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梔把書遞給江容後,就轉身去給她倒茶,回頭見江容捧著書一動不動,手還在微微顫抖。
頓時就急了。
她忙把手上的東西一放,湊到江容麵前。
“公主怎麽了?”
“我……”
江容收回目光,轉眼看向青梔,張了張口,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
“我不認字。”她語氣艱難。
青梔也愣了愣,呆呆地“啊?”了一聲。
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江容敢保證,她剛才絕!對!在青梔眼底,看到了偶像幻滅時才會有的表情。
別問她為什麽這麽肯定,因為她懂。
前世她追過一次星。
那是在她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因為媽媽看的一部電視劇,喜歡上了裏麵一個漂亮的女明星。
明星姐姐有著天使般的麵容和魔鬼般的身材,江容每天都得看著她的海報才能入睡。
可惜,好景不長。
沒過多久,她看到小姐姐演了一出哭戲。小姐姐很敬業,哭得很認真。
哭得涕泗橫流,美感全無。
那一刻,江容突然覺得,所謂的天使,其實也是個普通人而已。
她的第一次追星宣布結束。
也是從那時起,她再也沒有追過星。
眼下青梔麵臨的,可能是和她一樣的問題。
——在知道她也有不會的事情後,青梔還會像以前那樣,用帶了美化濾鏡的眼睛看著她嗎?
她是不是就要失去這個彩虹屁小天使了?
答案是否定的。
青梔隻愣了一下,就給她找好了無可挑剔的理由——
“公主以前未曾學過,不認字很正常。”
小宮女目光清澈又誠懇:“司籍司的女史姑姑們教奴婢學過幾個字,公主若是不嫌棄,奴婢可以先教公主。公主天資聰穎,過目不忘,肯定很快就會學會了。”
江容眨眨眼。
也是。
原身呆了那麽多年,從沒摸過書,不認字才是合理。
但是話說回來了,她這一路要怎麽消磨時間?原計劃中“自己出題自己寫”這一項,也不太可能實現了。
看著小桌子上的毛筆和宣紙,江容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兒,她叫青梔坐在自己旁邊,打開書隨意翻了一頁,叫青梔一個字一個字念給她聽。
青梔半天沒發聲。
江容轉頭看著她:“怎麽了?”
不知為何,她心底總有不好的預感。
青梔兩隻手絞在一起,神色頗有些愧疚:“第一個字,奴婢不認識。”
江容眨眨眼,指著第二個。
青梔張了張口,羞愧地低下了頭。
青梔的話真的非常真實,她說“學過幾個字”就真的隻是“幾個字”,沒有謙虛也沒有誇張。
找了好幾頁下來,隻找到那些諸如“金木水火土”之類的簡單字,不用青梔教,江容自己連猜帶蒙都能猜出來。
行吧,兩個文盲。
江容認清現實,拍了拍青梔的肩膀,隨便給她找了件事做,分散她的注意力,不然這家夥的頭都得埋到地裏去了。
打發了青梔,她自己則拿起書,繼續思考人生。
這樣的文字她並不陌生,就是分不清是大篆還是小篆。其實說真的,大篆小篆什麽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字相對於簡體字來說,真的太複雜了。
為什麽會是篆體呢?
