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林琅無法反駁, 隻好去找了剪裁的工具小心翼翼把兩簇花都剪下來,讓圖案在紙片中間,修剪過後的宣紙四四方方, 看起來就像是一張黑白色的明信片, 看不出是一張紙上分出來的。

隨後林琅按照蘇雲說的,將宣紙左邊的圖案給烏父送去,他自己留下了右邊的。

因為受過驚嚇,烏父烏母沒能下樓來吃午飯, 他們畢竟一把年紀了,突然暈倒是很危險的事情, 現在清醒過來,最好還是多休息。

燒飯師傅聽說了這件事, 就又去做了點清淡的食物送到客房, 至於中午做多的飯菜, 隻能他們努力點吃光。

有人幫忙調查怨氣種子的事,蘇雲開心得多吃了一碗飯, 飯後被撐得倒躺椅上起不來,不過她一直都吃飽了就睡, 就沒人拉她起來。

躺到下午三點多,豔鬼跟鬼新娘拿了好幾張已經打印好的照片過來, 其中三張是烏姑姑年輕的時候,分別是微笑、露齒笑和不笑,還有兩張是屍體的直拍, 有微笑跟不笑兩張。

照片拍得很好, 盯著看的時候, 好像裏麵的人活了過來。

蘇雲一一看過後,感覺都很好, 決定不下來,於是說:“你們辛苦了,先去吃飯吧,這個我問問叔叔阿姨選哪張,然後再去裝裱。”

裝裱遺像的工作之前是鬼差阿休在做,他為人仔細,還在殯儀館裏學了簡單木工,就被蘇一翎安排做相框了,客人都不知道,其實他們拿回去的相框,都是現場做的,根本不是批發貨,所以才會稍微貴上一點。

三張照片各有特色,都是烏姑姑死前最真實的情緒,普通相機卻無法將照片的情緒轉拍出去,蘇雲隻能先通知烏瑾下樓來選,他要是選不定,再讓烏父選,希望他不要再暈倒。

烏瑾的消息回得很快,他直接回:你送過來吧,爸爸說他現在做好了心理準備,已經能接受了。

蘇雲遲疑了一下,回道:你確定?

對麵顯示“輸入中”好幾次,顯然烏瑾也在糾結,不過最後發出來的是肯定回答。

於是蘇雲將照片疊起來,將蒼老的照片放在上麵,算是等會兒給烏父烏母一個緩衝,別又被嚇暈了,他們一把年紀,再暈一次真得送醫院去。

到了客房,蘇雲看到烏父烏母正在客房的茶幾邊吃飯,他們臉色還有些發白,神色也不太好,受驚嚇很傷身,燒飯師傅給他們做了清粥和鴿子湯,不過都沒吃多少。

蘇雲小心從門後探頭:“叔叔阿姨,你們好點了嗎?”

烏父烏母看過去,烏母對蘇雲招招手:“好多了,謝謝雲雲的熏香,剛才烏瑾說,照片已經拍好了?”

“嗯,什麽樣子的都拍了一張,確定要看嗎?”蘇雲背著手走進客房,她將照片先藏在身後,如果他們後悔了,她就帶出去。

“當然看,不管什麽樣子,都是自家的妹妹,沒什麽可怕的。”烏母深吸了一口氣說。

兩個長輩還是有些恐懼,不過他們努力克製住了,再者說,就算烏姑姑攻擊他們,也是因為被人控製,其實這個妹妹從前跟他們關係還是很好的。

蘇雲將照片放到烏母手中,輕聲說:“一共拍了五張,每個樣子都有,給烏姑姑挑一下吧。”

最上麵的照片是豔鬼幫忙畫了皮的四十來歲烏姑姑,微微笑著,仿佛一生無憂。

烏母看著眼眶有些紅,她看了會兒,去看下一張,接下來是烏姑姑四十來歲沒有笑容的模樣,很冷漠也很麻木,這應該是她在那個閣樓裏唯一的情緒。

這照片無法多看,多看一種秒都覺得痛苦,好像烏姑姑的那種慘烈要從照片中溢出來,將所有人都溺死。

對著照片,烏父跟烏母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應,旁邊的烏瑾也是,隻有烏瑜這個沒腦子的看了後說:“姑姑好可憐啊……”

聞言,蘇雲緩緩偏頭看他,忍不住腹誹:果然沒腦子就是好啊,僵屍來了都找不到一口吃的。

有烏瑜這麽一打岔,烏父跟烏母才從照片裏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他們稍稍緩和一下,繼續看下麵的照片,接下來三張就是烏姑姑年輕的模樣了,明眸皓齒、大方豔麗,黑白照片都不能遮掩烏姑姑的美麗。

烏母看見了,覺得很是驚喜:“這個、這個……是剛才拍出來的嗎?”

