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鴨雜麵
街邊幾個閑漢勾肩搭背,一路說說笑笑逛了過來。瞧見附近開著門的鋪子裏,各家夥計幾乎人人都鼓著腮幫子在吃什麽,當下便暗恨自己走得太早。
今日沒有等到簡家出攤,他們還以為沒了笑話看,誰曉得剛走沒多久,背後的叫賣聲就響了起來,連忙回來。
白給的吃食和不花錢的熱鬧,不來湊都不可能。
簡清剛剛分完幾根鴨脖,假裝沒看見其中有幾家夥計去而複返拿了不止一次鴨脖,正新取出來鴨脖雞爪斬開,就見過來一個有幾分眼熟的青年笑嘻嘻伸手要拿。
簡清一挑眉,咚的一聲,菜刀刀尖剁進砧板三分,正停在青年手指尖前不到一寸。
青年嚷了起來,“你做什麽?!殺人啊!”
食客這樣投訴,本來是對酒樓聲譽的極大傷害,但簡清看著青年捂著手後退裝腔作勢,隻覺得好笑,問道,“崔二,這麽快就忘了你之前說過什麽,來吃我家東西了?”
城北出了名的閑漢崔二附近人都認得,卻不知他什麽時候惹上了簡小娘子,一聽這話,夥計們紛紛豎起耳朵。
“說了不要錢,又不讓人吃,還拿刀砍人,哎呀好凶好凶……”崔二本來還扯著嗓子嚎著,聽簡清這樣說,戲當即演不下去了,後麵的話卡在喉嚨裏半天說不出來。
崔二小心瞧一眼周圍人的神色,卻見往常眾人看向簡家攤子的厭惡或漠然已經消失不見,一聲應和自己的都沒有,人人都是在瞧自己的笑話。
崔二梗著脖子回道,“我說的哪裏有錯?你家吃食若不是醃臢髒汙,怎就不敢讓我吃了?”
前幾天包子攤出攤時,簡清就記住了崔二這張臉。當時懷疑柳郎中驗錯和後麵抓著被吸引的食客反複說簡清浪**故事,抹黑簡家酒樓的閑漢裏,就他叫得聲音最大,口口聲聲讓人別來買包子,誰知道今天卻自己湊了上來。
簡清淡淡道,“我家吃食是送給客人吃的,與你何幹?”
崔二道,“我來都來了,怎麽不是客人?!我看,你就是怕小爺一嚐,叫旁人知道吃食難吃砸了招牌,露了你的底!”
這便是胡攪蠻纏了,崔二家中也就混個溫飽,哪吃得出來吃食好壞。但他這一嚷,剛剛還嘬著骨頭的夥計們就不自覺停了口。
難吃?這崔二莫不是失心瘋了不成,就算沒吃到,也該聞聞這股子味道,這麽香的味道,吃起來哪裏會差?
簡清有意做出慌亂神色,崔二一看,心中一喜,大聲道,“我倒要看看你這吃食是不是壞了,才拿出來送人!”
若是吃食真有問題,他怕是能敲簡家一大筆銀錢,這幾天包子攤的生意他可都看在眼裏,不說四五兩,二三兩銀他們總能拿出來封他的口的。
崔二又摸向砧板上的鴨脖,簡清拿刀背將他手一擋,問道,“若是鴨脖沒壞,反而好吃呢?”
怎麽可能!崔二嗤笑一聲,道,“好吃?要是好吃,我就大喊三聲,讓全鳳溪都曉得!”他捏起一塊鴨脖,不屑地想,好吃又怎麽樣?還不是他說了算!
崔二身後兩個閑漢原本就是今日和他湊做一堆來看熱鬧,見狀也上前拿了一塊鴨脖扔進嘴裏。鴨脖霸道的辛辣味道在口中席卷,三人站在攤前,臉色都是一僵。
怎麽、怎麽會如此美味!