她不奢求是簡體,哪怕是繁體字也好啊。如果是繁體字,她就算有的字不會寫,至少都會認。
這些篆體,一個個筆畫都那麽多,難怪古代科舉要考那麽久的時間,真是太為難那些考生了。
也為難她。
她太難了。
江容拿書蓋在臉上,整個人往車廂上一攤,仿佛一條失去了靈魂的鹹魚。
這一攤就是一整個下午。
一直攤到儀仗隊停在驛站門口,被青梔扶著下了馬車,江容才暫時把那些讓人頭痛的問題拋在腦後。
這是他們此行落腳的第一個驛站。
趙信帶著李晨瀚,驛丞身後跟著幾個侍者,金嬤嬤領著那一群宮女,都在門口等著。
這麽大的陣仗。
等她到了晉國之後,還會麵臨更多這樣的大場麵,江容斂眸,目不斜視地走進了驛站的大門。
驛站的人不多,驛丞又特意用屏風隔出了一個雅間。
江容獨自一人坐在雅間裏,鄭將軍和趙信他們則都坐在外頭。
……
對於江容而言,這世上沒有美食治愈不了的壞心情,如果有,那就是吃得不夠多。
這家驛站的飯菜還算合她的胃口,她吃得歡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青梔怎麽也不肯上桌和她一起吃。
這丫頭對她一心一意,不曾違背過她的命令,在“守矩”一事上卻是一根筋。
尊卑製度似乎已經刻進了她的骨子裏。江容稍微堅持一下己見,她就能跪下來求江容收回成命。
江容無奈,隻得做罷。
吃完一頓飯之後,江容滿血複活。
她起來活動了一下身子,然後走到青梔身後,強硬地把青梔按坐在凳子上,吩咐她不吃完剩菜不準走。
少女故作凶狠,青梔卻笑得開心,拿起碗筷快速吃了起來。
青梔見識不多,卻也知道,二公主江德音身邊光是大宮女就有四個。每到吃飯的時候,四個宮女就會兩兩分工,輪換著伺候公主用膳。
同樣是公主,她家公主身邊卻隻有她一個人。她得快點吃完,好去伺候公主。
小宮女如此想著,吃得很快。
江容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麵的風景,沒過一會兒回頭,就發現桌上的菜已經被消滅了大半。
“怎麽像五百年沒吃過飯一樣?吃得這麽著急?”
她走回到桌前坐下,坐在青梔對麵。
“慢點吃,沒人和你搶。”
青梔眨眨眼,稍稍放慢了動作,一邊吃,一邊偷偷觀察江容。
江容坐著坐著就開始走神,青梔見了,悄無聲息地加快了動作。
就這樣,又是“一眨眼”的功夫,江容回過神時,青梔已經吃完了。
她看過去的時候,青梔還小小地打了個嗝。
怕她吃的太撐,剛吃完就起身走動會肚子疼,江容叫青梔在凳子上多坐了一會兒。
直聽到屏風後的人也放下了筷子,才帶著青梔走了出去。
屏風後,鄭將軍與三個使臣一桌,江容走出來時,他們似乎都吃好了。
江容向趙信點了點頭,就直接收回目光,轉眼看向趙信對麵的鄭將軍。
“將軍,借一步說話。”
……
目送江容三人離開,趙信坐在凳子上,不敢去看身側之人的神色。
他眼觀鼻鼻觀心,隻把自己當空氣。
其實也用不著特意去看,隻消感受周圍的氣溫,就能知道那位的心情有多不好。
——公主剛才看都沒看陛下一眼呢。
趙信在心底搖了搖頭。
之前在碼頭上,公主和鄭將軍說了多久的悄悄話,陛下就盯著他們看了多久。
趙信曾壯著膽子去看了眼陛下的神色——
嘖。
那眼神,陰沉地似乎要滴出水來。
偏偏兩個罪魁禍首都忙著聊天,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在盯著他們。
隻苦了他這個小小的臣子,被迫承受了帝王無形的怒火。
不過他也不虧。
他看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的戲。
就算不能拿這件事出去吹噓,也值得他記一輩子。
話說回來,這天香公主也是真的厲害。
身子嬌弱單薄,好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走,整個人看起來沒有半點威脅性。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也不敢相信,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女子,她能用輕飄飄的幾句話,把鄭將軍那樣鐵骨錚錚的男兒逼出眼淚。
也能把那個有幾分小心思的老媽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他剛才可都看到了,那老媽子帶著一群宮女站在門口等她,都不敢輕易往她麵前湊。
再看陛下對她的態度——
趙信想好了。
他得趁著這一路同行的機會,在天香公主麵前多露幾次臉,再在不惹李晨瀚吃醋的前提下,向她多賣幾次好,在她心裏留下好印象。
以後他若是做錯了什麽事惹得陛下不開心,還得仰仗著她幫他說兩句好話。
隻是……
陛下的醋勁似乎有點大。想在不惹他吃醋的前提下,向天香公主賣好,難度不小。
如此想著,身邊的人突然動了。
趙信忙跟了上去。
……
驛站長得有點像四合院。
大大小小錯落有致的房子圍城了一個長方形,中間是一片花園,
花園裏沒有多少人,江容和鄭將軍在假山下說話。
“女先生?”鄭將軍皺了皺眉,似乎沒料到江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江容歪著頭看他:“不好找嗎?”