照片上的烏姑姑露齒微笑,眼角微微眯起,整張照片都洋溢著一種歡樂的氛圍。

蘇雲點點頭:“是的,我們殯儀館用的照相機是老物件,它拍出來的照片可以把人死前的幾種情緒給拍出來,烏姑姑的照片既然是這樣的,那說明她覺得能夠在死前回到烏家,很開心。”

“老物件?”烏瑾總覺得哪裏不對。

“對,特別老的老物件。”蘇雲將重音狠狠落在“老”字上。

低情商:這照相機裏有鬼還成精了。

高情商:這是特別老的老物件。

烏家人立馬聽懂了蘇雲的言外之意,他們愣了一下,猛地低頭去看那幾張照片,此時才發現,這些照片都非常真實,看久了就不覺得這是平麵照片,反而覺得照片裏麵有另外一個空間,照片上的人就活在照片裏。

蘇雲看見他們的神色,頓時抬手將折扇輕輕在茶幾上一敲,白玉扇骨敲在茶幾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陷入了照片中的烏家人聽見了聲音後瞬間清醒,卻忘記了自己剛才是怎麽了。

“下麵還有兩張照片,繼續看吧。”蘇雲輕聲說。

剩下的兩張照片就不如前麵幾張的衝擊大,烏家人沒再陷入照片體現的情緒當中,經過一番挑選,最終決定用烏姑姑年輕模樣露齒微笑那張。

烏母選定後對蘇雲說:“我從前跟你烏叔叔是自由戀愛,但那時候哪裏能這麽直白見麵,我也害羞,就是小妹在中間偷偷給我們倆互相送信,每次來她都這麽在我家圍牆下等我,我從樓上探頭,她就這麽笑,好像時間還沒過去多久呢……”

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誰都沒想到烏姑姑會變成現在這樣。

蘇雲聽後笑著說:“那就這張,我讓員工阿休去給裝裱一下,用好一些的木頭,然後再打印張小的,回頭貼墓碑上。”

葬禮流程說複雜也不算複雜,說不複雜,又挺多瑣碎事情,蘇雲拿了照片去找鬼差阿休,說這次的遺像相框木頭就用桃木的,烏姑姑的怨氣難散,這照片會被烏家人帶回家,不用桃木的話,容易邪氣入侵,對身體不好,還影響運勢。

鬼差阿休用了好幾個小時做好了相框,他如今也是熟練工了,效率很高。

做好後蘇雲拿去給烏父烏母,明天這個照片可以由烏瑾或者烏瑜拿著,也可以從員工裏挑一個人幫忙抱著,因為葬禮結束後,要有人端著烏姑姑的牌位、遺照和骨灰盒一起去墓園,按照原來定下的方案,烏瑾到時候端骨灰盒,烏瑜端牌位,就沒有人可以舉遺照了。

烏母問蘇雲可不可以幫忙端,蘇雲無奈回道:“我也想,但是一般來說,這三個東西都是親近的家屬幫忙,畢竟是最後送一程了,哪裏能讓外人來?”

就算蘇雲跟著喊一聲烏姑姑,那也是外人,她跟蘇家都沒有血緣關係,更別說烏家。

於是烏父決定,他來端遺照,作為兄長,送自己妹妹一程天經地義。

蘇雲想了想,點頭:“也行,路上注意安全,遺照、牌位跟骨灰盒都不能出問題,不然烏姑姑的魂魄就很難被鬼差帶走,留在人間平添折磨。”

說到魂魄的問題,烏父就想起現在烏姑姑已經成了僵屍的事,忍不住問:“雲雲啊,你烏姑姑已經成僵屍了,現在這麽就燒掉她,那她會……”

按照常人看影視作品的了解,都覺得想要消滅僵屍就是燒掉,這等於是魂飛魄散沒有來世,烏父擔心烏姑姑悲苦一生,要是還因為變成僵屍就要被燒得魂飛魄散,他怕是下半輩子都睡不安寧了。

蘇雲一聽,忙解釋說:“您放心,烏姑姑是被人故意做成這樣的,我一直沒解決這個問題,除了想順著線索幫你們找到幕後黑手之外,還有個原因就是,我們這的師傅有老手藝,可以把烏姑姑身上的怨氣給燒掉,隻留下她的魂魄,這樣才是真正幹幹淨淨、輕輕鬆鬆去投胎。”

燒火師傅之所以是燒火師傅,並且永遠不用守夜,就是他有這個本事,進他焚屍爐裏的屍體,最終都可以燒掉一切累贅因果,讓人清淨投胎轉世,人都死了,前世種種就當煙消雲散,相信很少有人願意還跟上輩子有牽扯。

