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明雨上4
午夜,悶熱的天空終於響起了沉悶的雷聲,沉重地響在天地間。
一輛黑色汽車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西山鶴園。
停在山腳下。
可車上卻沒下來半個身影。
狂風呼嘯,吹得山上的樹葉颯颯作響,若是膽子小的,聽著那風聲,恐怕還要以為是夜晚鬼哭,鬼氣森森。
午夜將過,天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不過是片刻功夫,原本星星點點的雨滴便頃刻間覆蓋了天地每一個角落,細細密密,再沒有一點能讓人喘息的空隙。
那陰森的氣息消散一空,偶爾一道閃電,將夜晚照亮,車窗上印出一道清雋側影。
明明是人,身處在黑暗中的行徑卻倒像鬼。
守墓人被雨聲吵醒,打了個噴嚏。
雨天防偷,他穿著雨衣,打著傘走出去,打算今晚將墓園巡邏一遍。
隻是剛走出去,就看到了那輛在路邊的車子。
守墓人心中微微警覺,然而在看到那輛車的牌子後,心中的警惕便打消了。
小偷才沒錢開這種車。
他轉身上山巡邏,隻以為車裏沒人,車主人這會兒應該在山上,也不知道這麽大的雨,那人有沒有傘。
然而他巡邏了一圈完畢,都沒在墓園裏看到半個人影。
是那人已經走了嗎?
微微疑惑一閃而過,很快又被他拋諸腦後,他轉身準備回去,卻在下山時,又看到了那輛黑色豪車,依然停在那裏。
隻是不同的是,此時的車子旁,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對方穿著一身黑衣,打著一把黑傘,站在守墓人這個角度,完全看不見對方的樣貌。
但看見對方帶著傘,他也就沒湊上去,隻是遠遠朝著那邊大喊了一聲,“年輕人,這麽晚了別在這裏逗留,趕緊回家去吧!”
他連續喊了兩聲,但那人依舊沒有動作。
在這墓園裏,守墓人也算見過人生百態,知道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想走過去勸說幾句,畢竟這個點的墓園可不是該來的地方。
隻是不等他走近,那人便重新回到了車裏,沒過一會兒,就響起了車子發動的聲音。
車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那人始終沒有露麵,更沒有進墓園,仿佛他的到來,隻是想欣賞一下午夜時分,墓園山腳下的風景。
虞明清終究還是沒敢去見江折意。
他逃避地想,若是自己不去見他,或許有一天,江折意會因為想念他,而來見自己。
絕對不是因為他害怕自己上去後會忍不住撬開江折意的墓,將他偷出來。
回去後,虞明清病了。
淩晨開始發燒。
他起初並不在意,隻是隨便喝了包藥,便將自己卷進被子裏睡了。
借著生病,他反而比平時更有睡意。
朦朧間,虞明清好似聽見了江折意的聲音。
他在叫自己。
“虞明清……”
“虞明清……”
虞明清模模糊糊看著他的身影,伸手想去抓,卻怎麽也抓不到。
虞明清攥緊手中。
“……你是不是怨我?”他問。
清醒的時候不敢說,不敢問的話,卻在生病後的半夢半醒間問了出來。
若不是怨他,為什麽要趕走他?
若不是怨他,為什麽從來不來見他?
那道身影頓了頓,隨即似乎走近了些,低頭親了下虞明清,卻隻說了兩個字,“睡吧。”
虞明清在這兩個字中精神鬆懈下來。
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在醫院病房。
陳秘書守在旁邊,見他醒來,當即關切詢問:“先生,您感覺怎麽樣?”
