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踏春嗎,真不想去……”

林幼萱從祖母的祥福居出來,從寬闊石板路拐進一個用小石子鋪砌的小徑,寂靜隱秘的小道隻有她腳下的踩雪聲……以及苦惱的一句不想去。

也隻有在這種連下人都懶得打掃的僻靜地方,她才能真正表露自己的情緒。

幼失怙恃,這些年靠著母親留下的豐厚嫁妝和外祖家不時的貼補,她在林家過得還算安穩。

可話又說回來,她這些年能過得安穩,更多的還是來自於她的‘溫馴’。

一個沒爹娘庇佑的孩子,哪裏有資格去任性,所以遇到長輩們決定的事,她唯有聽令。隻是今日祖母想把她許配給平西伯世子,還要她瞞著大伯母,這不就是變相逼著她去爭去搶嗎?!

她的所求從來是簡單平淡的過日子,若真要用嫁人這條路來離開林家,她更願意選擇和自己出身差不多的人家。

祖母的決定可以說是直接把她置於烈火上炙烤著。

更奇怪的是……提到平西伯世子她心裏就莫名抵觸!

林幼萱低頭看眼被自己繡花鞋底踩黑的積雪,有些氣惱地鼓了鼓臉頰,在那黑黑的腳印上再碾了一腳。

冷風掃過,從袖口鑽入,掃得她一個激靈。

——今天是真冷啊,不快點回去,指不定要受寒。

她裹緊披風,暫時先將這些煩人的是非丟在腦後,朝自己的住處快步走去。

天不亮就起床到祖母跟前侍奉,又是熬藥,又是被裁縫娘子拉著量身,她也有點乏了。

林幼萱一路腳步匆忙,顧不上裙擺會染上泥點,隻想快點回到自己的小窩。

眼看住處就在跟前,她卻在離門口不過五步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等候多時的婆子餘光掃見她,登時回身朝她走上前,急急揚聲道:“哎喲,可算是等著姑娘了!太太找二姑娘呢,快跟我走吧!”

婆子嘴裏的太太便是林幼萱的大伯母,林家如今的當家主母,長房的大太太嶽氏。

相比於婆子的焦急,林幼萱慢慢抿出一個笑:“劉媽媽好。”

“好好好!”劉媽媽簡直要被她那慢悠悠的性子急上火,三兩步上前就拽住她胳膊往外扯,“二姑娘走快點吧,叫太太久等就不好了!”

這一拽,並沒有拽動那麵人似軟和的二姑娘,還叫劉媽媽滑了一腳,險些摔個跟頭。

劉媽媽驚慌中短促尖叫一聲,站穩後惱怒地看向身側的小姑娘。

平時總是隨人揉捏的二姑娘安安靜靜站在那裏,軟綿綿地像隻好欺負的羊羔,劉媽媽自然是要遷怒的。

她可是大太太身邊的管事媽媽,號令府上多少人,被一個孤女看笑話,老臉都快丟沒了!

叫她好等,凍得渾身都發僵不說,還不知道扶自己一把,二姑娘真是……真是……

“二姑娘也是及笄的人了,總是愣愣傻傻的,可怎麽說好人家?太太為了你的親事可是操碎了心,你倒是一點也不理會長輩的苦心,傳出去了,就是二姑娘不孝順了!”

劉媽媽開口就給她扣上大罪名,臉上嫌棄的表情更是不加掩飾。

林幼萱眸光微微一**,神色卻不曾有變化。

劉媽媽見她不吭氣,火氣莫名的不滅反升,語氣惡劣的再次伸手拽她胳膊:“走吧,莫再不知輕重!叫太太久等!”

林幼萱麵對又伸過來的手,默默要往後退,劉媽媽不曾察覺她反抗的態度,還在沒好氣的絮絮叨叨。

“二姑娘屋裏那個傻子差點衝撞了太太,這會還在太太跟前。二姑娘原本就不該把人弄進府,一個四六不懂的蠢貨,沒得把你也帶歪了,平白地招人笑話!”

