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成癮性

◎一粒一粒扭開前襟的扣子◎

賀思承視線逡巡一周, 發現這卡座上全是眼生的年輕男人麵孔,一個也不認識。於是跟“沈恩知”耳語幾句,將人請到三樓單聊。

三樓盡頭有間小包, 是賀思承常年留給自己的私密空間,跟外頭一樣冷硬的科技感, 連沙發背弧都線條筆直。

他心癢難耐, 一關門就忙不迭問:“那個……沒忘帶吧, 哥?”

葉恩彌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卻也不慌亂, 從容坐在一把高椅上,氣定神閑地說:

“放車裏了,待會兒給你。”

信口胡謅,他最擅長。

賀思承果然大喜過望。薄薄兩麵單眼皮彎成新月:“謝謝恩知哥。我就知道沒有你辦不成的事兒!這支酒太難得了, 那麽多年的時間, 隻流入市場三次……我必須得供起來, 當作鎮店之寶。”

相識沒幾年, 在賀思承的印象裏,沈恩知向來是不動聲色卻又精明多智的。

隻消翻覆手的工夫,就將一切齟齬巧妙化解,再複雜繚亂的纏思,也總能被他料理停當。

沈家家風持清守正,沈恩知也不喜玩弄權術, 一路仕途走得含蓄低調。他對家世諱莫如深, 掩瞞得分外嚴密。

沈恩知為人也清淡隨和, 時日須臾即逝, 朝夕相處的前後同僚, 大都對他的身份背景一無所知。

賀思承他們一撥狐朋狗友, 相互都清楚底細。平日裏再敢造次,一到沈恩知麵前,被他那雙鏡片後冷靜的眼睛淡淡一壓,全都下意識噤聲緘口,行事規矩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沈恩知取下眼鏡。

很少有人光看神態就顯得驕傲自我,麵前這位是其中之一。

他依然英俊得確鑿無疑,一身淺色常服穿得挺拔而熨帖。眼目純黑,清晰又明亮。明明是跟平時一樣眉目疏朗,定睛細看,卻又好像完全不同了。

倒像是很多事都漠不關心的模樣。唇邊鬆鬆牽住了一抹笑,眼梢不安分地飛挑著,目光也不夠紮實,虛泛地往人臉上一眺,又像是透過焦點看向更遠的地方。

“你找薇薇有事兒麽。”他說。聲音質感如砂,比平時的沈恩知低啞一點。

賀思承回過神來:“噢,也沒什麽。就是想說薇薇姐要是有空,可以來店裏坐坐,我這兒經常接待她們圈內那些人,都挺熟。沒空的話就算啦——之前在巴黎還挺輕鬆的,怎麽回北京更忙了。”

“在巴黎玩膩了。你這兒沒什麽新花樣?”

葉恩彌摸索著順他話往下講,心底也清楚這樣不對。

可他實在太惦念她,哪怕能撬出點有關她近況的信息,多少也算作安慰。

“巴黎的店確實……那邊場子開得太倉促了,很多設施沒弄好。確實是我招待不周,隻能陪你們喝喝酒。不過恩知哥,你不是喝了挺多?借酒親了薇薇姐那麽多次。”

“嗯。親得挺開心。”葉恩彌指節在下頜骨蹭一下,無端地有些煩亂,“就是在巴黎,睡眠不好。”

賀思承一臉了然:“我就說,薇薇姐那個舊公寓太老了,又在三區,肯定隔音差,應該住酒店的。對了,她身體好些了沒?”

該是指她的胃病。

葉恩彌說:“好多了。慢性病,根治不了,隻能好好養著。”

“怪不得你要請假回去陪她。哥,你和薇薇姐真是我見過最恩愛的夫妻了。”

一個字一個字,累加堆堵在耳膜上,相互來回搓磨,嗡嗡響成一片。

葉恩彌勁眉發緊,眉峰處窄窄小疤,似乎此刻也被激起陳舊的疼痛。他低聲說:“還沒結婚呢,說不準。”

可是又覺得自己這番作態,到底不體麵、無意義。

沈恩知應該把她照顧得很好吧。

葉恩彌麵上浮現笑意,隻是在抵達眼睛之前就已經消卻了,起身說:“我去給你拿酒。回見。”

賀思承等了半天,不見人回來,到二樓卡座去找,發現一整桌的年輕男生都已經離開了。他正摸不著頭腦,經理來匯報說沈恩知正在樓上等他。

賀思承腦袋發懵,敲了敲太陽穴,折身上樓,一推門就看見西裝革履的沈恩知,不由惶惑地問:

“哥,怎麽換衣服了?”