得到蘇雲的答複,烏家人頓時鬆了口氣,他們今天一直在擔心這個事情,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才問出口,好在蘇雲很靠譜,直接把他們擔心的問題都解決了。

說完了照片的事,蘇雲開始跟烏家人講一下流程,葬禮準備了三天,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尤其鬼新娘跟跟豔鬼,她們兩個會的手工活最多,臨時做各種花圈、挽聯,還要給烏姑姑收拾身體,晚上都沒怎麽休息。

其實一般的單子都不會這麽緊的,其他人都是早早估摸著時間就跟殯儀館約定時間,奈何烏姑姑這單子急,又是大熱天,蘇雲擔心屍體腐爛才壓縮了流程,偏偏其中又衍生出了許多意外,就顯得這三天十分忙亂。

已經是停屍最後一個夜晚,豔鬼早早給烏姑姑打扮完畢,無論是頭發還是衣服,都盡量弄出一絲不苟的模樣,明天烏姑姑就要以這個模樣參加葬禮,如果她今晚不亂動的話。

蘇雲這一晚也不好睡了,得盯著烏姑姑,她不確定是否有人一直盯著烏姑姑的情況,隻是以防萬一,不然等真出現了意外,他們就會被打個措手不及。

“葬禮明天開始,除了我們,叔叔阿姨跟烏瑾烏瑜都要淩晨五點起來給烏姑姑送行,這次的葬禮我們準備得並不充足,沒辦法像上一單那樣做到最好,加上叔叔阿姨要求低調,所以無論是哭喪還是送葬,都沒辦法大張旗鼓,現在我們唯一的任務就是,別讓烏姑姑今晚跑了。”蘇雲站在停屍間裏做最後動員。

上一單她都隨便手底下的人弄,最後還因為家屬要求,剪了紙人抬棺材和哭喪,得虧那些家屬沒要喪戲,不然蘇雲害得去鄉下找那種老師傅來唱。

跟那些亂七八糟的要求一比,烏家的要求已經算是簡單的了,總共就兩個要求:低調,烏姑姑不要消失。

燒火師傅聽完,出列道:“館長,請問烏女士是在我們這火化還是去火葬場?如果在我們這的話,我需要提前去預熱鍋爐。”

蘇雲點頭:“批準,明天烏姑姑就是在我們這火化,我已經跟叔叔阿姨說過了,還有,燒幹淨點,烏姑姑應該一身輕鬆地去地府。”

“明白。”燒火師傅領命後立馬去了殯儀館裏的火葬場,他要提前為明天的焚燒做準備去。

接下來是燒飯師傅,他問:“館長,明天烏先生他們的席在我們這吃嗎?還有供品,是否還要我做?”

蘇雲趕忙回道:“都在我們這吃,大師傅你辛苦些,供品還要做墓園那邊的,菜單的話,就按照正常的來吧,然後加一道芙蓉酥,我記得烏姑姑愛吃,然後糯米飯也要準備一碗,給頭七的。”

死者死後第七天會在鬼差的帶領下回魂,也就是傳說中的回魂夜。

講究些的人家,從家屬死亡之後,家中的蠟燭、燈、香火、長明燈都是不滅的,喪戲前三天、第七天回魂夜都要唱通宵,前三天是送亡魂上黃泉路,第七天是讓回魂的魂魄吃得開心、看得開心,畢竟這可能是死者人生最後一次熱鬧。

不太講究的人家就不做這些準備,最多就是在墳墓前點了能燒挺長時間的香燭,可能燃再長時間也不能燒七天,何況還有刮風下雨的情況,所以,不點長明燈的死者,往往找不到家,幸運的話會被鬼差帶回去,不幸運,就成孤魂野鬼了。

蘇雲必然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提前就給安排好了回魂夜要吃的糯米飯跟長明燈,還有每天要換的香燭紙錢。

關於回魂夜擺在窗口的糯米飯,這個屬於是不同的地方習俗不同,有些是放香米飯,有些是米飯就行,還有些放亂七八糟的,目的都是讓回魂的魂魄有一口吃的,濱城的習俗是糯米飯而已。

燒飯師傅確定下菜單也急匆匆走了,他隻有一個晚上準備,但吃席要做硬菜,他現在就得去準備。

停屍間還剩下豔鬼、鬼新娘、鬼差阿休、林琅,蘇雲看著他們,在思索還有什麽沒交代的,她的經驗全部來自於養傷時期看蘇一翎跟季微棠辦的幾場葬禮,業務還不算特別熟練。

林琅忽然開口:“館長,烏女士還沒有棺材蓋,我今天又去試了一下,發現還不行。”