鄭將軍不知道“歪頭殺”這個詞,隻知道女孩這動作這眼神,再配上她清脆好聽的聲音,叫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此情此景之下,別說什麽女先生,她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會給她摘下來。
隻是……
他又皺起了眉頭。
這女先生,確實不好找。
至少他們越國是沒有的,得到了晉國才有。
晉國有女學,女子七歲之後,直到成親之前,都可以去女學學習。
不好讓江容等太久,鄭將軍猶豫著說道:“可能需要些時間。”
“兩天夠嗎?”江容又問。
按照儀仗行進的速度,最遲明天晚上,他們就能到達晉國的邊城。
鄭將軍點點頭:“夠。”
江容:“那就好。”
解決完這件事,江容和鄭將軍告了辭,帶著青梔上樓。
鄭將軍一路目送她消失在樓梯拐角,才收回目光。
他出了花園,才剛踏上走廊,就有兩個人並肩朝他走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李晨瀚和趙信。
鄭將軍隻和趙信點了點頭,就要與他二人擦肩而過。
被趙信開口留了下來。
“將軍行色匆匆,可是出了什麽事?”趙信問。
“並無大事,趙大人無需擔心。”
鄭將軍含糊其辭:“隻是奉公主殿下之命,去辦件小事。我先行一步。”
趙信:“將軍慢走。”
送走了鄭將軍,走廊上恢複平靜。
趙信偷偷打量了一下李晨瀚的神色,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自家主子吩咐道:“找個理由,叫他加快速度。”
趙信應諾,又恭恭敬敬地目送李晨瀚離開。
剛才花園中的對話,他們都聽到了。他還以為陛下在這裏等著鄭將軍,是想自告奮勇,親自去教天香公主。
可他卻什麽都沒說。
而且,在這之前,陛下似乎有意要放慢行進的速度,以免天香公主受太多顛簸之苦。
怎麽現在突然又要加快速度了?
難不成是因為吃醋太多,失去理智,不想再體諒天香公主了?
也不像啊。
說真的,陛下對鄭將軍,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惡意。
以陛下的性子,他若是真的不喜鄭將軍,那鄭將軍早就死了八百次了,不可能蹦躂到現在。
趙信是李晨瀚身邊的近臣,許多信息會先經過他的手,再轉到李晨瀚手上。
趙信知道鄭將軍和越皇的奪妻之恨。知道鄭將軍和他的妻子湖蘭長公主,是一對有名無實的假夫妻。還知道湖蘭長公主身邊有個得寵的麵首,她生的一兒一女也都是那麵首的。
鄭將軍身邊沒有半個姬妾,沒有通房,更沒有子嗣。
他為周婕妤守身如玉十幾年,如今似乎還有點把天香公主當成是自己女兒看的架勢。
但趙信就是想不明白,這麽癡情的一個男人,當初為什麽不帶著周婕妤私奔,而是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女人被送進宮中。
那天晚上,陛下又給他看了什麽,能說服他去色/誘他向來都看不上的餘皇後。
最關鍵的是,陛下走的這步棋,最終目的是什麽?
他一時間想不明白。
但是他敢確定,這絕對與天香公主有關。
……
第二天儀仗啟程時,鄭將軍突然對江容說,他們得加快行進的速度。
原因是晉國那邊寫了信來催。
聽說是晉明帝親自過問了此事,惹得底下的人誠惶誠恐,生怕他們在路上耽擱太久觸怒龍顏,才忙不迭地派了八百裏加急信件來提醒他們。
不過,說加快速度,其實也隻是從“慢悠悠的走”變成“快走”而已,對江容沒什麽大影響。
……還是有影響的。
如果儀仗隊一直保持這個速度前行,就算後麵鄭將軍給她找到了女先生,她也沒法在車廂裏看書寫字。這樣很容易會傷到眼睛,她不能冒險。
而且,也不知道是真的碰巧,還是她太倒黴,這一路下來,直到他們到了晉國的上京,鄭將軍都沒幫她找到女先生。
有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在來的路上生病了。
至於現在,她都到達目的地了,也沒有了找女先生的必要。
暴君沒有給她休息的時間,她今天下午剛到使館,聖旨就跟著來了。
叫她明天入宮覲見。
江容坐在浴桶裏,一想到明天她就要麵對這短暫人生中的第一場暴風雨,她就忍不住想吟詩一首。
——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淋漓的鮮血,和慘淡的人生!