“說什麽胡話。”

“不是,剛才我還見過你呢,沒戴眼鏡,穿那種鬆露白的衣服……”

隨著賀思承細碎的描述,沈恩知眼前逐漸清晰起一個形象。

他淡淡橫了賀思承一眼,嘴唇上施加些許力道,抿成一條刀切的直線:“你見到的,應該是我哥哥。”

賀思承雙目微瞪,詫異不已:“啊?以前怎麽沒聽說。”

他混進這個圈層,到底晚了太久,錯過許多辛辣秘聞。

“他已經和沈家沒有關係了。”

沈恩知說。

所有的爭奪,他都贏得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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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淩薇緩過一點精神,在工作室泡了好幾天。這次歐洲的時裝周之行,團隊出了不少物料,準備和新談的合作一起投放宣傳。

偶爾實在困倦了,到寫字樓底商買杯咖啡。十月中的北京,空氣轉冷,風也不如以往鈍了。

盛淩薇捧住咖啡的隔熱墊,在金融街周圍閑逛。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月壇附近。

她記得當初和沈恩知的第一夜,就發生在旁邊的老家屬樓。

他住的舊房裏空氣悶黏,兩人從客廳到臥室,持續一整夜的黏膩纏綿。到最後許多氣味膠在一塊,聞起來就像濕鹹的鹽堆。

屋子不新,頂燈也是泛了舊的昏倦,經過許多層煙和影的隔膜,不真切地投下被搓碎的光線。

她腰酸腿軟,肺葉之間急捯著氣,仰頭看到天花板那一圓燈點,溫黃模糊地亮在視線裏,以為是一輪最好的月亮。

腹間狠狠一墜,她下意識喊了聲他的名字,進而發覺自己的聲音莫名有些綿黏,就像屋裏的空氣。

而沈恩知就在她身後,似乎不知疲倦,掌心扶著她細窄的腰側……

如今想來,不能說不是好滋味。

她打了通電話過去。

“怎麽了,薇薇。”

沈恩知叫她的名字,音量不低也不高,語氣像是慢慢蒸散的溫水,舒和宜潤。

“還記不記得你在社科院實習的時候住的房子?”

他有些意外,仍然回答:

“嗯,記得。我人生中最快樂的事,就是在那裏發生的。”

沈恩知還記得那天清晨,她就擠在身邊安睡。他一隻手臂摟著她,頭也傾垂在她發頂,平穩的呼吸落下來,起先溫熱如同手指撫觸,到後來滾燙滾燙。

嗅著她發間凜香的氣味,沈恩知在心裏默默地想。

他是她的了。

“你那時候,是第一次吧。”盛淩薇問。

他一時產生自我懷疑:“薇薇不舒服麽?”

“……記不清了。”

“那麽等訂完婚,我們一起複習一下。”他用心地說。

盛淩薇撲哧笑了。

“你怎麽也這樣啊。淨想這種事……”

——“也”。

她又自然而然用上了這個字眼,昭示著他們的命運之中,橫亙了另一個人的人生軌跡。

而沈恩知一如既往,隻能欺騙自己,裝作什麽也沒有聽見。

盛淩薇關掉手機,摸了下臉,笑容還沒淡去。

真的是在戀愛了麽?

否則怎麽才掛斷電話,就又開始想念他。

自打講話還在囫圇磕絆的年紀,她就與沈恩知相識了。

兩人曾經一度親密無間,連擁抱都像是貼在鏡麵上,觸碰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

他們曾是形骸之外沒有血緣的親兄妹,彼此熟悉到能背得出對方呼吸眨眼的頻率,要想猜準對方臉上的表情,甚至無需睜開眼睛。

也許是因為過於親密,沈恩知以往在她眼裏,從不屬於“友誼”的分區,卻也不在擇偶範圍內。

也就從沒有預料到,原來世上存在如此安全舒適的愛。

不像葉恩彌。

從前的很多個年頭,她愛葉恩彌就像愛一支煙。他的形貌,神態,氣息和語言,都如同一種強勁刺激的誘陷,是引她迷失墜落的成癮性。

或許對他的執念,就像少煙時肺葉之間漫出的渴,隻是體內的戒斷反應。

生理上還在承受著戒煙後的麻痛,可是內心已經在向沈恩知偏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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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周後,盛淩薇到上海參加活動。

