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晦暗
◎嘴唇深紅靡豔◎
盛淩薇不喜歡倫敦的雨, 多過北京。
倫敦的雨和任何地方都不一樣。清晨淅瀝下過一場,傍晚走入空氣裏,滿身仍有潮濕黏餘。
司機轉了半天才找到門牌, 盛淩薇下車進院,入眼是疏落的竹石清潭, 在擁擠的倫敦辟出濃翠一點秋意。門口守著素衣淡顏的女孩, 引她到主廳就座。一方厚冷案台, 兩把原色木椅, 組成一餐飯的定局。
想來宗笑是下定決心要聊點私密的事, 她安排的這個局,從主廚到侍酒師都是日本人。
食材依樣端上板前,宗笑才姍姍來遲。
宗笑自小被送到洛杉磯讀中學,後麵又輾轉美國多地, 靠家裏捐實驗室捐圖書館進了頂尖學府, 讀一年書歇兩年, 磨蹭著終於勉強拿下商科學位。她將大把時間花在各種平台的遊戲和漫畫展會上。如果她母親不是各大頂奢品牌的VIC, 恐怕以她的生活軌跡不太可能與盛淩薇產生交集。
一杯柚子清酒入喉,宗笑到底沒忍住,開腔問:“薇薇,我一直想知道,你未婚夫和偶像……”
之前盛淩薇的工作重心主要放在海外,沈恩知的職務又比較敏感, 要見麵隻能等她回國。陰差陽錯, 一直沒機會和宗笑碰麵。
直到那場生日聚會。
宗笑為人耿直爽快, 心裏不裝事兒。相識久了, 盛淩薇十分懂得要怎麽應對她。
是以盛淩薇避重就輕, 把話題往別的方向輕巧一掰:“噢, 說起葉恩彌,你和他怎麽認識的呀?”
宗笑的思路果然霎時被帶偏:“我跟他啊,認識也有幾年了,就是他手傷退役那會兒。我不是他老粉了嘛……”
那一年,葉恩彌缺席了國家注冊電競運動員的選拔,在疏於使用的社交媒體上,毫無征兆宣布退役。他當時所在豪門的俱樂部印證了他手傷的消息,一時之間圈內地動山搖。
“當時有人說他在場外跟粉絲起衝突,賠了不少錢,但是沒人放證據,所以不知道是真是假。”宗笑說。
她那時還在美國讀書,等著看偶像率隊在西雅圖的世界賽上再創輝煌。聽聞退役傳言,一時如同天崩地裂。宗笑是資深玩家,也是鐵杆粉絲,當時特地飛回國,花錢托關係一路聯絡到俱樂部決策層,硬是找機會去訓練室當麵見到葉恩彌。
他當時術後剛拆了線,容色疲憊,倚在椅子上看陳霜整理他的個人物品,沒留意有人闖進來。
宗笑也在原地怔了一瞬,她沒想到葉恩彌本人會是那個樣子的——那樣消沉,低落,衛衣兜帽沒戴,頭頸深埋,隱約得見薄皮膚下青色的筋,藍色的脈。
在她印象裏,他向來是神采飛揚的世界冠軍,難以理解怎麽就陡然下墜,變得如此頹廢,不由有點激動:“葉恩彌,你為什麽要走啊?今年要是去西雅圖,就是世界賽三連冠,那些西歐隊伍以後再也不敢看不起國區……你可是我的偶像……”
似乎是被“偶像”這個大字眼狠砸了兩下,葉恩彌總算有所動作,鈍鈍地把眼往上張,但宗笑仍沒看清他晦暗的眼珠。
大約是因為訓練室沒開燈,又也許是因為他睫毛實在濃緊,重重往下墜成一片。
他的目光卻很淡,捉也捉不住,慢慢從睫毛下麵伸出來,將她從頭到腳掂一掂。
“原來是粉絲啊。怎麽找到這兒來的?”葉恩彌嗓子啞得出奇,嘴角習慣性地扯了扯,那弧度實在很淡,根本稱不上是笑意,“打不了了,你看。”
他抬起手,給宗笑看無名指上縫合的痕跡,告訴她自己的手指如今連最基本的彎曲活動也無法完成,鋼板和鋼釘要等一年後再一次手術拆去。
“怎麽會這麽嚴重?”聽到這裏,盛淩薇不自覺捏緊了手裏的竹筷。
她意識到情緒過於坦露,掩飾般轉開眼,從日本大將手裏接過新捏的壽司,故作不以為意:“那時候你不是個粉絲麽,怎麽又成他合夥人了。”
一口下去,舍利調味很濃,從嗓眼酸到心裏。
宗笑說:“就是這麽嚴重。我問他還會不會複出,他說盡量吧,但是要先讀書,看看有沒有別的路可以走。我當時想,他已經足夠有錢有名望了,還需要什麽路?”