棺材蓋的事,蘇雲也發愁呢,他們現在處於一個非常尷尬的狀態——想要讓烏姑姑乖乖聽話,就需要一個完整的棺材,最好是丁蘭尺給她量出來的,可偏偏烏姑姑怨氣太重,做出來的每一個棺材蓋都會裂。

老人們常說,棺材裂了就是有冤屈,最好的辦法就是停屍不要下葬,把死者的怨氣消散了才能下葬,不然一家老小都是要倒黴的。

烏姑姑的冤屈是被那個人販子折磨虐待多年,但她現在最大的願望是能夠安靜死去,也就是說,她本身的願望是已經完成了的,要不是被人做成了活僵,她根本不會一直不肯消停。

而要解決別人下的怨氣,就需要讓燒火師傅把烏姑姑的屍體給燒掉,可以把因果連帶別人的控製一並燒幹淨。

這直接繞成一團了,怎麽做都會被前一個步驟給卡住,很難處理。

思來想去,蘇雲皺著眉頭問林琅:“林琅,明天早上開始燒了,你再去做,來得及嗎?”

“館長,我也不是萬能的。”林琅試圖喚醒蘇雲的良知,他本來就不會做棺材,隻是擁有丁蘭尺使用理論。

在古時候,這些內容都分派係、類別,會堪輿風水的道士不一定會用丁蘭尺做墓穴量棺材。

道教知識龐大駁雜,林琅是修道的,主要求飛升,其他的知識頂多是個入門級別,讓他在一個小時內利用丁蘭尺做一塊棺材板出來,實在是為難他。

要是這些事情這麽容易,古時候就不會分棺材鋪、義莊、道觀等不同的組織,甚至每個組織都有自己獨門的修煉方式,人家練風水堪輿的,練到後麵同樣能跟林琅這種天師打一打,並不是隻修一個道就可以變成全能道士。

蘇雲嫌棄地看他一眼:“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今晚我親自守,你們別過來,明天早上五點,記得來接手。”

聞言,豔鬼不同意了:“館長,這——”

“你有什麽意見?或者,你有什麽建議?”蘇雲挑眉看她。

“館長,這確實不合適,哪裏能讓您守夜啊?”鬼新娘著急又小聲地說。

就連平時隻會“嗯”的鬼差阿休也抬起頭,說:“館長,不合適。”

林琅根本不明白他們在抗拒什麽,他重新去打量蘇雲的麵相,看來看去,還是覺得蘇雲就是個普通人,要運勢沒運勢,要修為沒修為——

算到這裏,林琅忽然背後一冷,蘇雲一直可以畫符、用簡單的道術,怎麽可能是沒修為的麵相?

此時林琅懷疑,蘇雲是用什麽辦法掩蓋了自己的命格跟修為,但是連他都看不破,那可能是一件非常珍貴的東西,或許珍貴到,一旦出現就會讓人打破頭去搶。

蘇雲注意到林琅變化了好幾次的視線,掃他一眼,隨後說:“今晚就我守,沒什麽不行的,一個活僵我都對付不了,以後我怎麽在這行混?”

“館長——”豔鬼還想說什麽,被蘇雲抬手製止了。

“別叫魂了,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既然不想破壞烏姑姑的屍身,又想安全熬到明天,隻有我來。”蘇雲說完,直接將人都推了出去,隨後嘭一聲關上了停屍間的門。

被推出來的鬼員工急忙轉身想敲門,又不敢,因為他們還從來沒惹蘇雲生氣過,他們雖然叫蘇雲一聲館長,但實際上覺得這是自家孩子兼少主,他們根本不會拒絕自家孩子的要求,還擔心孩子氣壞了身體。

跟他們這種千年萬年不朽的鬼魂相比,蘇雲作為一個人類,實在太脆弱了。

林琅不能理解他們的焦急:“你們為什麽這麽著急?”

豔鬼沒好氣地說:“因為館長是個普通人啊,讓一個普通人跟一個活僵關在一起,怎麽想都是人吃虧好不好?”

“可是館長會道術、能掐會算、還會畫符,她到底那裏普通了?”林琅還是不明白。

“你為什麽不反過來想,一個普通人會這些東西,需要付出什麽代價呢?”豔鬼反過來問他。

頓時林琅一愣,他終於想明白蘇雲身上的違和感是什麽了,是她作為一個普通人,卻表現出來足夠的冷靜強大,這其中有家人給她的底氣沒錯,同時也是她本身不服輸的一種表現,她就像是那種平時帶著無所謂態度的、溫和的女孩子,可她絕不會就隻當一個被動的人。

有實力的無所謂是真不在乎,沒有實力的無所謂是找死。

蘇雲難道不知道自己作為一個沒有運道的普通人,參與這些陰私要付出多少代價嗎?

