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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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格外混亂又忙碌的一天。

派出所, 殯儀館,鶴遂家,再到派出所, 幾經轉折時,小鎮光景已經從晨到昏, 萬事萬物都籠罩在一層暗黃的陰翳中。

發現宋敏桃的親筆遺書,警察排除他殺的可能, 當天結案。

殯儀館建議當天火化。

當看見遺體被推進火化爐時,周念情不自禁地伸手,用力握住鶴遂的手指。

他沒有任何反應。

鶴遂的眼裏燃著火光,翻滾的灰燼是媽媽和妹妹,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手裏還緊攥著宋敏桃留下的那封遺書。

前日才見過的親人, 不消半個小時,就變成了兩個長長方方的盒子。

鶴遂把兩個盒子抱在懷中, 小心翼翼。

離開殯儀館時, 外麵下起了雨。

像是為烘托這悲怨氣氛, 雨也下得格外陰濕難纏,鉛灰色雲塊在頭頂不停翻滾是流動。

鶴遂抱著骨灰盒踏入雨中,肩線瘦削淩厲, 眉眼間是這雨水衝刷不掉的隱愁。

周念看著他的背影,沒猶豫, 也抬腳一並踏進雨中。

脆亮的青石板路映出兩人身形麵容。

她堅定地走在他身邊。

……

銷戶時需要攜帶戶口本和身份證。

周念陪鶴遂回家取這兩樣東西時, 發現宋敏桃已經提前把東西準備好, 用一個塑料口袋裝著, 還細心地纏好打了結,放在臥室裏的枕頭上。

裏麵是她和宋平安的證件。

她是怕鶴遂找不到, 就提前準備好了。

看見這一幕的周念,再也控製不住情緒,背過身去抹眼淚。

怕影響到鶴遂,又不敢哭出聲。

她還記得宋阿姨溫柔的笑臉,也還記得在鶴遂房間裏,宋阿姨與她的談話。

明明是那樣美好溫柔的一個人,為什麽會落得這樣的結局。

苦難真是不講一點道理。

死去的人苦,活著的人也苦,宋敏桃被逼無奈擇出下下策,是苦,鶴遂在驟然間失去兩個至親,是苦。

周念嘴裏也彌出苦味,她一天沒吃東西,膽汁和胃酸反流進口腔,喉嚨裏的灼燒感強烈,讓人格外難熬。

鶴遂卻比她還要難受上千倍萬倍,她真是難以想象。

接下來是到派出所辦理銷戶。

周念站在不遠處等待,她看著窗口前的鶴遂,為他媽媽和妹妹同時辦理銷戶。

她看不見他的臉,但總覺得那個心性孤傲的少年在此時此刻,被什麽重物壓彎了肩骨。

那天的鶴遂隻得到了兩張銷戶證明,還有一身雨意。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周念怕上次鶴遂被扇耳光的情況再發生,也不確定冉銀有沒有從醫院回家,隻能早早地就和他分別,選擇自己獨自走回家。

分別時刻是在傍晚。

天色全黑,雨還在下,周念手裏有一把從鶴遂家帶出來的雨傘,她在瓦簷下把雨傘給他:“你打著回去。”

鶴遂隻是搖搖頭,旋即把衝鋒衣的帽子拉起來戴在頭上,遮住顴骨和雙耳。

他轉身走進雨中。

“鶴遂。”周念突然叫住他,看見他背対她停住腳步,“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明天再來找你。”

也不知是不是他沒有回答,還是他的回答被淹沒在了暴雨聲裏。

周念沒有聽見回答。

他抬腳,走進黑夜裏,走進暴雨中,最終徹底消失在周念的視線裏。

等周念到家的時候,發現冉銀已在家中,就坐在堂屋裏。

周念馬上做好被質問的準備。

很反常的是,冉銀居然什麽都沒有說,隻語氣平靜地讓她上樓睡覺。

周念很意外,疑惑地看了冉銀好幾眼後,抬腳朝木樓梯走去。

上了樓,周念打開房門的時候聽到冉銀出門的動靜。

她沒有多想,推開門進入房間。

事出反常必有妖,周念根本不會想到,冉銀出的這一趟門,目的是去找鶴遂。

夜晚十一點,鶴遂家的大門被敲響。

冉銀足足等了十餘分鍾,才聽見院子裏傳來一疊腳步聲。

她立馬昂起下巴,抿緊嘴唇,臉部的每一根線條都已經做好戰鬥的姿態。

門打開。

鶴遂看見門外站著的冉銀,眸底一絲波瀾也無,平靜得像是早就知道她會來找他。

冉銀雙手環在身前,目光上下將鶴遂打量了個遍。

鶴遂平靜回望,視線無偏移。

“小夥子,你也別怪阿姨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找你。”冉銀終於開口,“有些話還是越早說清越好。你和我家七斤根本不就是一個世界的人,你覺得你成天帶著她亂跑合適嗎?她今天一天沒畫畫,跟著你跑了一天,你知道這有多麽耽誤她嗎?”