虞明清皺了皺眉,“還好……”
話音未落,便被自己嗓音的沙啞程度弄得愣了一下。
他的喉嚨像是卡著刀片,稍微動一下就刀割般地疼,嗓音更是啞到差點聽不出在說什麽。
好在陳秘書跟了他很多年,對他頗為了解,才能清楚準確地領悟他說的話。
陳秘書倒來一杯水,放在床頭晾涼,“今早您一直沒來公司,給您打電話也打不通,我就去了您家找您,才發現您在家裏高燒到了39度,趕緊和劉哥把您送來醫院。”
劉哥就是司機。
“醫生說您是勞累過度,加上情緒大喜大悲,又在夜裏著了涼,才會一下子病倒,還病得這麽重。”
“都怪我,前段時間將您的行程安排得太滿,都沒讓您好好休息。”陳秘書道歉。
虞明清卻知道不是陳秘書的錯,陳秘書再想讓他忙起來,也是留夠了時間給他休息的,隻是虞明清自己休息不好而已。
“我沒事……”
虞明清皺著眉,嗓子難受得他連忙喝了幾口溫水。
陳秘書微微鬆了口氣,給他重新蓋好被子,“我去醫生那裏問問情況。”
他走後,虞明清望著窗外雨後城市清新的模樣,腦海中想著夢裏那道朦朧身影,緩緩閉上了眼睛。
發燒對一個成年人來說隻是小病,一般要不了幾天就能好起來。
尤其虞明清從前注重鍛煉身體,從來不怎麽生病,應該會好得更快。
然而事實卻是,虞明清花費了足足一個月,才徹底根除。
這一個月內,他的病情反反複複,公司裏甚至有人私下閑聊說這是被纏上了。
得去寺裏拜拜,消除晦氣。
隻是這話沒人敢和虞明清說。
至於陳秘書,他倒是敢,隻是他覺得自己要是說了,虞明清怕是連治病都不願意,寧肯就這樣一直病著。
隻是他沒想到,自己沒說要去寺裏拜拜這種話,虞明清倒是自己主動提出要去市裏最大的寺廟裏看看。
拖拖拉拉一個月,他的身體終於徹底好了,挑了個有時間的周末,去了名氣最大的一座寺廟。
隻是去了之後才發現,寺裏沒有什麽功德箱,不允許捐獻功德。
想要心靈的慰藉,隻有偏向疤痕念經打坐敲木魚。
虞明清放棄了,隻在寺廟裏和尚的推薦下下載了幾個念經的音頻和佛道音樂。
站在大殿裏,虞明清看到不少人在向佛祖低聲說著自己的訴求,有的人甚至還在念自己身份證上的信息。
有求學業,求健康,求姻緣,求財運……
但凡想得到的都有。
在聽到一個人求佛祖保佑他和女朋友考同一所大學時,虞明清腳步頓了頓。
鍾聲在耳邊回**,仿佛敲擊在人的靈魂上,將過去模糊的,遺忘的記憶,都重新震**出來。
虞明清忽然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和江折意也有過一段關係還算和諧的日子。
應該是初中的時候,那會兒他們還曾同過班,擔任學委的虞明清在老師的安排下,參加一帶一的先進幫扶後進的活動。
而那時他幫扶的對象,就是江折意。
那會兒他們的關係沒有後來糟糕,虞明清並未拒絕。
而江折意似乎也沒後來那麽看他不順眼。
一個教一個學,竟也安安分分過了一個月。
在一個月後的考試中,江折意的成績也有明顯進步。
本來應該繼續下去,江折意卻一改之前的安分聽話,開始逃課打球,荒廢學習。
虞明清找上他的時候,江折意隻是說:“我的人生已經超越了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為什麽還要努力?”
“之前不過是看你態度積極,陪你玩玩而已,怎麽樣?我這麽配合,你是不是成就感爆棚?”
“看不上我這樣的人就看不上,明明心裏看不上,麵上還要裝好同學,虛偽的樣子真是難看死了。”
之後他們的關係便降到冰點,就算到了高中,也隻有更差,從未緩和。
“先生。”陳秘書走過來。
虞明清回過神,看了眼時間,“拜完了?那就走吧。”
離開的路上,虞明清腦海裏還在回放著江折意當年的模樣,從表情神態到說話語氣。
從前的虞明清還很稚嫩,沒能看出江折意表麵的輕鬆下,還有什麽。
現在的他卻能輕易發現,少年時同樣稚嫩的江折意,在表麵的無所謂下,是深深的自嘲和羨慕。
一直以來,虞明清都不明白這些年江折意會認定自己,抓著自己不放的原因。
但現在,似乎找到了。
針鋒相對不一定就是看不起或者討厭,也有可能是對自己未曾擁有,也無法擁有的東西的喜歡和偏愛。
“我要你好好的,你就要好好的。”
“除了我,沒人能踩著你。”
“虞明清,你一定可以。”
江折意從不怕虞明清翻身之後不受自己掌控。
因為他要的就是虞明清高高在上,光芒萬丈。
哪怕他離開自己。
*
年末,江家似乎遭到了有人的刻意針對,連續幾個項目都不順利,且集團裏一些有小心思的人也像是有些躁動起來,想借此機會爭取更多的話語權。
江家發家史已經有上百年,底蘊雄厚,但是隨著時代發展,企業做大做強,就不可能是個人的一言堂,總有人互相牽製,才能讓一艘巨輪平穩前進。
隻是在原本的勢力關係中,江家占據著主導地位,一直處於上風。
但從今年另外兩個股東結成親家後,江家行事便沒從前那麽順利。
那兩家明顯有聯合起來對付江家的趨勢。
“出不了什麽大事,大不了讓簡家幫個小忙。”江淮鶴和父母說。
簡家也是他前妻的家族,江淮鶴和簡家小姐是典型的商業聯姻,兩人結婚後倒也算得上相敬如賓。
隻是婚後第三年,那位簡小姐便遇到了愛情,非要離婚,那時江望年剛剛滿一歲。
江淮鶴也不想強行留下一個不願意的人,幹脆答應離婚,隻要有江望年在,他們這場聯姻就不算失敗。
因為這件事,簡家一直理虧,欠他一個人情。
幫點小忙不成問題。
“江總,有人約您談一筆生意。”助理拿著電話進來。
江淮鶴微微皺眉,“什麽生意不能在工作時間說?”
