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許是因為晉國使臣在,越皇難得有了給江容一個好兆頭的想法。俗話說“女孩難得午時貴”,又說“嫁人是女人第二次投胎”——

午膳過後,在越皇的特意囑咐下,公主的儀仗趕在午時結束之前起駕。

越國是個臨海國家,皇城建在一座名為“蛟龍島”的小島上,一座小島就是一座皇宮。除了皇都以外,越國隻有九座城市,都以小島為出發點,呈半月形輻散出去。

因為國家地少人也少,連帶著越國皇宮都比一般國家的皇宮小。雖然說一座小島就是一座皇宮,但皇族真正居住的地方其實並不大,隻占了整個小島麵積的五分之一左右。

剩下的五分之四,幾乎都被用來畜牧種菜,以供貴人們的每日飲食。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蛟龍島上有個很大的碼頭,碼頭邊停了好幾艘船,有大有小。公主的儀仗若是想出皇城,隻能先用船把馬車和人都運到對麵碼頭去。

也是因為晉國使臣在,江容他們現在乘坐的船,是所有船中最大的那艘。

上船之前,江容稍稍觀察了一下。

禦船有點現代輪船的雛形,但是隻能靠海風和人力發動,所以開得特別特別慢,簡直就是在“隨緣前進”。

船很大,江容的鳳輦、使臣的馬車,還有一架宮女嬤嬤們坐的馬車,都在甲板上停著。

江容被安排在其中一間很大的房間裏,三個使臣的房間在另一邊。

把皇後派來的幾個宮女嬤嬤趕到門外守門,江容和青梔進了房間,打算關起門來說點悄悄話或者八卦打發時間。

江容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稍稍開了點窗子。下午的海風吹進來,帶了一點點熱意,吹散了她鬢角的碎發。

青梔搬了根小凳子坐在江容旁邊,手上正拿了個橘子剝著。

海風有點鹹,橘子的香味,正好可以蓋住那不算好聞的味道。

海麵波濤起伏,江容看著看著,不由回想起了前世。

——她現在已經開始習慣把曾經現代的生活稱為“前世”了。

前世的她生長於一座濱海城市,路都沒學會怎麽走的時候,就開始被爸爸帶著去挖沙子裏的竹蟶。再長大些,她還會自己去海邊挖螃蟹,撿貝殼海參。

坐相熟的漁夫伯伯家的小船,跟他們一起出海撈魚。

她熟悉海邊的一切,看到大海完全不會有新奇感,隻是會回想起以前。

真的是巧之又巧。

她生在海邊,“再生”一次,又是在海邊。

少女身子單薄,望著海麵出神的樣子看起來很是憂鬱,青梔見了有些擔心,開始想辦法吸引她的注意力。

“公主,您知不知道這蛟龍島的一些傳聞?”她說著,捏起一瓣橘子送到江容嘴邊。

江容回頭,張口把橘子吃下去,才問她:“什麽傳聞?”

“聽說這座島以前不叫‘蛟龍島’,叫‘盤龍島’。後來……”

青梔說到一半,突然鬼鬼祟祟地止住了話頭。

她悄悄湊到江容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後來晉國強大起來,把周圍的小國都收拾地服服帖帖,越國勝在一直都很乖不惹事,才僥幸逃過了一劫。”

這鬼鬼祟祟的小模樣,活像做賊的小壞蛋。江容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順著她的話問道:“然後呢?”

她問是這樣問,腦子卻飛快地運轉著。

晉國不打越國,應該不隻是因為越國“乖巧不惹事”,而是這個國家不好打,打了也沒什麽大用處。

越國的國土麵積小,皇宮還在島上,與其辛辛苦苦造船、訓練水軍、跨越海峽把皇宮打下來,不如賣越國一個好,叫他們每年乖乖上供貢品。

她要是晉國的皇帝,就會做這個選擇。

想到這裏,她又不得不佩服越國的祖先膽大,竟然敢把皇宮建在這種四麵都是海的小島上。

要知道,臨海盛產台風和海嘯,稍微有個大一點的台風,那皇城就沒得救了。可是越國皇族在這島上居住了這麽久,都不曾遷宮,說明他們沒遇到過什麽嚴重的自然災害。這說明什麽?