後退的林幼萱生生停了下來,任那雙帶著老繭的手拉扯著自己往大伯母所在的正院去。

嶽氏喝完一盞茶,掃了一眼站在廳堂中垂頭喪氣的傻妞,眉頭就不經意的蹙起。

剛皺起眉頭,嶽氏立馬就用手在眉宇間摁平。

她今年三十五,尊為一家主母,吃穿自然是精細。隻是林家近些年的狀況越發不明朗,煩心事多了,保養得再好也抵不過歲月與現實,今日早晨梳妝,她便發現眉宇間的細紋又多添了一道。

嶽氏斂神,示意身邊的丫鬟道:“去看看二姑娘走到哪裏了。”

“她真是越發神氣了,祖母隻單獨給她找劉記做衣裳就罷了,還叫娘親好等!”

在嶽氏左下手坐著的一個小姑娘撇嘴冷哼,一肚子的不滿。

嶽氏看向小女兒林幼晴,無奈地歎息一聲:“你是馬上要及笄的人了,怎麽還是什麽事都擺臉上,你姐姐和你一樣大的時候都跟著我管家幾年了。”

“又是姐姐怎麽樣……”林幼晴強忍著沒再撇嘴,挪了挪身子,坐得更加端莊,“您和祖母都偏心,先是偏心長姐,長姐出嫁了又對那破落戶……”

“幼晴!”嶽氏表情嚴肅的嗬斥一聲。

林幼晴對上母親嚴厲的眼神,顫栗著低頭,不敢再多話,心裏卻是對林幼萱更惱火了。

嶽氏倒不是忌憚屋裏林幼萱的那個傻丫鬟,才不叫女兒說嘴,她甚至連個眼神都沒給那丫鬟,而是語重心長給小女兒講其中道理。

“你二姐姐也是林家人,你如何能說她是破落戶,豈不是把自己也一塊罵進去了嗎?不過是一身劉記的衣裳,不值當你去妒忌什麽,反倒要高興才是……說明你祖母為你二姐姐的親事上心了。”

“你二姐姐定下親事,你這個當妹妹的親事也就可以敲定了,這是好事!”

娘親的解析讓林幼晴心裏好受了不少,再想起自己要定下的夫婿是陸少淵,心裏那點不滿就都化作少女情竅初開的甜蜜。

她先前在街上和陸少淵有過一麵之緣,就是那一眼,她才明白話本上所說的公子如玉。自此,她心裏就裝著那年輕公子的身影。

嶽氏話落,見小女兒臉頰微紅地抿唇偷笑,哪裏不知道她腦子裏想的是誰,忍不住再次皺起眉頭。

並不是她對平西伯世子有什麽不滿,相反的,她很樂意陸少淵當自己的女婿。

平西伯夫人那日過來就有要定下的意思,偏生她婆母跟聽不懂暗示般,三番兩次岔開了話題。她隻是擔憂親事會不會有變故……婆母的舉動,實在讓她不得不多想。

“太太,二姑娘來了。”剛出去的丫鬟回來,身後正跟著劉媽媽和林幼萱。

嶽氏收起腦海裏的胡思亂想,朝長得越發貌美的侄女露出和藹的笑。

“外頭可冷?怎麽連個手爐都沒帶,快給二姑娘抬個炭盆來!”嶽氏好一通關切和吩咐,又朝向自己行禮的少女招手,“自家人哪來的這許多講究,快來我這坐下,腦後的傷可還疼?”

林幼萱一板一眼地蹲身福禮,禮畢後重新站直,先是回頭看自家衝撞了人的傻丫頭,見其安靜站著,這才回道:“郎中看過開了藥方,已經不疼了。”

邊上的林幼晴聽著娘親對她噓寒問暖,暗暗癟了嘴。

但她的不開心也隻能是癟嘴,畢竟是自己推的林幼萱摔倒撞到腦袋,這個時候再多嘴說一句,娘親肯定還得訓斥自己。

嶽氏可不知道女兒又開始爭風吃醋,見劉媽媽表情不太好的回到身邊,眸光閃了閃再看向跟前的侄女。

林幼萱安安靜靜站在那裏,剛才招呼她坐過來也不見有行動,還是一如既往的不懂人情世故——呆愣得很。

真真是白長了一張好看的臉。

可話又說回來……這樣的林幼萱她反倒更放心。

嶽氏目光不動聲色的從林幼萱身上轉到女兒身上——大家世族的當家主母,除了身世,還得有手腕才行。

林幼萱可兩樣都不占。

是自己太過緊張,想得太多了,嶽氏如是想著。她婆母最為勢利、懂利弊,怎麽可能讓一個庶房出的孩子嫁到正兒八經的勳貴人家裏!