盛淩薇取了新上的熱布擦手,指節溫度升高,心卻幹燥地轉冷。
是啊……他還需要什麽路呢。已經走到最巔峰,那樣功成名就了,總該回來找她。
“我和他認識就在那天,後來他真的不再打比賽跑去留學了。這個項目一直是西歐和北美的戰隊製霸,國區在他之前沒有過冠軍,在他之後也沒有了。”
宗笑歎了口氣,眼露惆悵。身邊的侍酒師換上新的配酒,開口正欲介紹,被她擺手遣退下去。
“至於合夥開公司,還是後麵他主動聯係我來著。”
宗笑家裏做地產實業起家,也自己管理著風投基金會。她雖然依照父母的安排學了商管專業,實則並不算精於此道,回國之後遊手好閑,很是遭到父親一番責罵。
就在這時接到葉恩彌的合作邀請。他說自己的身份有點敏感,不能在工商局注冊,就想拉她入夥。宗笑也正想做出點成績向家裏交差,遊戲開發又是她的興趣所在,於是一拍即合。
“當時就傳亞運會要在杭州舉辦,有電競項目,所以他要把公司注冊在杭州的時候,我就懷疑他早籌劃著要複出了……沒想到是真的。”宗笑說。
“你就不怕虧本?”
“這個遊戲有多紅你不知道吧。他臉長成那樣,成績又一騎絕塵,都蟬聯好幾年的最有商業價值電競選手了。就算虧了,他估計也能自己掏錢賠給我。”
餐席進行到後半程,換了幾樣新酒種,侍酒師端來一方木盒,示意她們從中挑選酒盅。
“說了這麽多,到你了薇薇。”對於這頓飯的最終目的,宗笑還沒忘記,“你們究竟是……”
盛淩薇從木盒裏挑出一盞冰透點紅的酒盅,握在手心涼潤而瓷硬,凸起的明花形如梅枝,仿佛掌紋印在皮膚上。
她覺得喉嚨僵硬,聲音不像自己的,是竭力偽裝平靜時透出的不協調:“我們在一起過。我和葉恩彌……總之很複雜。我的未婚夫,你見到過的,就是他的孿生兄弟。宗笑,你可千萬要替我保密。”
宗笑有點驚訝,稍微坐直身體:“那你就這麽……利用他?”
盛淩薇咀嚼著一口醋飯,隻覺得食不知味,就著濁酒吞下去才說:“他樂意。”
“你不會看不出來吧薇薇,他明顯還是對你……”
“我看得出來。”盛淩薇說,“但是那又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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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恩知遺落在菲烏米奇諾機場的行李,隨一周後的班機托運到北京。
逗留羅馬開會的那幾天,他考察了一些當地進出口貿易渠道,陰差陽錯遇見一隻水晶鞋。形態尖而長,底部彎著淺弧,如同泛在威尼斯水麵的一艘艘貢多拉。鞋跟鑲有大顆晶瑩剔透的藍寶石,像是一汪深深的泉眼。
他記得盛淩薇說過,她最愛美麗的鞋子,於是當即買下,囑托要嚴密包裝。
本打算在臨行之際從機場專線郵寄,因為小鹿一通電話,他走得太過匆忙,隻好默認航司安排,跟行李箱一道托運回國。
在盛淩薇的公寓裏,沈恩知終是放不下心,打開包裝盒確認。
乍一看完好無損,把在手中,宛如一塊溫熱的淨冰。他的目光緊迫,一寸一寸檢查過去,最終在鞋跟上方發現一道殘碎的裂痕。
落地窗外,太陽兜頭潑下滾水似的亮光,蒙得他眼前又濃又辣,仿佛蒸散著翳膩一層汽霧。
沈恩知莫名一陣奇異的心慌。
放下那隻水晶鞋,藏到衣櫥最深處,不再想作為驚喜讓她看見。
那一線裂痕,他總覺得是一種隱暗不祥的預兆。
沒過兩天,盛淩薇從倫敦回國。她這一趟忙於工作,足足在外輾轉月餘,中間又害過一場大病,整個人一進家門就鬆懈下來,幾乎是撲在沈恩知懷裏。
“快點,抱我去睡覺。”
她下令。而他馬上依從:
“好。”
沈恩知喜歡被她命令,他覺得這種口吻讓她回到小時候,是別樣的靠近和親昵。
盛淩薇近些年脾性收斂了許多,偶爾流露驕縱的意態,隻是在他麵前。
他感到一種享有特權和偏愛的滿足。
被熟悉的床被包裹,周身環繞著鼻腔所習慣的溫暖熏香。盛淩薇感到無比安心,放鬆地沉入許久未曾有過的深度睡眠裏。
眼睛闔上就睡了一天一夜,期間盛淩薇隻迷迷糊糊醒來兩次,是沈恩知安排家裏的阿姨煮粥燉湯,他端到床邊,吹成常溫再喂給她喝。
她全憑本能吃完,又一頭栽倒進枕間,睡息酣然香甜。沈恩知靠在床頭,安靜凝望著。
如今想來,她睡著的時候,嘴裏很久沒再出現另一個人的名字了。
入夜時分,他抱著熟睡的盛淩薇,嗅她的頭發縫隙裏沁出的幽幽香氣,手指捏玩著圓潤的耳垂,嘴唇又湊過去親她纖瘦的手臂,親吻細密而迷戀,沒有放過一處肌理和骨骼。
以往每次做最親密的事,他總是固執地要戴上眼鏡。
沈恩知想看清她的臉,看清多年心念的美夢正在被他占有著,也想讓她記住,他和葉恩彌有多麽不同。
現在,他終於不必再這樣做。
可是他仍無法全然肯定,她會就這樣徹底遺忘葉恩彌。
沈恩知這次回國,工作格外忙碌。陪不了她太久,就又要出差。
盛淩薇正從長久的睡眠中恢複元氣,一雙手從熱騰騰的被窩裏探出來,滾燙地把他摟住,問他:“恩知哥,幹嘛去?”