江容腦子裏大概有個想法。

她還沒來得及細想,青梔的聲音喚回了她的神思。

“當時的皇上向晉國皇帝進獻了很多珍珠、貝殼、珊瑚、寶石,還有海裏麵的特產幹貨。之後又為了避嫌,把‘盤龍’改成了‘蛟龍’,因為蛟龍沒有盤龍厲害。”青梔說。

江容回過神來,問她:“為什麽蛟龍沒有盤龍厲害?”

這個簡單問題問倒了青梔,小宮女皺著小眉頭想了好久,才頹喪地搖了搖頭。

“奴婢不知道……這些都是奴婢聽司籍司的那些女史姑姑們說的。”

說到最後,她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完全忘了剛才的沮喪,興衝衝地對江容道:“司籍司的那些女史姑姑都特別厲害,她們掌管著好多經籍筆劄,有個時候還會聚在一起講故事,奴婢知道的這些都是從她們那兒聽來的。”

江容有些好笑,又問她:“她們是不是很喜歡講故事給你聽?”

青梔有些不好意思了,又喂了瓣橘子給江容,靦腆地問道:“您怎麽知道?”

江容張嘴接過,伸手拿了一瓣喂到青梔嘴邊,隻說:“我猜的。”

沒有人會不喜歡彩虹屁,小姑娘的彩虹屁吹得這麽好,換做是她,她也願意講故事給她聽。

她隻是這麽隨口一說,青梔卻睜大了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

“公主真厲害,隨便一猜都猜得這麽準。”

江容失笑,突然有了話頭,轉口給她解答剛才的疑惑:“蛇修煉五百年變成蛟,蛟再修煉一千年才能變成龍。蛟龍雖然也占了一個‘龍’字卻不會飛,和會飛的龍是不能比的。”

青梔:“哦……”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和江容說起另一個傳聞。

“聽說,朝臣平時都在離蛟龍島最近的內閣處理國家政事,每月隻有初一和十五那天要上朝。到了上朝那天早上,大臣們都會起個大早,先在岸邊碼頭集合。等皇宮的船開過來後,再一起上船。”

“如果有誰不小心來晚了,可沒人會再回去接他,也不會有人敢送他過去。隻有從蛟龍島上駛出來的船,可以開回到蛟龍島上,若是有來曆不明的船擅自往蛟龍島上開,就會被守在皇宮城牆上的衛兵當場射死。”

房間裏隻有她們二人,江容杵著下巴,神色頗有些慵懶。

“那要是真的沒趕上……”

她話沒說完,門外似乎傳來金嬤嬤求饒的聲音。

“公主……”青梔看著她,眨了眨眼睛:“好像是金嬤嬤。”

江容起身:“去看看。”

……

李晨瀚隻在房間裏待了一會兒,就走了出來。

海上的噪音有點大,他和江容的房間又隔了條走廊和兩扇門,他在房間裏不管怎麽凝神,都聽不見江容的聲音,讓他整個人都有些暴躁。

隻可惜江容門口有幾個人守著,他隻得裝作出來散步,麵無表情地從那些嬤嬤麵前走了過去。

上了甲板之後,走到眾人看不見的地方,他抬頭看了眼第二層,略施輕功就跳了上去。

站在江容頭頂的走廊上,海風終於送來了女子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隻是,這聲音……