還打到他的私人電話上。
助理頓了頓才道:“是虞先生……”
江淮鶴一愣。
他已經幾個月沒關注對方了。
本來以為江折意走後,他們就和對方斷了所有關係。
誰知竟然還有後續,且還是虞明清主動的。
他拿著電話起身離開。
“聽說江總遇到一點小麻煩,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江總一點小忙。”電話裏,虞明清開門見山,沒浪費半點時間。
江淮鶴不值得他浪費時間。
江淮鶴深知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但是他也想知道對方的奸和盜在哪裏,便約了時間見麵談。
兩天後,時隔幾個月,再次見到虞明清,對方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出曾經的疲憊和頹廢。
那時的虞明清雖然也維持著體麵,可整個人都氣場都和現在不同,隱約有些強撐著的感覺。
但現在的他,舉手投足,言行舉止間,盡是從前的從容。
似乎已經完全從江折意的死亡中走出來。
江淮鶴心中有些不爽,雖然知道這是弟弟想看到的,但作為江折意的家人,他沒有那麽大度的心。
“江總不妨先看看,沒有問題的話現在就可以簽了。”虞明清將一份合同推到對方麵前。
江淮鶴收斂心神,拿出來看了一眼,隻一眼,便麵色微變,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著虞明清。
半晌,他才道:“虞董好手段,我都不知道,原來虞董也是江氏股東了。”
虞明清神色淡定,“江總簽完字,我就不是了。”
這是一份股份交易合同,虞明清用幾乎是最低價,將3%賣給江淮鶴。
有了這3%,江淮鶴手上的分量更重一分,就算那兩方聯起手來,他的地位也能穩固。
“虞董應該不是做慈善的?”江淮鶴表情恢複平靜,重新回到做生意的態度。
聞言,虞明清這才抬頭認真看向他,雙手交疊放在膝上。
“江總是個聰明人。”
“我要景苑那套房子。”
江淮鶴神色一頓,刹那間,心中的警惕頓時散去,看向虞明清的目光中,隱約還帶上了幾分複雜和……溫和。
他放下杯子,“虞董早說,其實你想要那套房子,可以直接找我買,用不著繞這麽久的彎子,還花費這麽大。”
虞明清在這件事上花費的金錢的精力,遠遠超過那套房子本身的價值。
虞明清沒接話,隻是再次問道:“江總簽嗎?”
拿著錢上門,那叫求,那些對方需要的東西上門,那才叫交換。
江淮鶴當然沒有不簽的理由。
隻是簽完字,虞明清起身要離開時,江淮鶴還是出聲叫住他。
“虞明清。”
不是虞董,是虞明清。
虞明清停住腳步,微微側身。
江淮鶴頓了頓,才繼續道:“這是你自己求的,我本來不該多說什麽。”
“但是你應該知道,小意把房子給我而不是給你,是為了什麽吧?”
虞明清沒說話,抬步直接離開。
知道又如何?
江折意早該知道,他不是什麽乖乖聽話的人。
在房子過戶後,虞明清獨自開車到了那裏,這一回,他再不會被攔下來。
停車,下車,當他站在房子門外,抬頭望著裏麵時,再次感受到了命運的荒謬。
從不情願,到被趕出去,再到現在千方百計重新回來。
每次都是不一樣的心情。
他站在門口,像一個近鄉情怯的孩子。
越是靠近,越是緊張。
忍不住點燃一根煙緩解情緒,至於要是被江折意看見,從前對煙深惡痛絕的他,現在竟然也抽起了煙,會不會嘲笑他,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嘲笑就嘲笑吧,有本事,就親自到他麵前來嘲笑。
隔著鐵門,他也能看到院子裏的樹已經樹葉枯敗凋零,一些花因為沒人打理,已經死了不少。
但是地上的野草經過幾個月的野蠻生長,生機勃勃。
虞明清抬手要推門,當手放在門上時,才發現它似乎在微微顫抖。
半晌,才將門推開,聽著隱約帶著鏽跡摩擦的聲音,虞明清走了進去。
他回家了。
……
【飯桌上,江折意眉眼帶喜,幾次欲言又止,終於找到機會開口:“爸媽,大哥,你們猜我這次檢測多少名?”
江淮鶴早就從他朋友圈裏看到了:“這回進步了,不錯不錯。”
江折意眉飛色舞,“是吧,我可不笨,就是以前不認真,認真起來,考你的大學也綽綽有餘。”
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江母卻道:“怎麽突然想上進了?辛不辛苦?累的話就算了,家裏有你哥呢,讓他幹活去,我家小意隻要開開心心就好。”
江折意笑意微僵,眨了下眼睛道:“我就是看上一個人了,他喜歡學習好的,我就試了下,太輕鬆了,一點也沒意思。”
“以後不學了,下次證明給他看,就算我不學無術,他也離不開我。”】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日萬,一章字數不夠的話,會有二更。
這個故事不長,大概隻有十章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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