崔二顧不上說話,拿著一塊鴨脖仔仔細細啃幹淨了骨頭,伸手又來摸下一塊,等他將下一塊鴨脖扔進嘴裏,正享受肉質的緊實有味時,忽聽簡清道,“不好吃,你還吃了第二塊啊?”
四周傳來竊竊笑聲,崔二含著一塊鴨脖,不能吃,卻也不舍得吐,一時僵在原地,臉色變幻。
跟著崔二的兩個閑漢慢他一步吃完,聽簡清這樣說,連忙上前一邊討好,一邊伸手來拿下一塊鴨脖,“好吃,真的好吃,哎呀那股子味道,我從來都沒吃過!”
簡清放他們拿起下一塊鴨脖,兩個閑漢拿了吃食扭頭就跑,她淡淡一笑,看向崔二,“如何?”
一旁,夥計們學著閑漢流氓的口氣起著哄,“好吃就認了,不丟人!哎呀哎呀,好吃到話都說不出來了!”
崔二臉色漲紅,卻是反駁不能。他看著簡清風淡雲輕的嘲弄模樣,一時心頭怒起,捏住簡清攤子的桌案一邊,就要幹脆掀了桌子鬧起來。
簡師傅走了,徒弟也跑了,簡家就這小姑娘和一個小娃娃,就算他不認賬將她攤子打砸了去,又能怎樣!
他想得挺好,但還沒用力,就見刀光一閃,一把菜刀重重剁在了握著桌案的手掌邊緣,冰冷刀鋒幾乎貼著手指落下,桌案濺起的木屑全都刺進了手掌。
崔二臉色一白,猝然收手,抬頭一看,一直含笑迎客的簡小娘子,一手壓著刀柄,正站在桌子後似笑非笑看過來。痛呼全都堵回了喉嚨,崔二看著簡小娘子那雙清淩淩眼睛,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他不知怎麽的就知道了,若是他敢鬧事,簡小娘子是真敢用這把刀剁了他的手的。
吧嗒一聲,崔二嘴裏的鴨脖掉在了地上,他強撐笑臉,道,“簡、簡小娘子,有話好好說、好好說。”
簡清勾了勾唇,問道,“好吃嗎?”
崔二這才想起自己剛剛說了什麽,方才打定主意要說的“不好”,怎麽都說不出口,他縮了縮脖子,尷尬一笑,“好吃,好吃。”
“大聲點就放你走。”
崔二剛鬆口氣,見她又要拿起菜刀,背後一涼,當即大叫,“好吃!簡家酒樓吃食真好吃!好吃!”他一邊喊著,一邊扭頭就跑,留下背後一片哄笑。
徐夫子正從街尾過來,隻看到崔二背影,他問道,“什麽好吃?”
簡清一笑,“今日新上的鹵味試吃,不要錢,夫子嚐嚐嗎?”
徐夫子和之前相比,麵對簡清已經放鬆了許多,二人也有了些許熟稔。聽她說不要錢,徐夫子當即就是一皺眉,“從商當本本分分,弄這些花哨做什麽?”
再定睛一看,今日桌案上沒有熟悉的豆花大桶,隻有一盤切好的骨塊,不免不悅,“既然沒有豆花,為何早上不曾告知與我?”
簡清迎他進門,不疾不徐地解釋道,“多謝夫子與夫人關照我家生意,但豆花性寒,讓徐娘子吃了這幾日已是不該。徐娘子孕中食欲不佳,每日隻吃豆花和包子怕是影響身子,我今日專門備下了麵食,還請夫子帶回家給夫人嚐嚐。”
徐夫子臉色說不上太好,妻子連著吃了這幾日的包子豆花,閑暇又有簡清送來的酥黃豆壓著味道,的確再不曾嘔吐,但簡清不同他夫婦商量,就擅自改了吃食安排,著實令他不快。
但簡清一片好心,又不好推拒,徐夫子勉強點了頭,“你且做來。”
沒多久,簡清托著一個海碗出來,酸香先聲奪人,風中隱隱約約還帶了一點醬鹵辣香,等走到近前,徐夫子才聞到一股清甜的麵湯香氣。
簡清指給他看碗中菜碼,道,“這是專為徐娘子做的鴨雜麵,泡椒和泡薑開胃,麵煮得不算軟,等夫子回去時入口正好軟和。”
“鴨雜?”徐夫子辨認片刻,聽了名字這才認出來碼在麵上的澆頭究竟為何物,當即惱了,“這般物,如何能入口?”
