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才無名指和鈴聲發了瘋一樣顫動,可突然一瞬間,這個世界仿佛重啟了一般陷入無盡的安靜。

吵又吵的可怕,靜又靜的可怕。

謝知歸最先看到的是少年無名指上的戒指,好像是銀質的,上麵刻著詭異的花紋,他總覺得在昏暗的屋內,這枚戒指會散發淡淡的綠光,襯的它主人的手指更加玉白細長。

細長到不像人類的手臂隻露出短短一截,往上便被寬大的衣袖所籠住,紅黑為底色的獨特服飾上繡些那些他看不懂的花紋,像怨毒的咒文,像致命的枷鎖,詭譎非常。

但這個人無疑很好看的,雪白的脖頸、削瘦的下顎、挺拔的鼻梁,一頭烏黑的長發分成兩邊,左右鬢間各挑一股攏於腦後,用精巧的銀飾固定,微風吹過時會有銀器碰撞的脆響。

好像是昨晚的鈴聲,又好像不是。

謝知歸猜測這人少年模樣,年紀應該不大,但那雙黝黑深沉的眼睛卻讓他猶豫了,裏麵似乎深不見底,暗不見光,絕不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人該有的眼神。

而且這個人有些過於蒼白了,顯得他的紅唇上像沾了一層鮮血,他又長的過於妖異,不似有血有肉的活人,使得謝知歸想起來小時候聽的鬼故事裏麵勾人精魄,啖人血肉的鬼怪妖魅。

他好像也被勾住了,被那雙狹長的眸子凝視的時候。

漂亮、病態、危險,明知不可觸碰,心尖卻控製不住的顫動。

像有毒的蝴蝶蠱惑薄情人動心,撕纏到最後一同跌落火中焚燒而死。

謝知歸又聽到一聲清脆的鈴聲,將他從雜亂的思緒中喚醒,直直撞入少年直白淡漠的目光中。

幸好他不是貪圖美色的風流人,欣賞美麗的事物,偶爾會有沉迷,但也能很快抽身,回歸理智。

他避開視線,問老頭子:“他是你說的當藏嗎?”

老頭子臉色煞白,嘴唇顫抖地說:“是、是他。”

“他怎麽提前回來了啊!”

謝知歸注意到了老頭子話裏話外透露出的害怕和敬畏,以及怒氣衝衝的村民在他出現的那一刻安靜得詭異,恭敬地低垂下頭。

這人,恐怕不是個善茬。

謝知歸換上友好溫良的笑容,拎起腳邊的包,拉著不情願的老頭子,走上前去。

他心中也忐忑不安,這位年輕的寨主看起來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談的攏。

謝知歸走到離人差不多五步遠停下,這個距離既可以讓他聽的清,萬一發生了衝突也可以來得及逃走。

“麻煩等會你幫我翻譯一下。”他對已經麵無血色的老頭子拜托道,但老頭子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拚命想掙脫開他的手。

謝知歸無奈:“你?”

就在這時,那人動了嘴唇:“我會說漢語。”

謝知歸一愣,扭頭撞入這人深不見底的眼眸中,這平和悅耳的聲音居然和此人外貌表現出來的妖異不同。

他旋即反應過來:“您好,我叫謝知歸,請問您的尊姓大名。”

“明匪玉。”

明匪玉……謝知歸在心裏默念。

“謝知歸?”明匪玉突然喊出他的名字。

謝知歸下意識抬頭:“嗯。”

不知為何,謝知歸好像看到明匪玉笑了,很輕的一下,似乎對他的回應很滿意。

他笑起來更像蠱惑人心的妖怪了。

就是這一恍神,謝知歸嗅到一絲甜膩詭異的香味,好像是從明匪玉身上散出的,他的身體深處騰出一股異樣,不由自主地想要朝他靠近。

好奇怪,從未有過如此想親近一個陌生人的念頭。

不過謝知歸淡漠的個性在這時發揮了作用,讓他沒被美色衝昏頭腦,定了定心,接著直入正題。

“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要和寨民們起衝突,我們隻是學生,想來這裏完成學習任務,我們不是壞人。”

明匪玉上下掃了他幾下,隨後似笑非笑,“你是學生?”

“?”謝知歸覺得他話裏有話,“不像嗎?”