她明白,但從她從小在蘇家那樣的環境下長大,更明白一個沒有實力保護自己的人,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所以哪怕是為了自己活得自由順遂,她都要先捏著力量在手裏。

要是有人敢惹她,她就是廢掉這條命,也得讓對方一起陪葬。

這樣的人天生就該是梟雄,隻可惜在弱小時,被人換了命格,強大的靈魂如今被困在一具弱小的身體內,每時每刻都像是垂死掙紮的猛獸,每往前一步,都是死亡。

屋外的林琅和鬼員工們沉默下來,他們並沒有去休息,等在外麵,如果蘇雲有任何不測,他們可以及時進去救助。

而停屍間內的情況,要比他們想象得要好很多。

蘇雲知道豔鬼他們擔心自己,哪怕她強調一百遍自己沒事,他們都會把她當小孩子看,生怕她磕了碰了。

或許是剛來時蘇雲渾身纏滿紗布躺在**不能動彈的時候,或許是膿水混著血水流了一床又一床豔鬼她們隻能一遍遍收拾卻無能為力的時候,或許是蘇雲忍著刺骨的疼痛等自己血肉皮骨長出來的時候……

那段時間,鬼員工們看見了蘇雲太多脆弱的樣子,即使她慢慢一點一點恢複人形,重新變得漂亮又囂張,他們還是擔心蘇雲一個趔趄又重新散架了。

蘇雲拉了椅子在棺材邊坐下,緩緩靠在棺材邊上,將手中的折扇連帶黑白環龍玉佩放到烏姑姑的胸口,她輕聲說:“烏姑姑,今晚聽話一些,我們都好過……”

說完,蘇雲緩緩閉上眼,沉沉睡了過去。

在蘇雲陷入睡眠後,黑白環龍玉佩上忽然逸散出濃霧,一黑一白慢慢將棺材和蘇雲都籠罩進去,隨著時間推移,兩種顏色的濃霧填滿了原本空**的停屍間,連棺材前點的蓮花燈都一並熄滅,整個停屍間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中。

——

淩晨五點,殯儀館好像重新活了過來,烏家人的鬧鍾響起,在安靜的殯儀館中十分突兀,守在停屍間門口的林琅第一個驚醒,他猛地站起身,輕輕跺腳叫醒另外三個鬼。

“阿豔、新新、阿休,五點了。”林琅剛說完,後院養的公雞傳來鳴叫,太陽也在這一刻升起。

三隻鬼頓時醒來,他們忙爬起身緊張地去看停屍間門口。

下一瞬,蘇雲打開了門,打了個哈欠:“你們來這麽早?”

豔鬼急忙衝過去檢查蘇雲的身體:“館長,你沒事吧?你要是超過五分鍾沒出來,我們就要通知老館長了!”

鬼新娘猛點頭:“就是就是,您太亂來了,要是真出什麽問題,我們怎麽跟老館長交代?”

蘇雲無奈地在他們麵前繞了一圈,說:“看吧,我沒事,就是守個夜而已,難道烏姑姑還能吃了我不成?放心吧。”

門外的員工們打量了蘇雲一番,確定她身上沒有血腥味也沒有傷口才稍稍鬆了口氣,不管蘇雲用了什麽辦法,至少她是安全走出來了,而且烏姑姑前一晚沒有任何鬧騰的動靜。

“好了,就看到這裏,現在你們收拾一下,把自己打扮利索點,抗烏姑姑去禮廳,等會兒叔叔阿姨他們就收拾好,葬禮在六點半準時開始,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蘇雲不想再被問東問西的,就直接讓鬼員工們忙起來。

豔鬼跟鬼新娘歎了口氣,隻能先把烏姑姑的事情給處理了,她們倆進去查看烏姑姑的狀態,結果發現烏姑姑頭發跟衣服都好好的,隻有胸口的布料出現一些褶皺。

鬼差阿休則是問蘇雲:“等會兒我們怎麽送棺材一塊去禮廳?還剪紙人嗎?或者我請幾個兄弟上來?”