好像是那小宮女的。

不過,隻要一想到他與她隻有一塊木板之隔,不再像以前那樣隔了兩個世界,他暴躁的情緒又漸漸平穩下來。

他知道她來了。

他等了她十二年。

他生在冷宮,長在冷宮。那個女人好幾次想以他的性命為代價,引那個老男人來冷宮看她,癡心妄想地以為隻要見了老男人就能複寵。

可是他命大,又或者說他命不該絕,每一次都叫他僥幸活了下來。

但是……被折磨的感覺真的太痛了,他把“自己”鎖進了一間小黑屋裏,隻透過眼睛看周圍的事。如行屍走肉,提線木偶,逆來順受,渾渾噩噩。

後來,那個女人死了。在**躺了好幾天,都沒人知道,也沒人給她收屍。

他蜷縮在牆角不吃不喝,麻木地看著那個女人的屍體發脹、發臭,最後不知是被餓暈的,還是被臭暈的。

他以為自己會死,睜開眼才確定自己還活著。老男人把他從冷宮裏接了出去,隨便找了個女人撫養他。然而喚醒他生誌的,卻是懷中突然多出來的一塊小鏡子。

鏡子裏很多女童,每一個都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衣服,生活和他完全不一樣的地方。起初他確實新奇了一段時間,不過這樣的好奇心沒有維持太久,他看了幾次就沒興趣再看。

直到後來,她出現了。

她的笑容天真爛漫,仿佛一束陽光,照到了他心裏去。

從那以後,鏡子裏隻剩下她,不再有別的人。

鏡子會說話。

它告訴他,如果他能成為皇帝,它就可以滿足他一個願望。

——我想要她。

他想也不想,就說出了這四個字。

後來……

他看著她漸漸長大,從天真可愛的小女孩,蛻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起初,他隻是想叫她到他身邊來,陪著他,和他說話,對他笑。如此一來,他的人生也許就不會那麽灰暗。

可是後來,他看著她慢慢長大,又漸漸地有了另一層心思。

他想要她。

要她完全屬於他,成為他的女人。

他的世界太灰暗了,像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海。她是唯一一個能走近他的世界的人,也渴望她給他帶來的陽光。

他有頭疼症,每次暴怒時都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叫他頭疼欲裂。殺人可以勉強緩解這種疼痛,他的“暴君”之名由此而來。

隻是他那些人都是該殺之人,他從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平複他的情緒,那就是——

她無憂無慮的笑顏。

每一次看到她,就好像什麽煩心的事都會消失,隻剩下無邊的平靜。

她的笑顏似有魔力,叫他幾乎上了癮。

可惜的是,鏡子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有鏡像的,隻在特定的時間出現一瞬,很快又會消失,變成一麵普通的鏡子。

他從鏡子裏看到了她成長的每一幀,最後,那鏡中畫麵定格在一間白色的房子裏。

她躺在窄窄的**,麵色蒼白,雙眸緊閉。

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

再然後,鏡子告訴他。

她來了。

李晨瀚迫切地想靠近她,又害怕與她靠近。

他心有愧疚。

若是有一天叫她知道,害她和父母異世相隔的罪魁禍首是他,她會怎麽做?

他想都不敢想。

他的頭又痛了。

他一手撐著扶欄,一手抵著一側的太陽穴,剛想咬牙把暴躁的情緒逼下去,耳邊突然有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那要……真的沒……”

清脆悅耳的聲音似泉水叮咚,緩緩流入他的耳朵裏。李晨瀚驚訝地發現,他的頭好像不那麽痛了。

他凝神細聽,心底甚至渴望她能多說些話。

也許是偷聽得太認真,就連門口那些仆婦們的閑言碎語,也都被他聽進了耳朵裏,叫他才剛剛開始平複的情緒,又緊繃起來,甚至比剛才還要暴躁幾分。

“使臣來接又如何?受不受寵又怎樣?那晉國國君如此暴戾,指不定哪天——”

說話的人是金嬤嬤。

她話還沒說完,突然從天而降一個冷麵男人。男人目光陰冷地注視著她,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她認得這個男人,這是趙使臣的隨侍之一。

隻是金嬤嬤怎麽也想不到,這個長得這麽平凡的男人,生氣起來竟然如此可怕。更可怕的事他走過來後二話不說,直接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慢慢地把她提了起來……

金嬤嬤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嗓子直接啞了。雖然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眼下這船上,身份地位最高的是江容。她若是想活命,也許隻能把江容引出來。