豪車名酒的聯合私享晚宴,由當今摘星最多的法餐主廚親自操刀,受邀到場都是有過多款購車記錄的最尊貴的客人。盛淩薇作為添越的亞洲推廣大使出席,在場不少熟臉名流,分享典藏版銀瓶路易十三。

最普通一場商業活動,維持黏性的社交性質更高。盛淩薇並不熱衷於此,浮一臉假笑客套寒暄,在席間沒吃下什麽,散場後躲到人跡罕至的位置等車來接。

順便抽一支煙。

她近些日子逐漸覺得電子煙不夠重,緩解不了肺裏的癢。於是又重拾以前的女士煙卷,新換了牌子,是根根纖細的蘇煙。

結果習慣沒改回來,忘記隨身帶火機。她實在無聊,問了小鹿還有半小時才能到,就給沈恩知打電話。

葉恩彌是在這時看見她的。

作為受邀名單上的車主,他早先接到邀請函的時候,並不感興趣。好在隨手丟棄之前打開看了一眼,碰巧遇見她的名字,作為品牌夥伴和其餘幾位明星並列在一起。

杭州到上海,路程不遠。葉恩彌有意買了遲幾班的車票,想在活動結束後見見她。

或者隻是像這樣,站在拐角,悄悄看一眼。

他想要靠近,又被盛淩薇低頭撥號的動作鎖在原地。

她的手指纖長無節,似是水玉雕成的肌理。

美麗的女孩子總有一雙美麗的手。

長發也濃密鬈曲,光澤如海藻,垂在肩胛兩側。她用一根手指卷綹頭發,剛接通就笑起來:“是我。怎麽才分開這麽幾天,你就聽不出來了呀?”

從前,葉恩彌隔著門,還有在電話裏,聽過旖旎百倍的聲音。

可是都沒有如今見到她笑靨如滿月,聽到她對人低柔愛語,這樣摧毀意誌、消泯心靈。

“沒什麽事……就是有點想你了,恩知哥。”

頓了一會兒,又說,“……嗯,知道了,你放心吧。這兩天有沒有空?我去杭州找你。”

葉恩彌轉身離開。

天色已遲暮。他頂風用掌心護火點煙,含在嘴裏深深地吸,同時定眼望著天邊低雲,漸漸被暮光晃成迷亂的紫橙色。

他眉目薄長鋒利,眼神專注而清醒,暮色被淡風攪散,在眼裏映成一粒一粒飄動的橘火。

沒什麽關係。無論是誰,她過得好就行了。

葉恩彌把煙撚滅了丟進垃圾桶,招手攔車。

想起她曾在電話裏對他說過的兩個字。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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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天後,已是初冬時節。沈恩知元旦前夕才回北京,和盛淩薇相隔異地,彼此的肌膚都在想念對方。才進公寓就是一個深到骨骼擦蹭的擁抱,他手指修長有節,從背後繞過來,一粒一粒扭開她睡衣前襟的扣子,俯首親吻她潔白舒展的長頸。他性格內斂平淡,親熱時卻格外熾熱。

在家裏廝磨幾日,又一起到沈家跨年。

沈州同和葉瀾招呼她進門。聽說沈爺爺在房內吸氧打盹兒,盛淩薇也就沒貿然去打擾,脫了鞋拉沈恩知上樓梯。他跟得很緊,手護在她腰間。

盛淩薇走到半途,回頭與他相視一笑。

葉瀾與沈州同相對望一眼,彼此也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當時你和長榮做那個決定,我還覺得對小彌不公平,熱娜又反對,我也不是沒動搖過。現在看兩個孩子這麽好……她也該放心了。”

臨近黃昏,窗外零零碎碎,飄下翳膩的雪珠子。

忽然有人通報,說盛長榮到訪,正在院子裏等候。

沈州同和葉瀾起身去迎,把他拉進門廳。盛長榮呢子大衣的兩肩落滿雪片,聲音也肅冷繃直:“元旦了,我來拜訪沈老。”

葉瀾說:“爸不太舒服,在吸氧呢。快進來,長榮,進來說。薇薇也回來了,跟恩知在露台呢……”

盛長榮似乎被觸動了一下,眉頭用力一捏,嗓音也起疙瘩:

“就不進去了,沈老身體不適,我改天再來吧。”

回身正欲出門,又似乎想起什麽,轉頭問:“倆孩子的好日子敲定了沒?”

