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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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日光還要晃眼的, 是浮屍被泡發後的皮膚,一種不摻任何雜質的死白。
兩具屍體麵朝下飄在水麵。
雖然看不見臉,但能明顯分辨出那是兩具女屍, 一大一小, 身上穿著冬季的厚棉服, 長長的黑色頭發散浮著像兩團水草。
周念的瞳孔在一寸一寸放大,直到她看見小的那具屍體手指, 五指粘連在一起。
她驚慌地抬手捂住嘴,把尖叫強行堵住。
天啊,怎麽會是這樣。
讓人接受不了。
周念下意識去看對岸的鶴遂。
明明是那樣一個終日冷淡,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此時此刻卻是滿眼震驚,一臉的錯愕, 他怔怔地看著水麵上飄著的兩具屍體,眸光在逐秒逐分破碎。
破碎的不止是他的眸光, 還有他的靈魂。
“鶴遂……”周念呐呐道。
“……”
下一秒。
鶴遂指間的那支煙墜落在地, 他沒有猶豫地縱身跳進了南水河中。
“鶴遂!”周念爆發出尖叫。
尖叫聲和落水聲同時響起, 吸引不少路人側目。
河麵的兩具浮屍。
跳河撈屍的少年。
很快就引來很大一群人聚在南水河的兩岸上看熱鬧。
換做別人,人們可能願意伸以援手,但那是臭名昭著的瘋狗, 大家都帶著一種譏諷的表情看著他在水裏,恨不得把“活該”兩個字寫在臉上, 更恨不得他變成第三具浮屍。
鶴遂的苦難成為他們狂歡的點火石。
這是一場盛宴。
周念衝向岸邊的時候, 被冉銀一把拽住, 冉銀氣急敗壞地在她耳邊質問:“你想做什麽!你現在過去就是要告訴全鎮子的人你和那小子有牽扯, 休想讓我在這麽多人麵前丟臉!”
“……”
周念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發瘋一般掙脫掉冉銀的手。
冉銀的指甲在她白皙手臂上劃出兩道醒目的血痕。
湍急河水裏, 鶴遂迅速遊到兩具屍體旁邊,拉過大的那一具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旋即改變方向想往岸邊遊。
他一動,小的那具屍體也跟著動起來。
兩具屍體是連在一起的。
沒辦法一具一具撈,隻能同時把兩具屍體馱著遊回岸邊。
水裏阻力太大,兩具屍體太重,他漸漸體力不支,上半身開始不住地沒入水麵。
再加上水流湍急,他被迫地往下流的方向遊移。
饒是這樣,他也沒有放棄肩上的兩具屍體,眼睛裏有一股子絕境裏的狠勁。
周念早就在岸邊急得團團轉。
漲水期的南水河每年都會淹死幾個人,真被衝走的話幾乎沒有活路,鶴遂就那麽跳下去,兩岸全是作壁上觀的冷漠鎮民。
在這樣傍水而居的小鎮上,男女多懂水性,即便這樣,都沒有人願意下水幫鶴遂一把。
除非——
除非有另一個值得他們伸以援手的人。
想到這裏,周念沒有任何猶豫地抬腳,跳了下去。
“啊——!啊!!!!”冉銀撕心裂肺的叫聲在後方響起。
她比誰都清楚,周念不會遊泳。
她這是拿在命在搏。
人群裏爆發出嘩然。
“誰?誰跳下去了啊!”
“畫畫那個小姑娘。”
“周家丫頭,哎喲,人家撈屍她跳下去做啥子!”
……
冉銀像隻無頭蒼蠅撲進人堆裏,隨便逮著一個人就哭著哀求:“救救我女兒!救救她!”
在鎮民看來,周念是大家都喜歡的乖乖女,學習好,畫畫經常得獎,真淹死在南水河裏真是大大的可惜。
出於這樣的考慮,紛紛有人開始扒掉上衣跳入水中。
周念是對著鶴遂所在的位置跳的,她的落點剛好在鶴遂旁邊。
鶴遂看見她就那麽跳下來,哪怕已經身負重荷,也還是第一時間朝她伸手想要抓住她。
“來,孩子,抓住我!”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叔在周念叫著,大叔後麵還有好幾個青壯年男子。
此外,岸上還有人等著接應,與先前對鶴遂的冷眼旁觀形成兩個極端對比。
周念雙手撲騰著,她抓大叔的手臂後,第一件事就是立馬去抓鶴遂的手,生怕他們隻救她一個人上去,而不管鶴遂。
她無法做到像其他人一樣,對他冷眼旁觀,也不會拋下他一個人,永遠不會。
周念嗆了好幾口水後,終於一把抓住鶴遂的手腕,她無比用力,好像生怕他下一秒就會從她手中流走。
她就那麽緊緊抓著鶴遂,沒辦法,其他人也隻得合力,將她——鶴遂——大小兩具屍體一起拉上岸。
近距離看到屍體,加上又嗆了水,周念趴在岸邊的地上狂吐起來。
冉銀衝過來,沒忍住在她背上啪啪打了兩下:“你個死孩子!你要是嚇死媽媽,我被嚇死你就好受了你!”