容容別怕!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如此在心底給自己打氣,她捧起一捧水,隨意抹了把臉,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洗掉。
……
公主的儀仗進了越國使館後,趙信的任務就完成了。
“訪越使臣團”就地解散,李晨瀚也回了宮。
本以為他可以按捺住,等明天江容進宮見他。隻可惜,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在宮中坐立難安了一個下午,待夜幕降臨,他就迫不及待地換了身便服跑了出來。
然後施展輕功,像前幾日那樣,十分熟練地降落在了江容所在的屋頂,沒發出半點聲音。
和往常一樣,江容正在和青梔閑聊。
又有一點和往常不一樣。
以前總是青梔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江容偶爾應一兩聲。這次說話的卻是江容。
也不知那小宮女說了什麽,他最先聽到的就是“傻青梔”這三個字。
“先不提那晉國皇帝‘不近女色又好殺妃子’的傳聞,退一步講,就算我因為美貌被他看中了,那又如何呢?”
“世間男子多薄幸,坐擁後宮佳麗三千的皇帝尤甚。以色侍人不是長久之計,總有一天會色衰愛弛。一旦紅顏老去,在那深宮裏等待我的,就隻有無盡的孤寂,或是死亡。”
“更何況暴君喜怒無常,我若是真的入了他的眼,被他點到身邊侍候,指不定哪天就得掉腦袋,根本就活不到色衰愛弛的那一天……”
“相比之下,越國皇宮反而更安全些。”
“在越國皇宮裏,我們的日子是不怎麽好過,卻怎麽也不會有生命之虞。”
青梔:“那萬一呢?公主這麽美,萬一那暴……暴君是真的愛您,還封您做皇後呢?”
小宮女似乎有些膽小,連“暴君”這兩個字都不敢大聲說出口,氣勢都弱了下去。
她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些天來受盡她白眼和防備的“卑劣使臣”,就是她現在連提都不太敢提的“暴君”。
“立後廢後不過一張聖旨的事,不能代表什麽。他真的愛我又如何?他今天可以愛我,明天就不能愛別人了嗎?”
江容輕輕地笑了一聲。
“你想一想,假如你是個女皇帝,同時遇到了年輕時的鄭將軍,和現在風華正茂的趙大人,你會選擇其中一個,還是把他們都收進後宮?是會堅定地隻愛其中一個,還是想坐擁齊人之美?”
青梔:“奴婢不敢想。”
“那我來想。如果我是女皇帝,這天底下帥氣的男兒——”
江容一字一頓:“我全都要。”
青梔:“……”
李晨瀚:“……”
房間裏安靜了好一會兒。
“那怎麽辦呀,公主。”青梔問。
說完,又補充道:“奴婢有點怕。”
“別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江容聲音淡然:“我會盡量活下去,也會保護好你,但如果暴君一定要我的命,也隻能祈求下輩子投個好胎了。”
青梔:“奴婢也會保護公主的。”
江容小小地打了個哈欠:“熄燈吧,早點睡,明天還要早起。”
這句話落,有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後,房間裏徹底安靜下來。
……
李晨瀚在屋頂上坐了一會兒,直到腳下傳來綿長的呼吸聲,他才悄無聲息地離開。
回到宮中,他看著桌案上的聖旨。
這是他寫廢了好幾張聖旨才寫出來的,上麵還有他想了好幾天才想出來的封號,本想著明天在朝上頒布,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對她的寵愛……
如今想想,卻不能了。
要讓江容改變想法,他還需徐徐圖之。
-----
趙信:嗑瓜子看戲。
#趙信卒#
容容:青梔你想想,如果你是女皇帝,你想要誰?
青梔:奴婢不敢想。
容容:我準你想。
青梔:那……奴婢就把“年輕時的鄭將軍”和“風華正茂的趙大人”都送給公主。
#青梔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