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京城前幾日剛下過雪。

倒春寒倒春寒,冷起來仿佛又回到了寒冬臘月,凍得人伸不出手,更別提現在是化雪的時候。

“這得冷到什麽時候啊,這種天被派去打水,真能要人命!”

林府內,四個粗使丫鬟跺著腳,凍得紅腫的雙手拎著木桶抱怨著往外走。

林幼萱正坐在不遠處的廡廊下,手裏輕輕搖著一把蒲扇,對著紅泥小爐扇火。

她聽到丫鬟們的話,將指關節泛紅的手往爐子又靠近了一些。

一陣北風吹過,她鬢邊碎發飛揚,她忙縮脖子,把一張臉埋進鬥篷毛邊裏頭。

是真的冷啊。她想著,雙眼緊緊盯著還毫無動靜的藥罐子。

這藥熬好大會了,還沒開呢。

“對了,你們聽說了麽,家裏要和平西伯府議親!”

“聽說了聽說了,不知道這次議親的是哪房的姑娘?”

小丫鬟們吱吱喳喳一路走遠,林幼萱依舊低著頭煮自己的藥,仿佛沒聽到她們在說話。

丫鬟們明明都看見了她這個小主子,卻都不避諱。

在林府,大家都知道林幼萱就是個小可憐,還是個軟綿綿的性子,像個麵團子,揉她幾下也揉不出火氣來的那種。

久而久之,大家就都習慣忽略她,更別提害怕她。

林幼萱也習慣了這種忽視。

別人怎麽看有什麽所謂,少失怙恃,隻要能安然的過日子,她就很歡喜了。

林幼萱繼續坐在紅泥小爐前搖蒲扇,可能是連爐子都看不下去她頂著北風熬藥,靜悄悄的藥罐子內開始響起咕咚咕咚的聲音。

“二姑娘,藥煎好了嗎?”老婦人的聲音從窗邊傳來。

林幼萱抬頭,看見祖母身邊的齊嬤嬤在打開一條縫隙的窗戶後邊,露出一隻眼睛盯著自己瞧。

她笑著點點頭,臉頰上兩個梨渦淺淺:“開了,再有一刻鍾就能好。”

“二姑娘可得看好了,別叫熬幹了。郎中說,要熬得將將好一碗,不然就會失去藥效,我們可都擔不了這個責任。”

齊嬤嬤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像隻不通人性的聒噪烏鴉,一頓亂啼。

林幼萱杏眸一彎,揚聲應好:“嬤嬤放心吧。”

她話音還沒落,窗戶就啪嗒一聲被關上,隔絕了呼嘯的北風,和在北風中的……她。

林幼萱收回視線,抬手去摸後腦勺還沒徹底消散的腫包。

不知是不是吹著風,她前幾天撞著的傷處又開始隱隱作痛,但她還得等半刻鍾呢。

她放下手,又開始對著爐子扇風,全神貫注盯著咕咚咕咚冒熱氣的藥罐子。

屋內炭盆燒得紅旺,整個屋子都被烤得暖烘烘,齊嬤嬤從窗邊離開後,回到主子身邊,幫她扶正抹額。

“您怎麽不再睡會,這就坐起來了。”

“睡不著了,你們二姑娘呢?”林老夫人撐著床板挪了挪身子,將腰靠在柔軟的迎枕上。

齊嬤嬤眸光微微一閃,眼前閃過剛才瞧見的那張嬌俏臉蛋,笑著回道:“二姑娘是個孝順孩子,正給您煎藥。”

“外頭化雪,冷得很,叫她進來吧,正好我跟她說說話。”

林老夫人垂著眼眸,伸手抿了一下鬢角。

齊嬤嬤視線隨著她的手在移動,用一種帶著怪異地語氣問:“您不再考慮考慮,二姑娘未必是合適人選。”

“我說她合適,就合適。”林老夫人微微抬起下巴,撩起的眼皮下一雙眸子銳利無比。

齊嬤嬤蹲了蹲身,心驚地往外走,招手讓屋內伺候的一個丫鬟跟上。

林幼萱正用手帕包著手,想揭開蓋子看看藥罐子的水線,一雙蒼老的手擋住了她的視線。

她抬頭就對上一張蒼老的臉:“嬤嬤怎麽出來了?”

齊嬤嬤挽上她手,抿著一絲笑說道:“姑娘先別忙了,老夫人醒了,姑娘去陪著說說吧。”

說罷就拽著她站起來,一路進了屋。

鑽進屋子,嗚嗚的北風仿佛就被封印在了外頭,屋內溫暖如春。

林幼萱動了動手指,指尖開始有暖意。

她亦步亦趨跟著齊嬤嬤來到內室,一眼就看見屏風後祖母靠在床頭的身影,她低頭繞過屏風,輕聲道:“祖母醒了,孫女給你打熱水擦擦臉。”

自從父母過世,她被祖母時常喊到祥福居來,自此就學會了如何伺候長輩。

望著溫溫柔柔的二孫女,林老夫人朝她伸手,和煦道:“滿屋的人,哪裏就要你忙前忙後,快坐下。聽說你又跑出去熬藥,冷麽。”

齊嬤嬤拿來了繡墩,她挨著邊坐在床前,伸出手讓老婦人握住自己。

“不冷,外頭日頭可亮了,孫女還看見鳥兒在枝頭上飛。”她揚起小臉,杏眸彎彎。

林老夫人捏了捏她涼津津的指尖,眼簾裏那張帶笑的臉上還有兩個可愛的梨渦,似乎永遠都不知道疾苦二字。

不管是被為難了,尷尬了,失落了……甚至就是生氣了,這個孫女臉上總是會很快就露出笑容。

柔和的,溫暖的,讓人絲毫看不出來勉強。

所有人都說二姑娘太過天真,甚至是傻氣,但在林老夫人看來——未必。

即便是真的天真,那也難能可得。

而且,男人不就喜歡看起來好掌控的女人。小白花一樣,八分的美貌,十分的溫柔,哪個男人見了不疼愛呢?

