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個幻境太久了, 久到謝知歸忘記了他是在夢裏,還是在現實裏。
因為夢裏的一切太真實了,就好像他親身經曆過一遍, 一閉上眼, 搖椅咿呀猛晃的聲音還會在耳邊響起。
奇怪的是, 他記不起年輕人的樣子了。
但他偏偏又記得那時院子的花草長什麽樣,明匪玉那件紅衣上花紋的線條,年輕人酡紅的臉頰……
有一幕,他們對視上了,謝知歸好像要看清那人的樣子了——
那個年輕人眼睛是微眯著的,沒有焦距,像被人弄掉了魂,隻有劇烈呼吸的心髒證明他還活著。
年輕人眼睛麻木緩慢地掃過院子, 在他站著的那個地方停頓了一下, 好像穿越時間的跨度和他四目相對。
然後他紅著眼, 朝他伸出了發顫的指尖,猶如一個即將溺亡者的求救。
謝知歸鬼使神差地也伸出了手,然而在他們指尖相接觸的那一刻, 年輕人的手腕被突然出現的蒼白大手握住了,他再次被拖回了黑暗裏。
謝知歸隻記得那個萬念俱灰的眼神了, 在無數零碎的幻覺裏,直接、精準地擊中了他的靈魂。
當看到他哭泣的不成樣子,他的心口也隨之揪疼, 痛苦地蹲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眼淚一顆顆砸進泥土裏。
這隻是夢啊, 為什麽我也會疼?為什麽我也會窒息?誰能來告訴我為什麽?!
他在夢中低低抽泣。
這份悲傷一直延續到他醒來時還未淡去, 他睜開沉重的眼皮,恍然如剛出生的孩童一樣無助茫然地打量這個世界,夕陽中,頭頂那片橙紅的天空燦爛得像是假的,遠處歸林的鳥兒用鳴聲宣告忙碌一天的結束。
他還躺在那個搖椅上,被人抱著。
然後他感覺有人幫他擦去了眼淚,順著那隻蒼白的手抬頭。
見到明匪玉的那一刻,淚珠竟然抑製不住的大顆大顆滾落,不是他在哭,是不受他思維控製的行動,是這具身體的潛意識行為,他也說不清在傷心什麽,委屈什麽,怨恨什麽。
明匪玉可以不厭其煩地幫他擦眼淚,但受不了被他一直盯著,那種幽怨、委屈、哀傷的眼神如一根刺紮進他的瞳孔裏,悲傷輕而易舉傳染給了他,謝知歸永遠能夠讓他難受。
他輕歎口氣,將手覆上他的雙眼。
“你別這樣看著我。”
謝知歸將他的手掰開,憤怒甩到一邊,繼續恨恨地盯著他,眼裏是蜘蛛網一樣漫爬的血絲,掌控這具身體的靈魂好像變了個人。
明匪玉熟悉“他”又無可奈何“他”,緘默不語,等他先開口說話。
很久很久,謝知歸意識回籠,身體還是動不了,不過衣服是整齊的。
喉嚨很疼,不知道是那杯茶的後遺症還是哭出來的,聲音嘶啞難聽,帶著淚意,他憤恨望著明匪玉。
“為什麽……”
“你想問什麽?”
想問為什麽讓你看到那些?還是為什麽要這樣對你?
謝知歸啜囁半天,也瞪了他半天,最後卻問了一個明匪玉沒想到的問題。
“你們最後為什麽會分開?”
這個問題明匪玉也想了一會,似是在思考要不要告訴他實話,又該怎樣告訴他。
明匪玉解開了衣領最上麵的兩顆盤扣,拉開衣服,露出心口處猙獰的疤痕,那是一道不長但很深的刀傷,即使愈合很久了,褐色的痕跡依舊與其他地方蒼白的皮膚格格不入。
謝知歸見了先是一怔,立刻想到那個夜裏,年輕人高舉的那把匕首,刀麵反射出了刺眼的寒芒。
所以,最後那把匕首還是刺進了明匪玉的心口。
謝知歸看著那道疤痕:“當時疼嗎?”
“疼啊。”
明匪玉笑意極輕,用最淡定的語氣說著誅人心的話語:“疼的我想拉著他一塊死。”
“你們……不是很相愛嗎?”
明匪玉卻是沉默了,良久才說:“如果他心裏有我,就不會一次次將我排除在他的選擇之外。”
“如你所見,我帶他出了霧山,去他家裏見了他的姐姐和母親,她們說不會反對我們的事,還熱情地留我們在那裏住下,但在我們回來的那天,發生了一些麻煩。”
謝知歸追問:“什麽麻煩?”
明匪玉卻反問他:“你已經知道我不是人類了吧。”
“……嗯。”
謝知歸垂眸,他在幻境裏就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抱著他的這個,是個怪物。
怪不得他沒有心跳,怪不得他體溫那麽冰涼。
他其實心裏還是很害怕,但更怕輕易行動惹惱了這怪物,沒能逃出去還賠上性命,太不值得。
所以他最好的選擇就是冷靜。
明匪玉看向遠方,聲音飄進風裏:“原本我們一直生活在霧山,很少出去,和你們人類井水不犯河水,但總有人不得安生。”
謝知歸:“誰?”