“杭州亞運招商,我得去那邊跟進一下。”
杭州,亞運……
她輕輕翕動眼瞼,眨掉一瞬間的走神:“那,什麽時候回來?”
沈恩知撫摸她散在枕邊的長發:“很快了。薇薇,我走之前,要不要……”
他的手意味深長,觸在軟被之外的肌膚上。
盛淩薇馬上搖頭:“不要。不是說好了?你別得寸進尺。”
“真的?”
他邊說,邊解開手腕處襯衫一枚紐扣。腕骨凜冽明晰,薄皮膚下血管鼓脹如山巒,隱沒在純白的袖管之中。
漂亮的手,克製又迷人的襯衫,讓人忍不住去肖想他的身體。
沈恩知的身體和臉一樣耐看。盛淩薇是真切地觀察過、碰動過、感受過的。
她雙唇內莫名有點發幹,勉強說:“……真的。”
始終堅守著底線,將頭全縮進被子。
沈恩知眸中盡是溫潤笑意,把她從軟被裏麵挖出來,扶住她下頜,捧在手心:“那要不要親?”
她眉開眼笑:“這個可以。”
沈恩知出門時,嘴唇深紅靡豔。
他下了電梯,走向停車的位置,正要拉開門,手機傳進一條短信:
哥,上次跟你說的酒,怎麽樣了?
賀思承早些時候也回了北京,此前拜托他找一瓶稀有的名家自釀。沈恩知門路廣,手腕強,對於這樣的請求自然不在話下。賀思承苦覓不得的那瓶酒,此時正放在他的車載恒溫箱裏。
他垂眼淡瞥腕表。賀思承在北京除去夜場,還經營一家綜合型娛樂酒吧,名叫“人間”,離高鐵站不算遠。
臨行前繞路過去一趟,也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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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賽第一階段持續四周,以葉恩彌在北京奪冠告一段落。
陳霜一張臉興奮地漲紅,擠過簇擁而來的粉絲,在葉恩彌耳邊說:“聽說北京有個特別有名的場子,新開沒多久,叫人間。咱們好不容易過來一趟,這次完滿收官,帶大夥兒慶祝一下?”
四周的歡呼聲此起彼伏,葉恩彌隻聽清了一半,揮揮手點頭:“行,安排吧,刷我的卡。”
陳霜馬上向隊員們宣布好消息,然後打電話去預約包廂。時間太近,最終隻訂到二樓卡座。葉恩彌完成官方規定的賽後互動,帶人擦著預定時間過去。
天色還沒到最夜,樓下舞池裏已經人頭攢動,一眼望去幾乎是麵目模糊的,隻能看見混沌暗彩的影子裏,裝滿淩亂的發絲和腿腳。
葉恩彌規矩定得嚴,平時也禁止飲酒。陳霜興致勃勃給隊員們點了無酒精飲料,自己開了瓶冰啤酒炫耀地喝。
隔壁卡座傳來一陣交談聲,是酒吧老板帶人來和誰打招呼,葉恩彌漫不經心地沒理,自己揣著心事,也很難融入快活的氛圍。手裏掂了杯無酒精莫吉托,也沒喝,兀自深思。
直到有誰停在麵前。
抬頭的同時,聽見那人說:“哥,怎麽這麽快,飛過來的啊。”
葉恩彌眉心微擰,正要出聲糾正說認錯了人,沒想到對方下一句問話已經脫口而出:“薇薇姐沒一起來?”
葉恩彌短暫凝神,忽然笑了。
他重新展開雙肩,懶懶往椅背上一靠,隨意答:“嗯,她有工作要忙。沒事兒,跟我聊聊吧。”
【作者有話說】
弟弟的20分鍾隻是全套流程的三分之一,有人聽不下去掛斷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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