祖母打量的視線在她臉上定格許久,林幼萱心不驚氣不喘,隻是略帶疑惑回望。

“祖母怎麽了,孫女臉上是不是沾灰了?”

她軟糯的聲音讓林老夫人更是滿意,頓時就笑開了:“沒有,祖母是見我們萱丫頭越來越俊了,以後嫁人了啊,肯定讓夫君疼到心坎裏去。”

林幼萱抿唇笑得靦腆,臉頰有淡淡的紅暈升起:“您說什麽呢,孫女要一直陪在您身邊。”

“這就是說傻話了。”林老夫人眯著眼笑,拍拍她手背,語氣慢悠悠的,“我知道你一直覺得父母去世得早,去歲年尾及笄了,卻還遲遲沒有說親,心裏頭難過。”

“孫女並沒有……”

林幼萱想要解釋,林老夫人輕輕搖頭,示意她先別說話。

“那是祖母在給你挑好的,你大姐姐的親事不也是拖了小半年才定下來,如今嫁給武定侯世子,日子和美,夫妻恩愛,多好。”

“你這邊啊,祖母也挑好了,前幾日見過平西伯的夫人,她似乎對我們家的姑娘都中意。這不就正好了!”

林幼萱聽到這裏,那顆平穩跳動的心髒打了個踉蹌。

平西伯府世子!

他不是要和長房的三妹妹議親嗎?怎麽說到她這兒來了?

林幼萱的笑容不見了,驚慌站起身:“祖母,孫女的出身不足於匹配平西伯府!”

林老夫人卻拉著她手,用力無比,盯著她雙眼一字一字嚴肅道:“哪裏有什麽不配的,你父親雖然是姨娘所出,卻是由我養大的。你亦算是祖母自小養大的,和嫡出小姐一樣,誰人敢說什麽!”

“隻是……”林老夫人忽然壓低了聲音,“隻是這事啊,你先別吭聲,不要和任何人提起,特別是你的大伯母……”

林幼萱一顆心跳得極快,在胸腔裏轟隆隆打雷似的,祖母的聲音明明就近在耳邊,卻變得模糊不清。

可是……她不想要嫁給什麽伯世子啊。

四天前,平西伯夫人到府裏來做客,三妹妹誤會她要到平西伯夫人跟前去露臉,失手推了她一把,讓她把腦袋都磕破了。

而且三妹妹還說了,大伯父已經給她相中一個秀才,今年就要準備考舉人了,說是連閣老都看好的一個年輕才俊!

怎麽在祖母這兒就又變了。

“老夫人,量身的裁縫娘子來了。”

林幼萱茫然之時,齊嬤嬤來到屏風後稟報,林老夫人終於鬆開她的手:“快帶你們二姑娘過去,讓他們一定趕在三月三之前做好衣裳,我們萱丫頭要穿得漂漂亮亮去踏青呢!”

林幼萱見到裁縫的時候才慢慢緩過神,三月三……她算了一下日子,隻有十日不到了,祖母是準備帶她去給平西伯夫人相看嗎?!

林家準備著三月三的踏春,此時的平西伯府亦為出行打點。

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懷裏抱著平西伯夫人送來的衣裳,十分為難地說:“世子染上風寒,三月三也未必能好,踏春那日不一定會陪夫人去。”

送衣裳來的婆子吊著眼角瞥他:“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我隻管聽夫人的吩咐來送衣裳。再說了,府裏不都傳明方、明方,明明白白走四方,你許小爺可是能吃四方的人,怎麽連送個衣裳都送不了麽?!衣裳我送到,你要是沒送到世子跟前,那就是你許明方的事!”

婆子說完還冷哼一聲,扭著胖胖的腰身走了。

明方被一通奚落,臉上陣紅陣白,捧著手裏的新衣裳,哭喪著臉看向他們家世子的屋子。

他最後猶豫再三,隻能磨磨唧唧去敲響了門。

——衣服沒送到世子手裏,他估計要被夫人挫骨揚灰灑四方!

隨著敲門的動靜,屋內響起幾聲悶悶的咳嗽,咳嗽停歇後才傳來一聲‘進來’。

明方小心翼翼推開門,來到窗戶關得嚴實的內室。

他們世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來了,就坐在窗邊,正偏著頭看窗戶方向,半張臉隱沒在光影中,叫人看不出情緒。

明方心裏咯噔一下,所以他剛才和婆子說的話,世子都聽見了吧。

明方捧著衣裳,硬著頭皮上前,把衣裳捧到主子眼前說:“世子,小的說過了,說您不會去踏春相看姑娘……”

“放著吧,回夫人,我去。”年輕公子回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