“一群自詡正義的天師,總囔囔著要消滅我們。”明匪玉語氣不屑,好似對方在他眼裏就是一群打打鬧鬧的煩人小屁孩。
“他姐姐就是天師之一,還沒踏進他家門,我就聞到了她身上那股令人厭惡的天師味道,他姐姐也知道我,但為了他,我們都選擇了維持表麵的和諧,一起呆了三天。”
“變故就發生在最後一天,他把我打發出去給他買東西,但回來的時候迎接我的不是他,而是一群嚴陣以待的天師,他被他姐姐藏在身後,連看我一眼都不敢。”
那個刺疼了他心口的畫麵再度浮現眼前,明匪玉扯了下嘴角,眼底冰涼,似是冷笑,又似是自嘲。
謝知歸見狀況不對,也緊張屏息了呼吸,怕明匪玉想到過去突然發瘋,遷怒到他身上。
“在進去前,我就知道裏麵是什麽情況了,但我還是想看看他會怎麽做,選擇站在我身邊,還是選擇他姐姐。”
“可是他躲了,躲在了那群要殺我的天師身後。”
謝知歸一下都不敢動,手腳都已經涼僵了。
明匪玉低頭看他,說:“不過那不是什麽大問題,解決一群螻蟻很容易,隻是血太多了,弄髒了他的地方,他可能生氣了,也可能是被滿地屍體嚇到了,愣著沒有接我伸過去的手,我上去牽住了他,想著等回了家再安慰他,那地方太髒了不合適說話。”
“穿過客廳,我們剛走到大門口,又被他姐姐攔住了。”
“我真該第一個殺了她!”
明匪玉眼中殺意迸現。
“她比起那些廢物好點,不過也就一點,輕易就被我卸了武器,我剛要扭斷她脖子,一把匕首刺入了我的心口。”
說及此,明匪玉梗住了,喉嚨被刀片卡住了一般痛苦難受。
謝知歸大概猜到了什麽,“他……”
“他選了他姐姐。”
明匪玉苦笑,所有殺意化為了不可置信以及無力的痛苦。
謝知歸從未見他流露過這樣的神情,眼底和睫羽上仿佛凝著冰棱。
本該在狂風暴雪中與他攜手同行的愛人在生死關頭鬆開了手,拋棄了誓言和纏綿的過往,讓他獨自一人迷失在茫茫雪夜,刺骨的風刮過耳畔,入目皆冷。
那天的夕陽可能也這麽刺眼,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的一切,每一道光線、每一聲呼吸、每一個眼神,如烙印刻在他記憶裏,因為痛苦而無法磨滅。
謝知歸不難想象他當時該有多麽難以置信、痛苦、哀傷、憤怒……所以他恨到死也要拉著愛人一起。
時間流動的很慢,小院裏,搖椅咿咿呀呀地搖晃,兩人各自無言,心思各異。
半晌,謝知歸打破沉默:“你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些?”
明匪玉:“因為想要長久陪伴的話,前提是坦誠。”
謝知歸猛地一聽,沒懂他的意思,“你說什麽……陪伴?”
誰陪誰?!
明匪玉望著他的臉,幫他撥開了淩亂的頭發,手掌細細摩挲他白皙精致的麵部輪廓,謝知歸睫毛輕顫,眼睛還是濕的,在他手中如梨花落雨般動人,明匪玉赤紅的眼裏盛著一種說不出的柔情和貪戀。
好了,故事聽完了,那麽講故事的人,就要向聽故事的人收取應得的報酬了。
謝知歸感到恐懼,緊張地握住了拳,可是他麵對的已經不是人了,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是他以人類之身絕對無法反抗的存在。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明匪玉靠近他的身體。
怪物低頭在他脖頸間臉磨蹭,暗啞的嗓音中帶著扭曲的迷戀,“你長頭發的樣子最像他。”
謝知歸瞳孔驟大,心裏已然掀起滔天巨浪,既慌又懼,指甲深深嵌入手心肉裏讓自己強行冷靜下來。
此刻明匪玉緊緊摟著自己腰的那隻手,指尖細長鋒利得簡直不是人類該有的!
仿佛隻要他表現出任何抗拒想逃跑的念頭,那手指會輕而易舉刺入他的腰部,把血肉挖出。
“你、你想讓我陪著你?”
“對。”
他又試探地問:“你喜歡這張臉?”
明匪玉毫不猶豫:“喜歡。”
“他要殺你,你還喜歡他?!”
明匪玉看到了他瞳孔中的驚詫,他無所謂,依舊坦然說:“喜歡。”
“活的也好,死的也好,會說話的,不能說話的,能動的,不能動的,我都喜歡,都要放在眼前看著。”
這家夥居然還能笑的出來?!
直到此刻,謝知歸徹底意識到了他和明匪玉之間腦回路完全不一樣。
他不能用人類的思維方式去揣摩怪物的扭曲變態的心理。
但他轉念一想,這個回答讓他心裏好歹有了點底。
喜歡就好,明匪玉既然喜歡,舍不得傷害,那這幅容貌就能成為他和他周旋的籌碼。
得先穩著這怪物,活下去再說。
“……你想讓我用這張臉做什麽?”
“我啊……”
明匪玉溫柔輕慢地撫摸這張臉,靠近了,曖昧又旖旎地望著他的瞳孔,想把他吸進身體裏,藏起來。
“我隻想你留下,留在我身邊。”
謝知歸直視他的眼睛,直白地問:“做一個替身嗎?”
替身?
“隨你怎樣認為吧。”
明匪玉輕笑一聲,吻上了他的額頭。
謝知歸閉眼接受這個冰涼的吻,心無波瀾,猶如案板上無力掙紮的魚,認了命。
耳邊,明匪玉幽涼的聲音像枷鎖一樣套住了他的四肢。
“總之,要聽話,要安分,不要想著逃跑,否則我會讓你後悔莫及,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