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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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裏彌漫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死靜。

仿佛周念若是給不出一個讓冉銀滿意的解釋, 四周空氣就會瞬間流失殆盡,讓她缺氧而亡。

窒息感很強烈。

周念的喉嚨在一點一點收緊,旁邊香插裏正燃起縷縷青煙, 她卻聞不見任何味道, 隻因她已經完全屏住呼吸。

冉銀出聲逼問:“解釋。”

周念深深吸一口氣, 鼓足莫大的勇氣後開口:“我和鶴遂是好朋友。”

好朋友。

這種字眼簡直刺痛了冉銀的耳朵。

“你不需要朋友。”冉銀抱著手臂,字字斬釘截鐵, “連那個大城市回來的莫奈我都看不上你和她交朋友,你覺得我會看上一個癮君子的兒子?”

“鶴遂和他爸爸不一樣,他——”

“夠了!”冉銀擺手打斷周念的話,“我沒耐心聽你給他找借口,以後不準你再和他來往。”

周念立馬急眼:“憑什麽?”

冉銀的聲音斜上去:“憑我是你的媽!”

中式父母總是這般強權獨斷,把‘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印在骨子裏, 企圖獲得對孩子的全部掌控權。

這段時間,周念的身體裏早就長出一根反骨。她不願意再對冉銀言聽計從, 聲音委屈卻很堅定:

“鶴遂是我的朋友, 又不是我的朋友, 你不能替我做決定。”

冉銀以一種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周念:“七斤,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周念沉默不語。

冉銀更加大失所望:“一定是那個混小子把你教壞了,他簡直是想毀了你, 想把你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周念委屈地流下眼淚, 她不知道該如何去解釋, 就算解釋冉銀也不會相信, 隻有她自己知道, 鶴遂之於她而言,是救贖, 是新生。

冉銀已經徹底失去耐心,緊緊皺著眉下命令:“回房間睡覺。”

“媽,我……”

“我讓你回房間睡覺。”

周念回到房間裏,把手機藏到枕頭底下,又覺得不保險,便掀開鋪床的棉絮,把手機藏在床板和棉絮中間。

隨後才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

花灑裏噴出熱水,浴室裏很快就變得氤氳模糊。

周念閉著眼睛在水流下衝了很久,腦子裏全是鶴遂那張陰鬱蒼白的臉孔。

今天的他沒有找到媽媽和妹妹。

還被冉銀甩了一個耳光。

好像所有不幸的事情都要落在他身上才罷休。

洗完澡,周念推開門回房間,看見眼前的一幕,瞬間瞪大眼睛。

冉銀正坐在她的**,正在翻看著她的手機。

“媽,你怎麽能隨便翻我的東西?”周念衝過去,想要奪回手機。

“你給我好好站著!”冉銀把手往後一揚,躲開周念的手,同時厲聲嗬斥。

房間裏的溫度驟降。

周念心跳如擂鼓,目光凝定在那個白色手機上麵。

這時候,冉銀的聲音卻突然緩和下來:“七斤,你這麽緊張做什麽?是不是怕媽媽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比如這些——”

她翻轉手機,用屏幕對著周念。

屏幕上是她和鶴遂的合照。

一張張。

一張又一張地從冉銀的指尖下快速劃過。

那些照片裏的背景很多,鶴遂家的院子,鶴遂的房間,還有小鎮上各個他們一起去過的地方。

照片上的兩人雖然沒有任何肢體接觸,但是看上去十分親密無間。

尤其周念,她拍照的時候喜歡把頭歪向他的那一方。

冉銀把照片翻到第一張,皮笑肉不笑地問:“你還把他帶到家裏來了,還帶到你的房間去了。”

周念覺得自己的心髒馬上就爆炸。

她正要開口,卻看見冉銀高高地舉起了手機:“媽媽,不,不要——”

話音和手機一同落下。

冉銀砸碎手機的姿勢,和砸掉周念六歲那年的德牧小狗一模一樣。

連破碎聲都如出一轍。

啪——

被砸到地上的手機瞬間熄屏,內外屏同時四分五裂,細碎的玻璃碴子漸得到處都是。

一塊碎屏飛滑至周念的腳尖前。

周念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鶴遂給她買的手機就被砸碎在了眼前。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蹲下身去查看。

周念伸出去的手有些顫抖。

永遠都會記得當時收到人生中第一個智能手機的喜悅,也記得和鶴遂拍下第一章 合照的溫馨時候。

這些的這些,好像都變成了這一地的碎片。

頭頂上方落下冉銀冷酷的問話:“我看你真是反了天,還敢背著大人偷偷買手機。說,買手機的錢哪裏來的?”