葉瀾趕忙回答:“說是明年上旬到長島訂婚。咱們出去不方便,回來就在北京也辦一場私密的。”

“薇薇還是那麽瘦嗎。”

“回國以後,比以前看著是豐圓點了。”

沈州同這時欲言又止地插了腔:“長榮,熱娜她……”

盛長榮眼神微黯,歎口氣:“不剩多少日子了。葉瀾抽空去看看吧。這幾天狀態好一點,能認人了。”

走出幾步,在門口與寒冬交界之處駐足,他沒有回頭,呼吸之間還漂浮著冬日的白汽,“別告訴薇薇。”

沈州同目送他離開,搖搖頭,拉著葉瀾往裏走:“這父女倆,脾氣是一個賽一個的倔。”

沈家露台上,天灰得很濃,像是整塊汙濕的粗布麵,還能擰出些雨水來。

星點的小珠粒,在半空中凍成雪,紛紛揚揚往下散落。

北方的冬季非常寒冷,風又格外硬,似要把這種寒冷往皮膚裏麵鑿。

盛淩薇側頭輕靠在沈恩知肩上,與他並肩坐在寬大舒展的遮雨蓬下。她剛要說話,不小心就著呼吸吃進幾顆雪,嘴裏就小小地噎了一聲噴嚏。

“要不要回去?”沈恩知擔憂地問她。

“沒事,再看看吧。我喜歡下雪。”

就在這時,接到蔣睦西打來的視頻通話。

黑框眼鏡後,她雙目渾圓清澈:“薇薇,你是不是沒跟葉恩彌一起跨年啊?”

盛淩薇神念微動,餘光裏緊看沈恩知的表情,嘴上敷衍過去:“噢,沒有,他說他要忙比賽……怎麽了。”

她感覺自己的表情莫名在發緊,手上跟著一緊,是沈恩知更加用力地將她握牢。

“沒事,我知道他肯定很忙——薇薇,下雪了,我覺得特別適合拍外景,正臨時找人搭呢。”蔣睦西說著轉動鏡頭,給盛淩薇看身處的環境。舊式合院的斜簷紅牆邊,不少員工穿著衝鋒衣,在雪地中忙著鋪排器材,“明年亞運不是在秋天麽?我們運動線也出了秋冬主題,攝影師早上聯係我,說雪景特別合適。你要是有空,不然過來?”

以雪景為主題或靈感的秀場,盛淩薇以前有幾次成功的嚐試。可是在北京的古建築裏冒雪拍攝,倒是從未經曆過的體驗。

其實工作內容對她而言,並不算辛苦。她喜歡站在聚光燈下,被鏡頭膜拜的感受。

她動了心思:“恩知哥,今天晚點陪你,行麽?”

沈恩知頷首:“想去就去吧,早點回來。”

她知會了葉瀾一聲,便動身出門。

蔣睦西掛了電話,葉恩彌剛剛從正門的門檻一步跨進來。

周圍銀雪皚皚,他膚色更顯欺霜賽雪的蒼白,五官是鋒利的銳角,眉眼和嘴唇都薄長而倦怠,捏合在一起成了種寡情的氣質。

他低頭整理身上正裝的戧駁領,似有些穿不慣,挑眉問:“還有多久?我去抽根煙。”

“別走太遠,等下有驚喜。”蔣睦西說。

關於此行的目的,她壞心地連葉恩彌也一起瞞住了,拿著簽好的男裝運動線代言合同唬人,說要做一支廣告正片,把他從杭州喊來參與拍攝。

她與盛淩薇年少相識,暌違多年,再遇時童年好友已經要嫁人了。

蔣睦西籌備許久,特地招來品牌的禦用攝影師,恰趕上北京大雪,租用的場地曾是王府,青瓦紅牆,映雪成趣。

婚紗也出自蔣睦西的精心挑選,幾件盛淩薇喜歡的品牌和款式。

她要送她全世界最美的婚紗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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