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咳咳,咳,……咳咳咳……”

謝知歸從岸邊醒來時,雨已經停了。

泡在冰涼徹骨的河水裏太久,四肢都僵硬了,他先費勁地活動了一下手指,慢慢地手臂也使得上勁了,接著是腿和腰部,他的腦子雖然疼但格外清醒,河水太冷了,他全身濕透,必須要快點上岸,不然可能會失溫喪命。

幸好身上有很多小傷口但沒有大傷。

即使這樣,他還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極其艱難地才從河裏起身,然後拖著沉重的步子,一點點往岸邊挪。

太冷了,寒風呼呼地刮,他抱緊了自己,不停地打著寒顫。

在這段漫長煎熬的過程中,求生的本能讓他咬緊牙關忽略身上的疼和冷,在齊小腿深的河裏每一步都走的小心謹慎,害怕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心裏已經把明匪玉那個殺人混蛋罵了上百遍!

好不容易到了岸邊,他立刻虛脫了一樣倒在咯人的河石**,大口深呼吸著。

天空被暴雨衝洗過後格外湛藍明亮,是劫後餘生的顏色。

謝知歸長長舒了口氣,新鮮空氣灌入身體,胸膛裏劇烈鼓動的心髒慢慢的平複下來。

過了很久,陽光破開層雲照下,溫柔地撫摸他蒼白臉色,他的手腳回了點溫度,不再是冰冷僵硬,他艱難地撐著石頭地麵坐了起來,環顧四周。

旋即再次陷入無助和恐慌中。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這裏又是哪裏。

三麵都是密不透風的林子,還有一條洶湧的河,嘩啦啦的水聲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狽,他好像被人拋棄在了這個綠色的囚籠之中。

他不是個多愁善感自怨自艾的人,盡快找到出去的路才是當前第一要緊的事,等手腳都有力氣之後,他找來了一根結實粗壯的木棍,拄著木棍沿著河流往下流走。

失溫、饑餓、傷痛帶走了他太多的體力,導致他走三步歇五步,半天也沒有走出去多遠。

可是不能停,夜裏的深山最是危險——溫度驟降,野獸出來覓食,看不清方向,誰知道下一步腳下會是結實的地麵,還是要命的陷阱?

他必須趁還有亮光的時候趕路回去,如果回不去,至少要找到一個安全的庇護所。

有句話明匪玉說的沒錯,謝知歸很惜命。

河岸邊,謝知歸一拐一拐地走著,石頭很硌腳,磨得腳底起了水泡,沒走幾下水泡也被磨破了,鑽心的疼從腳底蔓延全身,他疼的五官都扭曲了,冷汗已然浸透了鬢發。

他停下來檢查情況,卻發現水泡被磨破的地方已經有了發炎的跡象。

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不行了,得休息一下,不然感覺這雙腳都不是自己的了。

不遠處有塊大石頭,他撐著棍子慢慢挪過去,想在那裏休息一下。

眼看就快到了,忽然他看到了什麽,頓時瞪大了眼,如遭雷劈,極大的震驚和恐慌甚至讓他忘記了身體的疼痛。

他不可置信,明匪玉怎麽在這裏?!

這家夥把自己推了下來,現在不是應該在石壁上躲著,洋洋得意嗎?

為什麽他卻出現在了這裏,還是以昏迷的狀態,渾身濕透地靠在石頭上?

謝知歸反複確認他沒有意識後才敢走近些看,時刻提著一口氣,一有不對他會立刻逃走。

明匪玉麵色慘白如紙,額頭上有明顯的新鮮傷口,臉上有大大小小的刮傷,看上去狼狽極了,手腕有擦傷和淤青,被衣服遮蓋的部位可能傷勢更重,他身下已經匯聚了一小潭血泊,正沿著石頭縫,彎彎曲曲的細流流向河中。

他大概率受了重傷。

要是在以前,出於人道主義,謝知歸可能會伸手救一把,不過放在現在,他隻想冷嘲一句,活該!

害人終害己,或許在他落崖後,老天爺都不看過去,降了道雷把明匪玉劈了!隻可惜沒有一擊斃命,還讓他又遇上了他!

謝知歸是個睚眥必報的,你捅他一刀,他必然要還你一刀,很快他環顧一圈,盯上了一塊棱角鋒利的石頭,如果力道和角度合適,可以輕而易舉地鑿碎一個人的腦殼。

明匪玉喪失了反抗能力,這裏也沒有人,就算他死在這裏,事後調查起來,也可以有很多個說辭蒙混過去。

惡念一旦有了苗頭,便很難從腦海裏揮去。

謝知歸想殺了明匪玉報仇,但潛意識裏好像有另一個人的存在,拚命衝他嘶吼,使勁渾身解數喚醒他的理智,拉扯他,阻止他對明匪玉做出不好的事來。

“如果今天在這裏動了手,未來你一定會後悔莫及!”