鶴遂沉默地聽著,扶著門沿的手指在不動聲色地收緊。

聽完,骨節前已經擴出青白色。

“你是在這個鎮子長大的,大家都知道你是什麽樣的秉性,也聽說過不少關於你亂七八糟的事。我們這些做家長都擔心自己的孩子,誰都不願意自家孩子和你有什麽交集,你能明白嗎?”冉銀上下掃視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小夥子年紀輕,血氣方剛,總想著哄騙不經世事的小姑娘做什麽什麽壞事。”

“……”

鶴遂手指緊緊攀住門沿,低聲道:“阿姨,我沒有対周念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情。”

“你說沒有就沒有嗎?”

冉銀不會信他嘴裏的任何一個字,“七斤現在是不懂事,才覺得和你攪在一起好玩,覺得有意思,那以後呢?我告訴你,她隻會恨你耽誤她,浪費她最好的時光。”

鶴遂沒有回答,喉結上下滾動了下。

耳邊似乎響起清軟的聲線——

“鶴遂,我會永遠陪著你。”

冉銀的語氣越來越重:“沒有哪個母親會害自己的孩子,鶴遂,你答應阿姨,不要再和七斤有任何來往接觸,這才是対她最好的!你要搞清楚,你和她真的不一樣,她有著大好未來,而你沒有,也別讓她以後恨你。”

字字誅心,鮮血噴薄。

也不知道是被哪一句話刺中要害,鶴遂緊攀的手指一點點懈力,他的手指從門沿上滑落,耷頭垂眼,很低地應了一聲:

“好。”

冉銀再次確認:“這是你答應的,希望你說到做到。”

鶴遂嗓音有點發啞,語速緩慢:“我答應。”

沉默幾秒。

他哽了哽,無比艱難地再次開口:“我會離周念遠遠的。”

冉銀繼續確認:“哪怕她來找你?”

門口無燈,暗處裏的鶴遂早就紅了眼,他卻故作平靜地點頭:“哪怕她來找我。”

“很好。”

得到滿意的答案,冉銀轉身離開,她不在乎這是一個今天剛失去兩個親人的可憐少年,她隻想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向來如此,也不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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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整晚暴雨的天空終於放晴。

周念見天氣不錯,準備今天去找鶴遂的時候,帶他鎮外的稻田裏走走,散心轉移一下注意力。

吃早飯的時候,她就在想如何不讓冉銀跟著她出門。

比昨晚更反常的事情出現了。

冉銀不但不跟著她出門,甚至都不問她一聲出門做什麽。

周念揣著一顆疑惑的心出門,一路上都想不通冉銀這麽反常是為什麽。

直到她無論怎樣都敲不開鶴遂家的門時,周念才漸漸搞清楚是為什麽——冉銀反常並非偶然,她昨晚出門一定是來找過鶴遂。

她到底対鶴遂說了什麽。

周念在鶴遂家門口等著,內心著急,隻能用小靈通給他打電話。

連打了三個。

前兩個都沒接,第三通電話在快要自動切斷時才被接起。

周念迫不及待地開口:“鶴遂,我在你家門口,你來開開門。”

那邊沉默著。

“鶴遂?”

“……”

周念等了好一會,才等來一句沒有溫度的:“周念,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那一刹那,周念表情直接凝固。

她的瞳孔顫了顫,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鶴遂,你在說什麽?”

生怕他下一秒就掛電話,周念忙不迭地說:“是我媽來找你了嗎?你別聽她說什麽,那都和我沒關係,這樣,你先開開門,我們當麵說行嗎?”

“不用了。”

他的嗓音冰冷至極,“和你媽沒關係,是我自己的想法。周念,我還是更適合一個人。”

話音落下的同時,聽筒裏的忙音傳來。

周念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她盯著麵前這扇曾為她打開過無數次的木門,心裏千轉百回,鼻子酸得厲害。

感覺像是失戀似的難受,可是她明明和他從未有過開始。

二樓窗戶是開著的。

窗邊立著一道瘦削人影,目光始終看著下方,看周念呆呆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再看她失魂落魄地離開。

等周念的背影消失在巷中後,窗戶被人關上。

暴日晴天,有人心裏卻下了好大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