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如夢方醒

◎愉悅到顫抖◎

“她來了。”

蔣睦西這樣對他說。

誰?

葉恩彌還沒來得及開腔, 蔣睦西已經像陣風從對開的朱紅大門刮進去。他料想還不到開拍的時間點,兀自停留在原地抽煙,視線漫不經心, 默數著王府大門上橫七豎九的門釘。

一粒,兩粒……

不知第幾遍數到六十的時候, 攝影師的助手涉雪過來尋他:

“葉先生, 那邊妝造完成, 可以進去了。”

葉恩彌“嗯”一聲, 熄了煙進去。越過重重門欄, 披著漫天灰濁的夜霾,走到銀鑾寶殿前。腳下一層雪已經攢得厚實,幾乎踩不到堅硬的路磚。

有人在喊著補光,下一秒前方轟地亮起燈, 他猝然抬頭, 被喂了滿目的白。

起先以為是雪, 漸漸看清, 才發現其實是一襲婚紗。

純白滑潤的公爵夫人緞,拖著真絲魚尾裙擺。深露背的設計,他目光往上,看見曼妙腰弧,肩胛處圍半圈歐根紗,質地輕嫋如雪, 似乎下一秒就要化去。

無袖剪裁, 光整細膩的手臂, 牛奶一樣意欲漫出來。

朱紅的廊柱和青艾色琉璃瓦之間, 積雪漫射著淡淡白亮, 穿婚紗的人聽到他靠近, 回過頭來。

她逆著聖潔的輝光,肌膚也勝雪,不沾絲毫穢褻。麵容隱匿在陰影之中,讓葉恩彌怎麽也看不清楚。

他眼睛一陣苦刺,良久才適應這強烈的明暗差。

她的臉終於完整在眼前。

像被人在身邊輕輕嗬了一口氣,耳窩發起不明由來的麻熱,他本來就白,因而更顯得紅呼呼。

絨絨的雪片落到睫毛上,視野濛濛起霧,變得模糊一片。

可是葉恩彌不敢眨眼,生怕破壞了這一刹那的美夢。

少年時立誓要娶的女孩,終於成為他的新娘。

眼眶發起一種奇異的溫涼,像是被酸冷的小小螢火燎了一下,然後他忽然感覺麵頰濡濕,以為是雪化開成水。

後來才意識到是熱淚,一下子凝結在瞳膜上,沸騰一樣湧出來。

然而緊接著,他看到盛淩薇隔著滿庭散落的細雪,遠遠與他對視,眸中神采嘲弄,似乎早已對他充滿厭棄。

夢醒了。

旁邊的蔣睦西薅一把紙巾,胡亂往他俊臉上按:“哎呀,又沒到婚禮呢,趕緊擦擦。”

“多少年了,你們感情怎麽還這麽好。”

她感歎著,餘光觀察葉恩彌的臉。還是那樣鮮明的特質,斷眉,翹眼梢,鼻梁優越,兩片薄唇有棱有角,天生一張薄情寡義的浪**臉。

方才他什麽都沒做,半倚在正門前,隻抽一根煙,卻連抽煙的姿態都顯得輕慢隨意,不夠上心。

沒想到竟然這麽專一。

盛淩薇沒有說話。

之前見識到蔣睦西準備的“驚喜”,她本想出言婉拒。可是蔣睦西眼睛晶亮,滿懷期待地看著她。

緊接著一個溫暖紮實的擁抱撲到盛淩薇身上,她哽咽著說薇薇你什麽都有,我不知道該送怎樣的禮物,這是我想了好久的心意,新婚快樂,希望你永遠幸福。

小時候,蔣睦西是唯一知道她和葉恩彌交往過的人。懵懵懂懂的少女心事,不敢告訴父母和沈恩知,都講給好友聽。

可是後來葉恩彌離開沈家的事,是盛淩薇第一次揣在心底、埋得嚴嚴實實的秘密。

蔣睦西太真誠懇切。實在無法狠心拒絕。

她也確實是用心做足了準備,特地找嚴愫要來盛淩薇的身體圍度數據,定製了一襲最美麗合體的婚紗。盛淩薇剛抵達場地,就被推去做了整套妝造,全程人手充裕,效率極高。

蔣睦西說:“我之前偷偷問葉恩彌你的喜好,他給我發了一段你之前走西湖大秀說過的話,我特地選了這裏呢。”

盛淩薇回憶起當時在西湖上接受采訪。她說自己很喜歡那場秀的風格,自然景致和工匠造物,軒亭樓閣和歐式珠寶,一切截然相反的對比和衝撞。

想不到葉恩彌會記得。

眼下,是頭一回看到他穿正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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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盛淩薇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過去一點兒,擋我鏡頭了。”

夜漸漸深了,室外總有風在響,將積霾扯散成絲狀,露出天頂鮮淨的一輪白月亮。

兩人跟著攝影團隊,從府邸佛樓一路來到東麵花園,拍攝不斷。像演員在熒幕上周旋,扮演一對形貌俱佳的恩愛壁人。

表情神態都通過精心設計,走在別人編排的劇本裏。

這裏有一方淺潭,名叫蝠池,鬆碧色的水麵,四周榆樹生根。而他和她,黑西裝,白婚紗,極富現代感的衣著與風姿,在如此古樸雅致的場景裏,形成質感鮮明的衝擊。

盛淩薇熟悉鏡頭,知道自己在鏡頭裏什麽角度是最完美的。葉恩彌隻好照她的吩咐往旁邊避一避。

閃光燈一下爆亮,場景恍如白晝。葉恩彌按攝影師的指導,親密地貼到她脊背後麵,又偷偷咬她耳朵:“怎麽,見到我連話也不說了?”