“隨你吧。”

這三個字明匪玉說的輕慢,讓謝知歸感覺出一絲別樣的意味,就像是在安撫他受了驚而惴惴不安的小情人。

不等他多想,明匪玉又說道:“你們可以留下,但得收規矩。”

謝知歸喜出望外:“多謝!”

明匪玉同他一並微笑,深邃平靜的瞳孔掀起微微波瀾,裏麵倒映出他一個人的麵龐。

“哦,對了,還有這個。”

謝知歸把包拎給明匪玉,“我們不會白吃白喝,這些錢算是報酬,不多,如果不夠我們後麵再補,可以嗎?”

“可以。”

明匪玉答應的幹脆,看也沒看那個包一下,隻盯著謝知歸一人,看的他渾身不自在。

誰會對第一次見麵的人用這樣直勾勾的眼神盯著不放?謝知歸即使從小到大見過無數覬覦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已經習慣了,依舊感覺被冒犯了,但不好發作。

在即將到他忍耐極限的時候,明匪玉總算願意放過他了,繞過他,看了眼他身後惴惴不安的同伴們。

“他們是……”

“我的同學。”

“隻是同學?”

“嗯。”

明匪玉目光在昏迷的鄭皓身上停頓了一下,沉聲敲打道:“你既然來了我的地方,就要聽我的話。”

謝知歸“嗯”了下,又問:“如果我們遇到困難,可以找你幫忙。”

“你,可以找我,但是提一個要求,就要付出一個代價,我們這裏的規矩,你懂嗎?”

謝知歸點頭說:“懂了。”

明匪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轉過了身去,刹那間,瞳孔似乎裂開了一條縫,血色一閃而過,唇角揚起一抹譏笑。

謝、知、歸……你到底還是回來了啊。

本來不應該這麽輕易放過他,至少也要給他一點難堪,吃點苦頭。

但當謝知歸笑著走向他,那模樣明豔極了,鮮活極了,會因為一個直白的眼神羞澀,讓人忍不住想欺負他 。

他忽然改了主意,想駐足多看一會。

再等一會吧,反正來日方長,收拾叛徒的辦法多的是,且讓他再舒心幾天。

明匪玉和寨民們背著他們不知道在商量什麽。

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話語片段傳了過來,謝知歸聽不懂,但他身邊的老頭子卻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嘖,你這小娃娃。”

謝知歸不明就裏:“我怎麽了?”

老頭子歎了口氣,搖搖頭:“你自求多福吧。”

謝知歸被他說的一頭霧水,危機已經解除了,他又沒有招誰惹誰,怎麽就自求多福了?

老頭子隻說了這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就走了,等一周後再來接他們,這段時間他們要跟著寨民們生活。

同伴們心裏或多或少都有些害怕和不安,畢竟他們剛起了衝突,差點丟了性命。

他們認定了寨民們就是凶神惡煞又無知粗俗的山裏人,根本靠不住。

一行人圍成一團,商量接下來的事。

“這下怎麽辦,要不打道回府?”

“不行!砸了錢才進來的,沒拿到東西怎麽能回去,虧死了!”

“可是窮山惡水出刁民,你看他們那沒文化的樣子,落到他們手裏指不定怎麽折磨我們呢!”

謝知歸冷目嗬斥道:“閉嘴!他們聽的懂漢語,你還想惹事嗎!”

說話的那個同伴不情願地閉上了嘴。

謝知歸緊張地看向明匪玉那邊,他們應該沒聽到剛才的話,他鬆口氣,回過頭分析道:“既然錢對他們有用,那就不用怕,他們想要錢肯定不會對我們動手,活人比死人值錢。”

同伴們對視幾眼,想了想,也確實是這麽個道理,性命暫時無憂,心稍稍放下去了些。

有人問了句:“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大家都不說話了。

謝知歸也頭疼這一地雞毛:“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色已晚,他們跟著寨民們去到暫住的屋子歇腳。

輪到謝知歸的時候,寨民用磕磕絆絆的漢語,連筆帶劃告訴他,這邊的空屋子不夠了,隻有寨子另一頭還有空閑的房子。

謝知歸有些猶豫,人生地不熟他不想和同伴們分開,但又不想多生事,最後不得不跟著寨民來到那間空房子。

村民們對他無甚熱情,把他送到地方後一句交代都沒有就走了。

謝知歸進去前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發現這個地方屬於寨子裏非常偏遠的角落,離最近的寨民家裏都有一公裏的距離,附近隻有這兩間緊緊挨著的木樓,像相互依偎取暖的戀人。

