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明雨上3
從那日起,虞明清的生活回到了正軌。
他重新恢複從前公司和家兩點一線的生活,再也沒提起過江折意,也沒從別人嘴裏聽到江折意。
直到幾天後,秘書陳回舟猶豫半晌提醒道:“先生,明天是江先生頭七……”
“也是江先生下葬的日子。”
虞明清頓了頓,回過神來時,就發現自己電腦上敲擊了一行亂碼。
他按退格鍵一一刪除,直到最後一個亂碼消失,也沒確切地回複究竟要去還是不去。
隻是無論他去不去,葬禮都是要舉行的。
而葬禮過後,世上就再無江折意這個人,他將被全世界遺忘。
虞明清推了第二天的所有行程。
然而到了第二天,司機卻沒有接到要送虞明清要去江家,為江折意送葬的吩咐。
葬禮當天,許多賓客都登門送葬,其中不少人都是江家的熟人,還有一部分是江折意生前的朋友。
這些人都知道江折意和虞明清的事。
江折意葬禮準備了幾天,這幾天中,陸陸續續有人來為他吊唁,可直到下葬這天,他們都沒見到那位江折意生前最親密的人前來上香,一次都沒有。
最重要的送葬竟然也沒出現。
“就知道那個姓虞的是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江哥生前對他多好,把他護得跟什麽似的,為他擋了多少明槍暗箭,他倒好,人死了後連裝裝樣子都不肯了!”
有江折意的朋友為他抱不平。
“就是!白眼狼!”江望年也是憤憤不平,在他心裏,小叔可以不見虞明清,但是虞明清卻不能不來送小叔。
他想起幾年前家裏堅決反對小叔把虞明清留在身邊,小叔不肯,在院子裏跪了一天一夜,還和他爸吵了一架。
那時候他還小,聽到了吵架內容也有些沒聽明白,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對小叔格外心痛。
……
“你就非要這麽任性是不是?!”江淮鶴站在江折意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不聽話的弟弟。
“你到底知不知道,留下虞明清在身邊是多危險的事!他父母死了,有多少目光落在他身上?你現在要留下他,是想讓我們江家被當成靶子嗎?!”
他麵色嚴肅,語氣嚴厲,並不是擔心江家會怎麽樣,畢竟江家根基在那裏,並不怕誰,而且虞家夫妻剛死,那些人怎麽也要低調個兩年,他是氣江折意為了一個男人不顧家裏。
江折意抿了抿因為一天滴水未進而幹燥起皮的唇,“江淮鶴……”
他仰起頭,目光直直看著對方,眼中沒有半點畏懼和猶豫。
“我從沒求過任何事……十幾年來,我隻有這麽一個要求。”
那雙鋒銳的眼眸中,帶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清明。
江淮鶴的指尖被煙頭燙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來,江折意也是會抽煙的,隻是他卻記不起,他到底什麽時候學會的抽煙。
沉默良久,他終是轉身走了。
之後就像是這次沉默一樣,江折意養著虞明清的事,也在江家默認了下來。
此後江折意便長住景苑,極少回江家。
……
江折意的墓地選在s市最大最豪華的墓地,江家一次性支付了一百年的養護管理費用。
江折意未婚未育,葬禮本不該大辦,但江家卻十分重視,江母甚至沒忍住,當著眾多客人的麵失態地哭了起來。
就像虞明清從沒想過江折意會死一樣,他們又何曾想過江折意會死呢?