平時抗棺材人手不夠他們都是這麽做的,要麽請鬼要麽剪紙人,看心情,請了鬼就得請吃飯跟打麻將,沒心情打麻將才會剪紙人。

蘇雲直接說:“剪紙人就行了,烏姑姑這個情況最好不要見其他鬼差,他們也有職業病。”

鬼差的職業病五花八門,相對來說阿休的職業病已經很正常了,他隻是愛玩你逃我追的遊戲而已,他的兄弟裏還有喜歡玩因果的,不好被他們看見烏姑姑,畢竟烏姑姑這一身的因果線跟線團似的,剪不斷理還亂。

隨後鬼差阿休剪了四個紙人抗棺材,豔鬼跟鬼新娘拿了嗩呐銅鑼,還有兩籃紙錢,手一下子不夠用了。

蘇雲點了香交給林琅,對他說:“現在你去做棺材蓋,這次就不會裂了,從現在開始做,時間夠吧?”

林琅接過香爐,靜靜看了蘇雲一會兒,點頭:“一定夠。”

不夠他也會讓它夠的,連蘇雲一個普通人都在為這場葬禮拚命,他有什麽理由不試試?

等林琅端著香爐離開,蘇雲又拉住豔鬼跟鬼新娘,說:“今天不敲鑼吹嗩呐了,烏姑姑應該不想這麽吵鬧,紙錢的話,隻撒黃泉路,不撒人間道,明白吧?”

“好。”豔鬼跟鬼新娘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點頭應下。

送葬時撒的紙錢是買路錢,撒黃泉路的是給鬼差,撒人間道的是給過路孤魂野鬼,讓他們讓開路,別為難死者魂魄。

而烏姑姑怨氣重,一直沒有孤魂野鬼來鬧她,等進了燒火師傅的焚屍爐,烏姑姑身上沒了因果還帶著火的氣息,不會有孤魂野鬼敢過來打劫,既然沒有鬼會過來,就不用鬧這麽大的陣仗的讓烏姑姑煩。

人間道的不撒,黃泉路的避免不了,畢竟鬼差就靠這種小費過日子,地府給的工錢可沒比蘇雲開得高多少。

既然是撒黃泉路,就會出現豔鬼跟鬼新娘剛撒下紙錢,紙錢落到地上就消失不見的場景,看起來十分詭異,不過相當環保。

紙人將棺材跟烏姑姑抗到了禮廳,裏麵已經擺好了長凳,棺材是要架在長凳上的,變成了僵屍的屍體不能落地沾地氣,否則會僵化得更嚴重。

烏瑾給烏姑姑選了殯儀館中最大的一個禮廳,這個禮廳也是目前殯儀館裏最貴的,擺放的花圈、挽聯都隻用真花,為了裝扮這一個禮廳,鬼新娘快把花房裏的**都給薅完了。

殯儀館有自己的花房種植葬禮、祭拜用的花,還有一些帶有特殊寓意的花,比如紅玫瑰、白玫瑰等,都是葬禮可能會用上的。

曾經殯儀館也沒有花房,後來蘇一翎跟季微棠冬天辦葬禮發現花特別貴之後,就花錢建了暖房養花,這樣就可以一年四季都有新鮮的花裝點葬禮,還不用跑遍濱城大大小小的花鳥市場才湊夠一場葬禮用花。

烏姑姑的牌位跟遺照放在靈台上,蘇雲過去點了頭一炷香、蠟燭跟長明燈,從這一刻開始,長明燈就不能熄滅,最短也要亮到烏姑姑頭七結束。

燒飯師傅掐著時間送來了供品和糯米飯,這糯米飯也要每天換新的,直到頭七結束,前麵幾天烏姑姑未必會吃,隻是放在這,她想吃的時候,隨時都能有。

供品放的是芙蓉酥、白切雞、桔子、紙錢元寶,葬禮都會放肉類,蘇雲選白切雞是她記得烏姑姑小時候在華南地區生活過,那邊的祭祀習俗就是一定要有白斬雞,其他都可以換,白斬雞不能換。

除了這些,還有煮熟的香米飯,燒飯師傅手藝相當好,每一碗都堆得高高圓圓的。

蘇雲點了一遍,想起來還要放茶酒和衣物,茶酒是常規用品,茶半酒滿幾乎每個經常祭祖的人都知道,至於衣服,是要隨著死者下葬的,這是給死者到地府的更換衣物,古時候會放在棺材裏一並下葬,同時燒紙錢的時候還要另外燒紙衣。

現在人都基本火葬了,衣服就改成放在供品旁邊一塊供奉,同時燒更多的紙衣。

準備好這些,剛好六點半,烏家人已經等在禮廳外麵,他們穿著差不多的黑色西裝,烏母則是黑色的長裙,手臂上都戴了黑布證明家中有喪。

蘇雲和員工們則是穿著黑色的殯儀館工作服,右手臂上綁了麻布條,表示他們是送葬的。

烏家人進入禮廳後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們選的遺照,接著緩緩往裏走,來到棺材旁邊,裏麵是安詳躺著的烏姑姑,看起來大約四十來歲,不年輕了,可隱約帶著他們熟悉的五官和臉型,如果烏姑姑沒有被撿走,他們或許能看著烏姑姑一點點變成現在的樣子。