“快扶你們二姑娘坐下。”嶽氏終於收回打量的目光示意邊上的丫鬟,待林幼萱坐好捂嘴先一陣笑,“萱丫頭可知老夫人為你做新衣的意思。”

一直垂著頭的林幼萱終於抬起臉來,明媚的一雙杏眸帶著疑惑看向嶽氏。

嶽氏在她茫然的眼神中更是笑得歡喜:“傻丫頭,自然是要給你相看夫婿啊!”

林幼萱心髒緊張的一縮。

她大伯母在試探。

同時,她心裏對陸少淵的莫名厭惡感越發強烈,隻能抿住雙唇,害怕把這份厭惡在不經意間流露。

她沒有作聲,嶽氏早已經習慣她的沉默寡言,並沒有看出她此刻的情緒,繼續道:“我前幾日和老夫人提過,你大伯父認識一個青年才俊,今年十九,已經是秀才了。指不定啊……再過幾個月就是舉人了!老夫人那邊給了準話,三月三的時候會見一見那高秀才!”

說話間,嶽氏目光一直落在林幼萱的臉上。

那張好看的臉不見有任何表情變化,盯著看久了,甚至還讓人覺得呆板無趣。

莫名的,嶽氏對待她的耐心就消失了一半。

“為了三月三,公中在趕著給你們做衣服,老夫人疼你,自個掏腰包給你做新衣裳,公中就不再多做了。”

嶽氏索性長話短說,話落後就喊了聲劉媽媽。

劉媽媽會意,上前把早就揣在袖子的裏一包銀子塞進林幼萱手裏。

嶽氏道:“這本該是給你做衣裳的銀子,如今衣裳不做了,你便自個支配。可以去買些好看的首飾,三月三的時候好配衣裳!”

這麽些年來,嶽氏自認對林幼萱是不曾虧待,起碼在照看上任何人也不能指摘出來她一點的不是。

林幼萱捏了捏沉甸甸的荷包,蹲身道謝。

她總是這副柔軟又客套疏離的態度,嶽氏實在是懶得多說,抬手指了指差點撞上自己的傻丫頭說:“雖說福丫和常人不一樣,該管束的時候還是要管束,莫再讓她在府裏亂晃,近幾日客人也多,衝撞了客人可不好。”

被點名的福丫縮著脖子發抖,林幼萱麵上倒沒有過多的惶恐,柔聲應下便拉著福丫告退。

嶽氏這人素來是滴水不漏的性子,揚聲讓劉媽媽送主仆倆。

劉媽媽在主子跟前的笑臉出了房門後就**然無存,目光故意落在林幼萱手裏的錢袋子上,又開始裝腔作勢地教訓她。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說二姑娘才好,太太給姑娘銀子是好意,可太太真能從公中掏銀子出來補貼給姑娘嗎?這可是太太自個的體己銀子,姑娘怎麽就木頭一樣,不懂得太太的難處,就那麽巴巴把銀子攥手裏!若是傳出去……”

“不攥我手裏?難道攥你手裏嗎?”林幼萱忽然開了口,緩緩抬頭,對上了劉媽媽那張勢利的嘴臉,“再有,後宅私密,今日若有什麽流言蜚語傳出去,連累了太太和林家的名聲,自然也是因為有人……賣主所致。”

“什、什麽?!”劉媽媽怔愣片刻,才反應過來這些刺耳的話都出自眼前的少女。

林幼萱在劉媽媽震驚中微微一笑:“媽媽沒聽明白?或者可以問問大伯母,我說的是不是有道理。”

其實她可以向往常一樣,對這些冷言冷語當沒聽見,可她這會兒卻不想忍了。

柿子挑軟的捏。

她也會。

私密的對話被傳出去,那自然隻能是有人賣主,劉媽媽這做賊的隻能是心虛,哪裏還敢去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