這個念頭萌生的那一刻,謝知歸自己都驚訝了。

是誰阻止我?

這裏沒有其他人。

是我在腦子裏說話嗎?

可是為什麽……

謝知歸陷入茫然,腦子隨即疼起來,繁複痛苦的記憶像是要衝破桎梏再次呈現在他麵前。

他很奇怪地歪頭看著明匪玉,像個小孩子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要先思索一下他是誰,露出了懵懂迷離的神態。

與此同時,那道鈴音又響了。

叮鈴鈴——

撥開天地間煩擾無比的雜音,穿過時間的洪流,乘風踏浪而來,在山穀間與青山不斷相撞,回響,像哀鳴,像哭泣,像一個不該被遺忘的人被拋棄後發出的悲訴。

謝知道被困在鈴音織就的巨大羅網中,頭疼欲裂,幾乎窒息。

“啊!——”

緊接著,他抱著如同被打入了一千根針的腦袋,痛苦地跪在地上。

到底、到底是什麽東西,是什麽在折磨我。

可是想不到了,可是不記得了啊。

低低的啜泣聲在石頭灘上響起,旋進山穀呼嘯的風中。

又過了許久,鈴音消失了,謝知歸很久才從夢魘一樣的記憶碎片裏走出來,渙散的瞳孔漸漸有了神,可是人卻沒撐住,騰地一下跌坐在地,摔疼了也沒管,怔怔盯著某處。

他一摸胸口,更是驚訝於心跳的很快。

隻是下一秒,他感受到了什麽,立馬轉頭看去,心髒瞬間驟停!

明匪玉,醒了!

他正虛弱地靠在石頭上,安靜、專注地看著他痛苦,或者說是欣賞。

如果謝知歸沒發覺,他可能維持著這個姿勢一直看下去。

“你看夠了沒有!”

謝知歸怒火直衝天靈蓋,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他扔掉了棍子,撿起那塊尖石頭,幾步衝到明匪玉身邊,眼迸恨意,將石頭高高揚起。

卻遲遲沒有落下。

明匪玉平靜地望著他,虛白的臉上無波無痕,就像是篤定了謝知歸不可能砸下來。

謝知歸的手在顫抖,他沒辦法砸下去,不是他不想,而是這具身體不允許。

他的意識想殺了明匪玉,可他的身體卻想親近這個人。

太奇怪了。

半晌,明匪玉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聲音混沌沙啞:“放下吧,不敢砸的話舉著不累嗎?”

謝知歸憤憤不平地恨罵道:“殺人凶手!”

明匪玉也不辯駁,依舊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聲音很輕,“你就不問問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推你嗎?”

“……”

明匪玉動了下,背靠石頭想站起來,謝知歸立刻打起十二分警惕後退。

見狀,明匪玉又坐了回去:“別怕我,我腿斷了,不會對你怎麽樣。”

說著,他撩起褲腿,露出右腿上鮮血淋漓的傷口。

謝知歸下意識皺了眉頭。

“是被塌了的石頭砸的,然後我就掉下來了。”

“什麽?”

謝知歸訝異,為什麽不是他掉下來後砸斷的?

明匪玉似乎已經知道謝知歸會是這幅表情,於是不緊不慢地把褲腿整理好,邊說道:“如果我不推你那一下,現在斷腿的就是你了。”

謝知歸懵了:“什麽意思?”

“當時那個溶洞要塌了,崖壁上的路又太滑,隻能從下麵的河裏走,你恐高嚇得腿都軟了,自己不敢跳,我隻能推你一把了。”

“你下去之後那個溶洞就塌了,我沒來得及走,被落石砸斷了腿,又掉進了水裏。”

謝知歸狐疑地盯著明匪玉說話時眼睛的變化,想捕捉到他說謊的痕跡。

“你就這麽篤定我跳下來不會死,萬一我撞到河裏的暗礁磕破頭了怎麽辦?”

“不會的。”明匪玉聲音很輕:“有我在。”

謝知歸抿住了唇,糾結該不該聽信他的一麵之詞。

“你憑什麽覺得我會信你。”

“咳咳,咳咳……我和你無冤無仇,害你對我有什麽好處,如果真想害你,在祠堂那會就動手了,何必大老遠把你匡到這裏來,咳咳……”

許是情緒激動牽動了內傷,明匪玉抵著拳劇烈咳嗽,五髒六腑仿佛都要被他咳出來了,更顯脆弱的病態。

謝知歸沒說話,隻沉默地看著他,等明匪玉咳完,兩人隔空對視,用眼神較著勁。

謝知歸:“好,我暫且信你。”

明匪玉嗓音沙啞:“我現在走不了路,能不能把我扶起來?”