以烏姑姑的脾氣,她當時一氣之下跳車,運氣好自己到了醫院,大概會養好腿回來大鬧烏家,然後去把老爺子想讓她嫁的男人也揍一頓,反正她不好過,那其他人都別過了。

然而誰都沒想到,烏姑姑這一跳,差不多就是永別。

蘇雲點了香像三天前那樣遞過去:“叔叔阿姨,先給烏姑姑上柱香吧,你們可以跟烏姑姑道別,這時候她沒什麽自我意識,但還是能聽見的,幸運的話,後麵她或許能記住。”

家屬要說些話,蘇雲就帶著員工們離開,將空間留給他們。

禮廳外,蘇雲緩緩抬頭看著天空,良久,說:“我們或許就快有下一單了。”

豔鬼不解:“館長你從哪裏看出來我們還能有生意的?”

“猜的,人的生生死死,不就是這麽回事?生時想不明白的東西,死了照樣想不通,就像……烏家老爺子。”蘇雲平靜地說。

“啊……您是說……”鬼新娘詫異地捂住嘴巴,不開口了,她小心回頭看了眼禮廳。

蘇雲活動了一下筋骨:“總之,先做好準備吧,雖然以烏家老爺子的身份,不一定會在我們這辦葬禮,但如果叔叔阿姨想照顧我們生意,那還是要辦好,至少不能像這次一樣,匆匆忙忙。”

鬼員工們都紛紛點頭,表示會提前做準備的。

禮廳裏的聊天一直持續到林琅做好了棺材蓋回來,這次真的很順利,在蘇雲點的香燒完期間,完全沒有出現任何問題,棺材蓋這才趕上了火化時間。

蘇雲看林琅送了棺材蓋過來,就轉身進入禮廳,她看到烏家人通紅的眼眶,頓了頓,還是走過去:“時辰差不多了,叔叔阿姨……節哀。”

焚化時間是昨天就說好的,這種事,總要講究個吉時,錯過了,對誰都不好。

烏家人默默點頭,凝視著烏姑姑的臉退開,而林琅跟鬼差阿休就扛著棺材蓋,一點點合上,接著是棺材釘,烏姑姑生前枉死,得釘七根棺材釘才能讓她安安穩穩地進入焚化爐。

林琅跟鬼差阿休一左一右,將桃木棺材釘一下一下打進棺木裏,一時間,禮廳裏隻有他們錘子砸下的聲音。

蘇雲趁這個時候,去點了香對著牌位鞠躬,敬完先人敬皇天後土,保佑葬禮順利。

棺材釘敲完最後一下,蘇雲轉身高呼:“起棺——”

四個紙人從禮廳角落躥出來,一下扛起了沉重的棺木,搖搖晃晃往火葬場走。

蘇雲趕緊招呼烏家人:“烏瑾烏瑜,去端你們該端的東西,叔叔,照片就您來拿,我們現在跟著去火葬場,然後等焚燒結束,烏瑾你就去撿烏姑姑的骨頭放進骨灰盒裏。”

剛端起骨灰盒的烏瑾愣了一下,他回頭問:“撿骨頭?”

“對,焚化爐並不能將人的屍體燒成灰,一般是燒剩大塊的骨頭,一般都是撿大塊的裝進骨灰盒裏,但是如果骨灰盒買得比較大,也有人要求一定要把所有的東西都裝完。”蘇雲一邊走一邊解釋。

他們匆忙跟上蘇雲的腳步,烏父問:“那我們可以全都拿走嗎?連帶骨灰。”

蘇雲看了眼他們挑的骨灰盒,點頭:“行的,這個骨灰盒夠大,我讓燒火師傅給你們準備好工具。”

現在火葬場的焚化爐焚燒一具屍體基本隻要四十多分鍾,從推進去到撿骨頭,全程就一個小時上下,烏家人就在外麵看著,沉默不語。

殯儀館因為偶爾要連棺材一塊燒,焚化爐是定製的,可以直接把棺材推進去,燒火師傅合上門口,就開始操作,高壓之下,棺材立馬燃燒起來,五分鍾後,焚化爐裏傳來淒厲的慘叫聲,像是有人活生生被燒死。