她飛快地朝旁邊的宮女使了個眼色,宮女卻被嚇得戰戰兢兢,什麽也不敢說,什麽也不敢做。

金嬤嬤隻好自救,勉強求了幾聲饒。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她求饒時,那隻手好像鬆了幾分,似是在故意給她搬救兵的機會。

過了沒一會兒,她好像又聽到了身後的開門聲。

門方一被打開,李晨瀚便鬆了手,金嬤嬤順勢摔在地上,捂著喉嚨猛咳嗽。被猛地嚇了這麽一次,她咳嗽都不敢太用力,怕再一次觸怒那個惡鬼般的男人。

她的餘光看到江容的裙擺,不知道該不該跟江容告狀,也不太敢和江容告狀,更是沒來得及和江容告狀,就聽那行凶的男子對江容說道:

“公主殿下,這個惡婦在背後嚼您的舌根。”身高八尺的男人告起了狀。

這是李晨瀚人生第一次告狀,卻半點生疏都無。反而像是這方麵的能手,叫江容暗自挑了挑眉。

江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萎坐在地上像丟了半條命一樣的金嬤嬤,很快就猜到了個大概。

“是本宮管教不周,叫大人見笑了。”

她不吝嗇地給了李晨瀚一個淺淺的笑容,就馬上垂眼去看金嬤嬤,琢磨該怎麽處理這件事。

沒發現李晨瀚的眸色變化。

李晨瀚眸色深了深,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少女,像是在注視他覬覦已久卻得不到的世間至寶。

歡喜,喜愛,還有一絲他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貪婪。

她在他眼前,觸手可及。他隻要稍一伸手,就能把她摟入懷中肆意寵愛。

她應該是健康快樂的。

等回到晉國,他要好好養著她,讓她和以前一樣快樂。

此時此刻,江容沒注意到他,青梔和跪在地上的那群女人都不敢看他,李晨瀚稍稍放肆地打量了江容一會兒。

隻見她那雙漂亮的眸子裏雖然泛了一絲冷意,仔細觀察卻能發現那絲冷意並不曾到達眼底,他一看就知道她是裝出來的。

但是這樣的眼神,騙這群長舌婦卻沒有半點問題。

仗著有一層假的臉皮遮擋,李晨瀚放縱自己微微勾起一邊嘴角,平凡無奇的臉上,頭一回出現這種淺之又淺的笑容。

他已經忘了,就在剛才,他還頭疼得想要殺人。

少女神情冷冷,看向金嬤嬤。

“吵吵鬧鬧成何體統?還不快起來?”

也許是她曾經生活的那個世界,人和人之間過於平等,以至於她說話時都沒什麽架子。明明是用責備的語氣說的話,聽起來卻更像是在小打小鬧。

也難怪這群仆婦在背地裏對她如此不敬。

思及此,他終於舍得把目光從江容身上移開——其實也是怕看得久了被江容察覺——轉眼看向金嬤嬤。

金嬤嬤不知怎的,突然打了個寒顫。

她不敢起,跪在地上朝江容磕頭,連呼“公主恕罪。”

察覺到江容似乎有話要對金嬤嬤說,李晨瀚非常識趣地告了辭。這一次,他還是往甲板那走了過去,又故技重施,跳到二樓繼續偷聽。

聽到響動後也跟著從房間裏走了出來,在一旁圍觀了全過程的趙信:“……”

趙信眼觀鼻,鼻觀心,和江容打了個招呼,十分識趣地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江容表現出“有話想對金嬤嬤說/想私下裏教訓金嬤嬤”,其實都是裝給李晨瀚和趙信看的,等他們兩人一走,她隻看了金嬤嬤一眼,什麽話都不想多說。

和傻子講道理太費神,有這個時間,她還不如多聽青梔講兩個小道消息。

反正都已經離開越國皇宮了,金嬤嬤這邊完全不需要她再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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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容:我和陛下第一次見麵說話是在……

憨憨:不是。第一次見麵是在越國皇宮。第一次說話是在船上,我幫你教訓了說你壞話的老女人,還向你告了狀。

容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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