這話讓謝知歸立馬意識到一個問題,這家夥現在受了重,是一個負擔。

他心中不由得一沉——他們被困在了無人煙的深山裏,前方是群翠相擁、蜿蜒無盡頭的石頭路,誰也不能保證這條路會一帆風順。

說句不好聽的,他一個人活下去的概率比帶著一個包袱上路要大的多。

謝知歸糾結了一會,最後定定看了明匪玉一眼,下了決定,轉身進入了密林裏。

“你去哪裏?!”明匪玉在他身後大喊。

但謝知歸沒有回頭。

“謝知歸!”

“謝知,咳咳,歸,咳咳咳,你回來!……咳咳,咳咳……”

直到他絕情的身影消失在蔥鬱的綠色中,明匪玉都沒有收回視線,血腥味從肺腑彌漫上口腔,在舌頭上暈開苦澀腥甜的味道。

人不見了。

他又看了看自己斷腿,愴然一笑。

謝知歸還是走了。

自己在期待什麽呢?

是在他把謝知歸推下懸崖的那一刻,看到謝知歸無助驚恐的眼神,他本該覺得快意,但卻感覺空落落的。

謝知歸一點點下墜,那種悵然感在他心口越來越清晰。

在謝知歸身影消失在崖下的那一刻,他違背了報複的本意,鬼使神差地也跳了下來,在掉入河裏前抓住了他,緊緊抱住了他。

之後,他故意打斷腿,弄出一副狼狽落魄的模樣,就是想看看謝知歸的反應。

他想,隻要謝知歸這次沒有拋棄他,他就不殺他了。

可是謝知歸走了。

沒有問他疼不疼,沒有關心他的傷勢,拋下沒有利用價值的他,直接就走了。

穿梭山穀的風聲很吵,奔湧的河水很鬧,林子裏傳來鳥獸嬉鬧聲,這個世界如此熱鬧,隻有他沉默無聲,因為他是被拋棄背叛那個。

明匪玉靜靜坐了很久,久到讓人以為他死了,他突然覺得這樣很無趣。

為什麽要浪費精力折磨謝知歸?

為什麽要自殘折磨自己?

拋棄過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被拋棄的那個人還心存期待等待負心人回頭簡直就是活脫脫的傻子!

對,不要心軟,就應該直接殺了他,殺了這個薄情負心漢!

隻要謝知歸死了,就再也不會騙人,再也不會背叛他,再也不會拋棄他!

這些扭曲的想法在他腦海裏放聲尖叫!

明匪玉周身仿佛由寒氣凝結出了無數個黑洞,將陽光盡數吞噬,他孤身置身於陰暗地帶,任由黑暗將他由內而外裹住。

心口的舊傷複發了,生疼的。

長發垂下,遮住了他的大半張陰鬱病態的臉,半晌,他喃喃自語道:“真沒意思啊。”

“還是不會動傀儡最聽話。”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既然謝知歸不要,那他也不會再上趕著送過去。

他麵不改色地扭動了下右腿,咯噠一聲,斷掉的腿輕易複原,身上的傷口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

這場戲演夠了,太累了,該結束了。

他還是做回別人口中那個淡漠,懶散,以虐人為樂的怪物算了,反正溫柔演出來也沒人要。

血色從明匪玉眼底彌漫上來,他用指甲劃破手指,低聲念了一段咒,指間血滴幻化成一隻隻蝴蝶般血紅的詭異生物,感受到主人在生氣,圍著他飛舞似是安慰。

明匪玉眼底浮現出一個由血絲畫就的詭譎圖案,散著淡淡的光,像荼蘼有毒的花朵,又像妖豔蠱人的毒蛇,如果直視他,會頓時有種心神被非人類生物攝住了的恐怖無力感。

唇瓣張合,輕吐寒氣:“去,把人抓回來,要活的。”

得了命令,血紅生物撲扇了幾下翅膀,轉頭撲入了密林中。

明匪玉衝著謝知歸消失的地方揚起一個極淡的笑,涼薄又妖異,虛假又扭曲。

謝知歸,你該不會以為自己逃的掉吧。

整片霧山早就成了一座為你而設的囚籠,你既然要自尋死路,可就怨不得我了。

盡管跑吧,等我抓到了你,就先把你的腿打斷,看你還怎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