好在這個地方勝在安靜,室內幹淨整潔,需要的東西一應俱全,離其他人遠一點也無妨。

把東西收拾好,吃了點壓縮餅幹,天色已經很晚了,這裏沒有電燈,蠟燭太昏暗了,費眼睛。

於是謝知歸從背包裏翻出一個小型台燈放在櫃子上,脫了鞋襪盤腿坐在**,借著微弱的燈光,拿出筆記本和筆記錄這糟心的一天以及寫下接下來的規劃。

隨著沙沙寫字聲,很快夜深了,萬籟寂靜。

他寫的好好的,突然直挺挺地站起身,拿起台燈,赤腳踩在木地板上走來走去,煩躁地尋找著什麽東西。

又聞到那股奇特的香味了。

剛進這間屋子,他就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隻是太淡,縈繞在鼻尖像雲一樣輕淡,他覺得熟悉卻又說不上來是什麽。

直到剛才他寫著寫著,身體愈發不對勁,頭很昏,好像發燒了,他摸上額頭,那裏溫度燙的他嚇了一跳,這時他才想到這股香味是什麽。

是老頭子在界碑燃起的青煙的味道,也是明匪玉身上的味道。

可是這間屋子裏沒有點香,明匪玉也不在這裏,香味究竟是哪裏來的?!

詭異的感覺比不上身體的難受更折磨人,謝知歸收好筆記本,去桌邊倒了一大杯涼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冰涼的**滑過喉嚨,本應該緩解一些燥熱和幹渴,但滾熱的喉管反而將水燙沸了,之後流到胃裏,燒的胃也火燎一樣疼起來!

說不出的難受,似潮水一般層層衝湧上來,一次比一次劇烈,一次比一次難受。

謝知歸撐著發軟的雙腿走到窗邊,用力推開窗戶,讓涼爽的夜風吹進來,他半跪著趴在窗沿上,任由涼風撩起他額間濕噠噠的碎發和酒醉了般嫣紅的臉頰,大口喘著氣。

這樣確實暫時緩解了發熱,但是口幹舌燥和四肢發軟的問題依舊折磨著他。

是感冒發燒了嗎?可是白天還好好的啊。

與此同時,那股香味從一開始的若有若無,到爆發性充斥了整間屋子!

無處不在,無孔不入,濃鬱又窒息,將謝知歸完全包裹,仿佛有無數無形的手纏上了謝知歸手腕、腳腕、腰和脖頸,想將他拖回來,拖回這個甜膩又窒息的空間。

謝知歸強撐著,又大口吸了好幾口新鮮空氣,抬頭向天上看,迷離的雙眼看了許久才聚焦。

可奇怪的是,本該皎潔的月亮,居然變成了瑰紅色!像被人潑了一盆鮮血,綺麗又詭譎,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他感覺自己可能真是病了,燒糊塗了,又或是這膩人的香味有問題,但他沒有那個力氣去深想,隻想先躺下來休息。

也許睡一覺就好了。

他慢慢回到**,明明幾步遠的距離,卻好像花了幾個小時才走到。

腿使不上勁,頭也難受。

不是疼,而是昏昏沉沉,在失去意識和理智尚存之間不斷搖擺。

挨到床的那一刻,他徹底卸了力氣,放下所有偽裝和抵抗躺在上麵,胸膛隨著心跳劇烈起伏,緊緊閉著眼,頭發已經濕透了,黏糊糊的,呢喃聲斷斷續續在黑暗中響起。

如果有人在這個他脆弱混亂的時候,俯在他的耳邊,用溫柔繾綣的話語誘哄,那他可能會毫無分辨力、抵抗力,主動服從那人的命令。

幸好沒有,幸好這裏隻有他一個人,謝知歸劫後餘生般想著。

沒有人看到他的狼狽丟人,沒有人會乘他之危。

於是他沒有注意到,在房間不遠處的角落裏,昏暗的環境是最好的掩蓋,一角紅衣不知從何時開始靜靜地站在哪裏,炙熱的目光從他蜷縮的腳指頭,一路向上掠過白皙的手腕,精致的鎖骨,緋紅的臉龐,濕膩的黑發,最後又落回那段脆弱雪白、一咬既斷的脖頸。

靜謐的黑暗中,除了連綿的喘息聲,隻剩下壓抑渴望的磨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