周念的眼淚已經開始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掉,她無聲地流著淚,再不肯開口回答一個字。

也隻能做到這種地步,沉默是周念最後的武器。

除此外,她對冉銀無可奈何。

見她半天沒有反應,冉銀冷冷道:“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錯誤。”

說完便直接離開房間。

周念拿起手機,用手去撿屏幕碎片,天真地想要把碎片拚回原位。

指尖倏地傳來刺痛。

她低頭一看,指尖被碎片劃傷,一道紅口子正滋滋往外滲出血珠子。

周念覺得手指的痛遠抵不上心痛,她的視線模糊得很厲害,委屈至極地帶著哭腔呐呐道:“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鶴遂。

我沒能保護好你買給我的手機。

這是一個手機碎掉的夜晚,也是一個周念心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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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

早上飯桌上的氣氛非常詭異安靜。

周念一言不發地低頭吃著東西,但她現在隻會吃想吃的分量,冉銀雖然會不停嘮叨,也會強製地要求她吃完,但周念不會乖乖照做。

因為她知道,照做的後果就是她會飯後衝進廁所狼狽地催吐。

“你現在吃飯變成這種德行,是不是也是那個小子教你的?”冉銀冷不丁地開口發問。

周念就像是一個啞巴,低著頭繼續小口吃著東西,不說一個字。

吃完飯,周念帶上畫具準備出門寫生。

其實是為了去找鶴遂,想繼續陪著他找媽媽和妹妹。

冉銀居然同時間換了衣服:“我和你一塊出去。”

周念這才忍不住開口:“我自己就可以。”

冉銀麵無表情地開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又想跑出去找那小子?我告訴你,你想都別想,從現在開始,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周念咬住嘴唇,提著畫箱的手指開始手緊。

見狀,冉銀上前一步,輕輕握住周念的手臂,苦口婆心地接著說:“七斤,你看你才得了金獎,作品又被電影劇組相中要了授權。說到底,你和癮君子的兒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的人生已經毀了,而你不一樣,你有著大好的前程,別為一個小混混耽誤自己,那才是真的得不償失。媽媽怎麽會害你呢,哪有當媽媽的不願意自己孩子好的?你要相信媽媽,媽媽這都是為了你好。”

“……”

一番話,周念聽下來,隻覺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想反駁,又好像無從反駁。

她想掙脫,又根本無法掙脫。

完全被困在一個氧氣稀缺,名為母愛的封閉空間裏。

周念拿冉銀完全沒辦法,隻能在冉銀的寸步不離地監視下出門。

出門沒多久,迎麵遇見一個熟悉臉孔。

那是學校的語文老師李麗芳,也教過周念一學年,正是上次陳誌強拿照片出來詢問的女人。

李麗芳還是一頭波浪短發,大臉盤子,腫泡眼。

周念看見李麗芳,主動打招呼:“李老師好。”

李麗芳應了一聲:“誒。”

然後李麗芳看到周念背後的冉銀時,臉色明顯變了一下,有點僵硬和不自在。

擦肩而過後,冉銀回頭用蔑視的目光看了眼李麗芳的背影,並對周念說:“下次見到她不用打招呼。”

周念不理解:“怎麽了。”

冉銀沒情緒地說:“沒怎麽,她現在又沒教你了,還打什麽招呼。”

“……”

雖然有冉銀跟著很不方便,但周念還是故意把寫生地方挑在了南水街的河岸邊。

希望有機會能遇見鶴遂。

冉銀像是知道她的小心思,冷嘲熱諷道:“他這會兒忙著找他那個聲名狼藉的媽和畸形妹妹,沒工夫搭理你。”

周念心裏憋著氣,眼睛盯著畫紙,沒有回答。

她畫得非常心不在焉,招至冉銀的諸多不滿:“七斤,你這怎麽回事呀。”“你這個構圖能這樣弄嗎?”“撕掉,簡直不能看。”“你看你這裏的線條,哎喲,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畫上麵!”

……

任憑冉銀怎樣說,周念都很難集中注意力。

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蹉跎而過,她都沒能畫出一副完整的畫。

已經十一點半。

周念正在收拾畫具,準備隨冉銀回家時,河岸對麵突然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眸光定住。

對岸一顆濃綠垂柳下,是鶴遂清寂的身影,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眉間蹙得很緊,正掏出煙來點。

火苗竄起的那一刹,周念仿佛聽見砂輪的摩擦聲。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周念,她就在他的正對麵,南水河的寬度也隻有十多米而已。

大概率他是看見她的,但他不會表現出來。

此時,冉銀也注意到對岸的鶴遂,催促道:“快點收拾東西。”

周念嗯一聲,但手上的動作卻越來越慢。

垂柳飄飄,他陰鬱英俊的眉眼在柳條間時隱時現。

河麵映著粼粼的刺目日光,漲水期波湧難定,很凶猛地朝前奔淌著。

周念抬頭,看著被青煙籠住輪廓的鶴遂。

他也抬起頭來,隻是目光還沒來得及落到周念臉上,便被河麵浮起來的東西吸引了過去。

周念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向了河麵。

她和他同時看見——

兩具屍體浮在了粼粼日光的河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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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鎮部分在收尾了,快啦快啦~!再堅持幾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