烏家人聽見了,他們驀地睜大眼睛,隨後就要往裏衝,而早有準備的鬼員工們趕緊上手攔住他們。

蘇雲站在焚化間門口,緩緩開口:“叔叔阿姨,那是烏姑姑身上的東西在叫,烏姑姑已經死了,她不會再說話,而她身上的髒東西,隻有這麽燒,才能處理幹淨,不至於跟烏姑姑到下輩子。”

焚化爐裏的慘叫聲響徹天際,像是真的有人在裏麵被燒死一樣,而蘇雲的聲音同樣清晰地傳到烏家人耳朵裏,敲醒他們一瞬間被聲音控製的大腦。

縱然知道裏麵慘叫的不是烏姑姑,烏家人還是不忍心去聽,紛紛側開頭,偏偏那聲音從四麵八方而來,怎麽都避不開。

林琅忍不住去看一眼,問蘇雲:“館長,要不我去?”

“還沒分幹淨,你進去隻會把烏姑姑一塊燒了。”蘇雲搖搖頭,拒絕了林琅的提議。

慘叫聲整整響了半個小時,在半個小時後終於逐漸消失,殯儀館又恢複了平靜。

四十五分鍾一到,燒火師傅高聲說:“燒好了,家屬進來拿吧。”

蘇雲這才讓開身,讓烏瑾進去。

烏瑾茫然又機械地走進焚化間,他在一個鋼台上看到一堆灰燼和骨頭,這時燒火師傅遞過來幾樣工具,說:“喏,這些是工具,你可以把骨灰掃到簸箕裏再倒進骨灰盒,還有大骨頭裝不進去的話,可以用這個錘子稍微砸碎一點。”

基本上為了不讓家屬經曆這一遭,都是焚化員工提前把骨頭碾碎,不過剛才烏家人說要自己來,燒火師傅幹脆就不動了。

最終,烏瑾忍著悲痛將烏姑姑所有的骨灰骨頭都裝進了骨灰盒裏,合上之後也沒覺得骨灰盒有多重,明明躺在棺材裏的時候那麽沉,現在卻連盒帶人不到十斤。

後麵烏家人要送烏姑姑去墓園下葬,那段路蘇雲他們一般是要跟著的,不過烏家這邊另外帶了保鏢,之後會回來吃席,就不勞煩蘇雲他們還跑一趟,烏家人覺得他們花這麽點錢,已經得到了足夠好的服務,下葬的過程,就不麻煩殯儀館了,並且,這一路上,他們還想跟烏姑姑說些話。

蘇雲知道家屬們這一段路需要的是私人空間,就答應下來,說讓他們注意時辰,墓園那邊的員工她交代過了,會記得提醒的。

目送烏家的車隊離開,蘇雲回頭對員工們說:“這算是我上任以來正式開張第一單,所以今天的宴席也要矜持點,時刻準備著給客戶最好的服務。”

員工們同聲應下,又趕緊回去布置宴席。

蘇雲慢吞吞走在最後麵,她是不會去幹活的,誰讓她是個脆弱的人類呢?

回到院子裏,蘇雲緩緩在老位置躺下,燒飯師傅已經放好了她的日常零食,還沒吃上兩口,燒火師傅悄無聲息地過來,做賊一樣從躺椅後麵探頭。

矮小的躺椅並不能擋住燒火師傅偉岸的身軀,蘇雲紮了一塊西瓜:“二師傅,正常點。”

燒火師傅點點頭,隨後伸出手掌,在他掌心裏躺著一塊黑色的不規則塊狀物:“在烏女士骨灰裏發現的。”

蘇雲疑惑地撚起,放到鼻尖嗅了嗅:“哇哦,千年僵屍棺木的靈芝,難怪能掙脫我跟林琅的黃符,這東西野啊。”

“館長,這東西可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不是行家就是祖上有庇蔭,烏家這是惹到大人物了,咱們是不是避一避不要摻和比較好?”燒火師傅擔憂地說,他很擔心以蘇雲現在的身體,一直沾染陰私的話,不知道能撐多久。

“二師傅,”蘇雲大義凜然地阻止燒火師傅繼續往下說,“我們生而為人、鬼,應該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烏姑姑這麽慘了,當然要給她找回公道將凶手繩之以法,不然以後凶手殺害更多的人,我們袖手旁觀,難道不是一種私德有虧嗎?尤其是這等不祥之物,一定要收繳上來讓我們好好保存,不能再讓它為害人間。”

燒火師傅認真聽了一會兒,表情逐漸微妙,過了會兒,他幽幽道:“以前老館長想去搶東西了,好像也這麽說……”

蘇雲垂首將那一小塊靈芝小心保存進自己的乾坤袋裏,理直氣壯地回道:“瞎說什麽大實話?見義勇為的事,怎麽能叫搶呢?換個詞,以後這種事,都叫為民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