盛淩薇一眼不看他:“我跟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他輕哂:“就這麽煩我。”

“就這麽煩你。”

“現在留著我還有用呢,就不能稍微喜歡我一點兒?”葉恩彌語氣戲謔,好似半分漫不經心,卻又被什麽沉沉往下墜著,像厚雪飽壓在枝頭。

盛淩薇感知到了,隻是硬著心腸:“你不願意就算了。我發條微博,這有什麽難的?就說我要和沈恩知結婚了。”

“不行。你不能……我又沒說我不願意。”葉恩彌拿她沒脾氣,微露一絲苦笑,“薇薇,別欺負我了。”

攝影師的助手看見兩個人分開了一些距離,趕忙遙遠地遞過來一聲:“挨近點,挨近點,新郎扶一下新娘的腰吧……”

他的手覆上來,如此鮮明的觸感。盛淩薇眉頭一皺:“別動手動腳的。”

葉恩彌無奈:“是人家叫我動手動腳的。薇薇,你不能不講道理。”

“懂不懂什麽叫紳士手?”

她拿著他的手,不著痕跡挪開半寸距離。可他的體熱隔著細窄一線空氣,依然強烈地滾燙著,熨在皮膚上激起皺痛的感受。

“有必要麽,薇薇?……哪兒我沒摸過。每次你不是都,很快樂。”

葉恩彌隨口講著玩笑話,隻是聲氣到了末尾,慢慢低緩下來,像是突然失去了重量依托。

心緒不由順著他的話,想到那些與他獨處的時刻,盛淩薇的眼神遊移了一瞬,強自恢複穩定。

“不就是摸摸?得了吧。別人能讓我更快樂,想知道麽?”她歪頭說。

“……”

盛淩薇眼見他的臉上血色盡退,登時煞白煞白。

她的心裏有種麻木的快意激發出來,在神經末梢震顫不已,又繼續說:

“葉恩彌,那種事你還沒體驗過吧?我可以詳細給你講講。還是說這些年,你和別人有過……”

她的語聲刹停,因為忽然被葉恩彌捏住了手腕。他很快鬆開,深長地吸了一口氣,呼出來的時候,夾雜著顫音:

“沒有。沒有過。我這輩子,就你一個。”

葉恩彌常年休息不好,作息顛三倒四,起臥時間一天換一個樣,像是靠搖骰子隨機決定。

偶爾走運,會在前半夜做個有她的夢,夢裏全是朦朧旖旎,他卻頻繁在最關鍵的節點醒來。

沒有其它原因,隻是由於葉恩彌毫無經驗,不懂得再往深入進行下去該是什麽感覺,夢境就被迫在溫存之際戛然而止了。

這也正常。以前在一起那會兒,兩人年紀都不大,最親密不過是淺嚐輒止的親吻,身體上的碰觸都僅有那麽幾次。

對於十幾歲的葉恩彌而言,與盛淩薇在沈家的隱秘角落悄悄拉下手,趁大人沒留意的空當偷一個吻,已經是他所能想象得到最極致的浪漫溫情。

最開始的時候,偶然觸到她柔順滑潤的發膚,他都要趕快收回手來,忙於收拾自己怦然作響亂作一團的心跳,哪裏明白還能更進一步。

而在離開她之後漫長的年歲裏,他又沒再有過別人。

盛淩薇倒真的意外了。

“這些年你是怎麽解決的?”她問。

葉恩彌捏了捏手指。他手型薄長,骨節突出而鋒利。

低頭說:“還能怎麽樣?想著你,自己解決唄。”

拍攝流程結束,他的懷抱撤離之後,盛淩薇才遲鈍地感覺到冷。夜露深寒,風也充滿勁力,涼氣更迫人。

肩上一暖,是他脫下西裝外套蓋過來。

盛淩薇被蔣睦西拉著去挑片子,葉恩彌就在後麵看。攝影師極會捕捉微毫的瞬間,一張張照片看過來,發絲纏綿,肢體親昵,對視的眼神都拍出濃情蜜愛,沒人能猜出他們不是情真意切的新婚夫妻。