周念吐得更厲害了。
所有人都圍攏過來。
不少人對著那兩具浮屍拍照。
昔日小鎮上最美的女人,已經變成了地上一具被河水泡發的青麵女屍。她的皮膚從白皙轉為青白,較好麵容已經腫得走樣。
她終於變成了一個醜八怪,這下鎮上那些嫉妒她的女人們終於可以睡個好覺。
她的旁邊,是才重見天日就已經走向死亡的宋平安。
兩歲起宋平安就被鐵鏈拴著,一拴就是十年,在她擺脫鐵鏈的第三天,被哥哥從南水河裏打撈起來。
一對淹死的母女。
她們的手腕上都各有一根麻繩,將彼此的一隻手拴在一起。
其中宋敏桃的一直腳踝上還有一根麻繩,麻繩的盡頭拴著一個破了大洞的棉布口袋。
在墜河前,那個棉布口袋裏一定放過什麽重物。
比方說一塊石頭,一塊磚,甚至是一塊鐵,總之是任何足以讓母女兩溺亡的東西都可以。
鶴遂左右兩隻手臂各攬著一具屍體,左邊是宋敏桃,右邊是宋平安,她們的腦袋貼在一起,同時靠在他溫熱的胸膛裏。
他把下巴輕輕放在她們的腦袋中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仿佛隻是一家人的尋常相擁。
鶴遂的大手不停上下摩挲著她們的一側胳膊,給她們一點溫度,像是他隻要這樣不停摩挲,不停地搓著,她們就會不再冷,就會立馬蘇醒過來。
人在極度悲傷的情況下,要麽什麽都不會想,要麽就是在胡思亂想。
不知怎的。
鶴遂想到的竟是前天晚上,宋敏桃在飯桌上夾給他的那一塊啤酒鴨,他瘋了似的開始鑽牛角尖,問自己,他當時為什麽沒有接下那塊啤酒鴨。
周念在旁邊吐完,不管不顧地在地上爬過去,來到鶴遂身邊。
她得說點什麽,她一定得說點什麽。
“鶴遂……”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他還在不停摩挲屍體手臂的他,哽咽著:“我會陪著你,我會一直陪著你。”
四周的目光盡是詫異。
周念不在乎,也不願意去在乎,她不管鎮上的人會怎樣看她,背後會怎樣詆毀議論她,她通通不在乎了。
她不願意再做那個膽小怕事的周念,她隻想陪在他身邊,招萬人非議也在所不惜,受盡羞辱那又怎樣?
兩人身上都是淋漓河水,透骨的涼,都在瑟瑟發抖。
眼裏彌漫著同一種悲傷。
現在的鶴遂成為一件明擺著的破碎品,他潮濕又悲傷,冷漠又尖銳,抱著兩具屍體誓要與白晝比肩,凝定為永恒。
冉銀走過來想要把周念拉走,周念哭得撕心裂肺,一點也不顧及形象,狠狠用雙手抱住鶴遂的脖子,緊緊攀住,不願意離去。
冉銀氣急攻心,兩眼一黑,身體晃了晃後直接栽倒地上。
“媽……”周念小聲叫了一句。
混亂的事真是一樁接一樁。
很快,有警察趕到現場,立馬又有救護車趕到,隨後是殯儀館的車。
急救人員說冉銀是情緒過於激動導致暈倒,沒什麽大礙,輸點液休息下就行。
聽見是這樣,周念便決定陪在鶴遂身邊,不跟著去醫院。
說她不孝也好,怎樣都行,她隻知道鶴遂的世界裏現在隻有她了。
要是她也不陪著他,那他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一個人。
警察在宋敏桃的褲子口袋裏發現了一封遺書。
遺書是用塑料袋包好的,故而沒有被打濕,字跡完全都看得清楚。
鶴遂耷著頭,拿著那封遺書,像一隻喪家之犬。
他的手指微微發著顫,將紙頁展開。
是宋敏桃的字跡。
“阿遂,是媽媽。
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媽媽已經帶著妹妹去了一個很美好的地方。我相信在那裏,不會有那麽多流言蜚語,也沒有人會拿異樣目光看待妹妹。
這是個奇怪的世道,我知道你每次打架都是因為別人主動欺負你,你才會還手,要麽就是聽見別人罵我,可是他們不管這些,他們隻管罵你打你,再避你如蛇蠍。而我明明什麽都沒做,他們卻說我是**.婦,說我私生活不檢點。
阿遂,在生活中,很多事情媽媽都聽你的,請原諒這一次我自作主張。
你想想看,妹妹的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吃飯流口水,隨意大小便,終身都需要照顧,我死了以後呢?我不想在你的人生裏添加更多阻礙,媽媽隻想阿遂活得輕鬆一些,再輕鬆一些。
當然,妹妹也不會怪你的,就衝她小時候無數次把屎尿都弄在你身上,她也不好意思怪你了吧,嗬嗬。
你放心,我給妹妹穿了厚厚的棉服外套,我自己也穿了,我們去美好地方的路上肯定是不會冷的。
阿遂,媽媽不在以後,你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最好再好好地把自己重新養一遍,彌補那些年的虧空缺損。
你曾經問過媽媽一個問題,後不後悔生下你?
阿遂,我從來沒有後悔過生下你,媽媽的人生是不幸的,但是有了你卻是幸運的,你永遠是媽媽的寶貝。
記得快樂哦,阿遂。”
……
末尾還畫了一個可愛陽光的笑臉。
看完遺書,鶴遂依舊麵無表情,隻是那些字跡上已經落下了數不清的眼淚。
周念抬眼望去——
發現他早就哭濕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