正好可以坐兩桌。

他們都是隨意坐下,柏嚴在言早左手旁。對麵是金語語和何美娜。

於澤輝坐在旁邊桌,他是第一個開始吃飯的人。其他人都隻看著餐盤中的食物發怔。

從他的表情看不出來食堂的飯菜好不好吃,因為他隻是機械地用勺子把食物送進嘴中,讓人感覺味如嚼蠟般。

等他感受到身邊人都在注視他的時候,他帶著不好意思放下勺子,問:“又怎麽了嗎 ”

羅鬱擠出個笑,擺擺手,“沒事沒事,你繼續吃。”

他“哦”了一聲,看見沒有人動餐具,才明白過來,也停下不吃了。

周滂看他停下來,也低頭開始吃飯。

羅鬱尷尬地向於澤輝笑,隻換來他的撇嘴。

言早看著餐盤中色澤鮮亮的食物,恍然感覺自己早就餓了。

從a市到h鎮的途中,她都沒空吃飯,更別提,還回到八年前渾渾噩噩過了一上午。

但她也有點不敢吃。

她想到很多貫穿古今的恐怖故事。

比如書生到了荒郊野嶺,遇到佳人端來佳肴,大吃大嚼後睡去,醒來惶惶發覺自己躺在亂墳崗。

或是童年故鄉的鄰居遞過來的櫻桃總是又大又甜,多年後拆遷,從樹底挖出多具屍體。

後者還算是好一點的故事,前者就真的不可想。

柏嚴將她餐盤上的勺子遞給她,“吃吧。”

她看他的眼睛,總覺得他一直以來太冷靜,即使被她窺得憂傷或者嚴肅,也會帶著冷靜的底色在。

不對,也有例外。

隻除了在校門口,他無意帶來的熱烈眼神,將她描摹。讓一個沒有感情波動的人柔情滿溢,稱得上最高褒獎。

可那大概率隻是她尷尬的錯覺。她和這裏的人,要麽陌生,要麽歉疚,哪個都不包含他。

言早接過勺子再道謝,發覺自己一直在對他說謝謝。

高中時學習緊張,吃飯也都狼吞虎咽。

每天的時間就隻有那麽多,分給這裏,就沒有那個。

幾乎沒人用筷子吃飯,再精致一點的,還會自己帶餐具,在食堂角落,也就是他們現在身後的開放水房衝洗。

當然,這也隻是回憶一下,現在他們誰也沒有心力去苛責公用餐具刷的幹不幹淨。

金語語坐在言早對麵,臉色慘白。

她的飯被她自己扣到了地上,現在手裏隻緊緊攥著一柄鐵勺。

雖然她也很餓,但再打一份?她是一點兒也不敢的。

她看著對麵乖乖吃飯的言早,心底不知道為什麽焦躁了起來。

這份焦躁還帶著驚魂未定,讓她靜不下來。

不過沒關係,沒關係,剛才的一切都過去了,她也偷偷回頭看過,食堂中心已經恢複了風平浪靜。

過去的一切,也都能過去。所以沒關係

金語語不住地摩挲手中的勺子,一不小心脫手,勺子便滑到了桌子中央。

食堂、鐵勺、鞋麵上的油點。

如果有bgm,言早的耳邊一定會響起“叮鈴”一聲。

言早抬頭看見勺子轉了個圈,轉到她麵前,光滑的鐵麵映出另一個世界。

他們身邊俱是灰暗的倒影,不,仔細看,她看見,

所有沒有名字的、漠不關心的眼睛。

那些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