臨時化妝間設在後罩樓裏,卸掉頭臉的裝飾時已是後半夜。盛淩薇換上常服,囑咐助理關上什錦窗,才稍微暖和一點。

手裏拿著葉恩彌的西裝,散出一些幹煙葉的氣息,氤氳到鼻尖,燒得她呼吸似乎有種升溫的預兆。

她馬上把衣料丟到一邊。

這時收到沈恩知的消息,說打算來接,正在路上,要她找個暖和的地方等。盛淩薇於是也沒著急出去,眼見攝影團隊的人都困得東倒西歪,便讓他們先行離開。

葉恩彌就在這時進來。

他也換回平時穿的柔軟衛衣,白色兜帽一直拉垂到眉骨下麵,將眼光遮得模糊了,隻露出削直的鼻梁和嘴角,笑意不深不薄。

他回手反鎖上門,一手摘下兜帽,定眼看她。幽深的一對瞳仁,玄黑無底。

是一種深切的預兆。

盛淩薇坐在椅子上,一時忘了呼吸,直到他跪在她麵前,一手掌握了她的後頸,仰臉與她接吻。衣料隨著動作偶然摺起來,隱約可見流暢的腹肌輪廓。

他來時走得太急,仍在依稀喘息,唇齒之間與她交纏出一蓬一蓬的白,是冬日遇熱形成的汽霧正在翻騰。

他太渴望,欲愛深重,卻不敢貿然進犯。隻能將涼涼的指尖觸上來,輕撫在她唇邊,聲音蠱惑:“薇薇……張嘴,聽話,把它吃了。”

葉恩彌冷不防被推開,緊接著臉頰生挨了一耳光。

她身形纖瘦骨感,這一耳光卻打得又狠又重,無名指上還箍有訂婚戒指,鑽石切割工整的表麵刮擦過下巴,留下細細一道血痕。

盛淩薇咬著嘴唇不說話,抓起大衣披上,起身就往外走。

葉恩彌很快趕上,搶了半步過去,猛然捉住她的一隻細腕。

向後驀地一帶,用上八分力氣。她身上軟厚的呢子大衣猝然旋了半圈,人就在他懷裏了。

盛淩薇想掙,沒掙開。葉恩彌將她手腕攥得那樣緊,近乎蠻橫地抻到上方,按在自己胸口。

那處心搏亂作一團,分明跳動得熱烈至極。

他一字一句,語言裂滿情緒的碎片:“薇薇,救救我吧,我快瘋了。”

她感知到了他綿延起伏的悲傷,水波紋一樣**在耳中,慢慢融成震動的心潮。

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了,很難順暢給出回應,連一聲歎息也穿不透,難以成型。

她對葉恩彌,是一種生理上的依賴,類似煙癮,浸潤在肺枝裏。

明明,明明他們還沒有真正發生過……

可是所有令她愉悅到顫抖的親密,極致的亢奮和**,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她到底還是在他懷裏慢慢軟下來,問他:“葉恩彌,你之前……是不是給我打過電話。”

“什麽時候?”

“三年前,你退役的時候。”

他笑了,鼻尖在她頸窩裏拱動:“薇薇好聰明。怎麽猜到那是我?”

“浙江的號段,打到我的私人號碼,接通了也不說話。……隻有你會做這種無聊的事。”她又問,“打給我做什麽?”

葉恩彌唇邊仍然勾著那很淺一道笑紋,有點玩味,又有點落寞,合在一起成為一種矛盾重重的神色。

“想告訴你,我盡力了。”他說。

盡力什麽?

她沒來得及問,已經被葉恩彌摟著腰按在化妝台上,他的臉深埋下去。大衣敞著,裏麵的薄衫質料很輕,他的唇幾乎等於直接親在她胃部的皮肉,摩挲般地輕吻著。

“這裏還會不會痛?”他在她腹上低聲問。

盛淩薇低頭凝視他,歎息一聲,指尖沒入他的發隙之中。

漸漸忘記自己。

什錦窗合不嚴,顫巍巍開了一道縫隙。清白慘淡的月亮站在天腳,月光下有長風在沙沙細響,仔細聞起來,好像裹挾著一點冷腥味,冰一樣撲到臉上。

盛淩薇如夢方醒。

她狠狠地把他的肩膀擋到旁邊,從化妝台上跳下來:

“葉恩彌,我要嫁給你弟弟了,你到底明不明白?當初是你要走,一點音訊都沒有,也不回來找我,現在又回來裝什麽裝?”

兩個人之間隔一把小圓凳,隻有齊膝高,卻像是一堵無形的壁壘,目光和氣息都穿不透。

他的聲音也顯得失真,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薇薇,我有我的苦衷。我不是沒有聯係你,也不是沒有回去過……”

“別再說了。”

盛淩薇看著他深垂下頭,想起的是小時候一次口腔燙傷的經曆。

熱騰騰新出鍋的美味,她太迫切太渴望,等不及就入了嘴,咀嚼的過程中上排牙齦被燙得腫爛。

葉恩彌就是這樣一塊腫爛的牙齦,每回見到他都像在重複咀嚼的動作,摩擦出更多紅熱的疼痛,傷口怎麽也沒法愈合。

而沈恩知不一樣。沈恩知獨自凝望了這麽多年,如今他在笨拙用心地學習著,以她想要的方式愛她。

縱使葉恩彌擺出再多的借口和苦衷,她都不想再聽。

才想起沈恩知,耳畔忽然就響起沈恩知的聲音,清潤而從容的語態,從反鎖的門外滲進來:“薇薇?我問了工作人員,說你在裏麵。還沒好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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