簡清笑笑,“夫子一試便知。”
徐夫子取筷子挑起一根切成小塊的鴨腸,放進口中,他所以為的腥臭絲毫不見,鴨腸脆嫩,肉中浸滿鹵汁。待熟悉又不熟悉的辣味過去,更為奇妙的一種酸辣味道引得他口舌生津,不由得連連咽下口水。
徐夫子這才緩了神色,托起海碗,正要開口問價,就被簡清攔下。簡清取了新折的藤片罩在碗上,道,“若是夫人喜歡,再來時付賬便是。”
圓形藤片周圍一圈隆出,剛好卡住海碗邊緣。徐夫子打量一眼,暗讚簡小娘子心思精巧,麵上不動,道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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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子正在家中和手帕交薑娘子說著話,薑娘子天生一張圓圓臉龐,十分討喜,即便正皺著眉責罵,也讓人生不出對她的氣惱。
薑娘子數落道,“哪裏的吃食都吃得的麽?你如今是雙身子,更要小心些,徐六那人總是順著你,我真該好好說說他!”
徐娘子聽她說了許久,腹中空空,已是有些坐不住了,正一邊點頭應著一邊偷偷瞧著門口,隻覺得今日丈夫出門買飯的時間格外地長。
薑娘子嫁了府學學正,年初生下女兒,忙得焦頭爛額,要不是聽說徐娘子最近害喜害得厲害,壓根都顧不上出門。此時見她敷衍,隻覺得好心被當了驢肝肺,恨鐵不成鋼似的點了點她的腦門,道,“真叫你氣死了,你自個兒不操心自個兒,我在這裏操的什麽閑心!”
徐娘子握住她的手,哭笑不得,“簡家吃食我吃著極為順口,哪有你說的那樣差。郎君快回來了,你等下嚐一嚐就知道了。”
正說著,房門一響,徐夫子托著海碗快步走進,沒等繞過屏風,就揚聲對妻子說道,“等急了吧?黃豆不好多吃,小娘子為你下了碗麵,我吃著尚可,你來嚐嚐。若是不行,我再去尋她。”
話音未落,徐夫子走入內室,才看清有外人在,他麵上有些尷尬,放下海碗,連忙施禮,“溫夫人。”
府學學正姓溫,徐娘子論的是她們的交情,徐夫子則隻能從自己上司這邊稱呼。
薑娘子頷首,扶著徐娘子走到桌前。看她坐穩,薑娘子掀了海碗藤蓋,搶過徐夫子手中勺子,當先舀起一勺湯水,道,“我倒要嚐嚐,是什麽味道迷了你心竅!”
酸中帶了一點辣味的湯水淌進喉嚨,舀到的一點碎鴨腸帶著醬香,咬下脆嫩彈牙。這是什麽肉?這湯怎麽會如此開胃?薑娘子當即怔住,她忽然明白了徐娘子為什麽說“嚐嚐就知道了”,若是她孕中害喜時吃到這樣一口,哪裏還會有不適。
徐娘子看她神色,掩口輕笑,拿過筷子挑起一根麵條放入口中,細麵軟和,卻並非全然軟爛,入口尚根根分明,卻不需要多用力去咀嚼,酸辣湯水頗為開胃,嚐起來甚至比先前豆花更加貼合她心意。
看得出來,簡小娘子為這碗麵花了不少心思。徐娘子想起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少女,笑容溫和,令人心中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