一切都是那樣的猝不及防,讓人無處躲避,隻能被動接受。
江家人被迫接受了江折意的死亡,過了今天,他們會繼續好好地過他們的生活。
舒玉也來到了下葬現場,清晨的天很陰,似乎是為了迎合這場葬禮,今天沒有太陽,整個天空籠罩著一層霧蒙蒙的晦暗。
他向四周張望了許久,卻都沒找到虞明清的身影。
直到整個下葬儀式結束,舒玉依然沒見到虞明清。
隻是和其他人指責虞明清冷血無情不同,他隻是心中唏噓地歎了一聲。
將自己手裏的白菊放在江折意墓前,舒玉看著墓碑上江折意的照片,照片裏的江折意似乎要更年輕更稚嫩一些。
他生前極少拍照,近幾年和江家的來往又變少,也不知道從哪裏才找到一張合適的照片。
“你倒是舍得,也是真狠心。”
隻可惜,那人可未必領你的情。
葬禮結束,等到江家人和來送葬的人都離開,江折意的墓碑前,也隻有一堆白菊,沒見著半個人影。
*
虞明清在家睡了一整天。
前幾天沒休息好,今天正好補回來。
隻是從昨夜到今早,從今早又到晚上,就是虞明清再想補覺,也補得差不多了。
到了晚上,天黑後,他就開始失眠,再怎麽閉上眼睛,他也睡不著。
最後他穿著一身仿佛要去正式場合的正裝禮服,梳了下頭發,刮了胡子,將自己折騰出一個人樣。
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手裏夾著江折意最喜歡的煙,點燃,卻不吸,星火點燃的煙霧,像一條專門建成的路,指引著方向,微弱的星火在這個連月光都吝嗇的夜空裏,像一盞指路的燈。
最喜歡的煙,最舍不得人,引誘著有心留戀的亡魂。
空氣悶熱得仿佛在阻斷人的呼吸,虞明清坐在這裏,手中的香煙從未斷絕,直到煙頭都成了堆,從夜晚,等到天明,卻始終未見到半個身影。
人世難得見黃泉,不知黃泉冷不冷。
*
第二天,虞明清照常去公司,路過時,員工聞到了他身上留下來的香煙味。
小聲八卦:“看來江先生的去世對老板打擊真的很大,平時老板可是從來不抽煙,也聞不得煙味的。”為此,公司的員工在公司都很少抽煙。
“好歹認識這麽多年,以前都是每天都見麵,八年的枕邊人,怎麽可能半點感情都沒有。”另一個員工附和道。
之前虞明清對自己親叔叔冷酷無情的態度嚇到了不少人,雖然不敢明著說,但心裏都覺得虞明清作為老板那是沒的說,願意放權,出手大方,給員工的待遇優厚,公司福利從來不少,也不愛壓榨員工,但要是作為親人朋友,虞明清此人沒有心,不講情麵。
但是如今看他對江折意的態度,眾人又覺得虞明清並不是無心無情,而是分人,隻有特定的人才能得到他的半分真心。
而這個特定的人,特指江折意。
別人的生離死別,也不過是其他人口中的談資。
虞明清來到公司後便進入工作狀態,絲毫看不出他昨晚沒睡。
“先生,這是這個月篩選出來的幾家評估出的前景不錯的項目,您看一下。”陳秘書將幾分資料交到虞明清麵前。
其實這些本該早些時候就給虞明清過目,可誰讓出了那樣的意外,虞明清一個星期都沒怎麽上班,就算來了,狀態也明顯不好,他也不好拿這些不那麽著急的事給他。
“不急。”虞明清將這些資料推到旁邊,“我有件事要你辦。”
下午,有兩個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他們說是虞董的嬸嬸和堂弟。”
前台小心翼翼地和陳秘書匯報,詢問道:“陳秘書,要向虞董稟報嗎?”
公司裏都傳遍了,上次來公司求虞明清幫忙,卻被虞明清讓人丟出去的人,是虞明清的叔叔,那眼前這個嬸嬸和堂弟,到底是哪路人,自然也不言而喻。
他們都不想觸虞明清黴頭。
陳秘書:“等著。”
他轉身進了虞明清的辦公室,向對方稟報了樓下那兩個人。
“先生或許不想見他們,但是他們或許不會輕易離開。”
畢竟目前為止,有能力幫助他們的就隻有虞明清。
虞崇山犯的事經濟罪,不巧,也是被發現挪用公款和貪汙受賄,要是能把挪用的錢盡快還上,運作一番,或許還能得到一些減刑。
現在他家裏已經被查封,可家裏的錢財根本還不上被挪用的錢。
而因為他出事,之前的親朋好友恨不得和他斷絕關係,怎麽可能給他們借錢,無奈之下,當然隻能找上虞明清,虞明清每年投資那麽多項目,別的沒有,就是錢多,怎麽就不幫他們一點?
陳秘書已經讓人發現公司附近躲著的一些記者,都是被虞明清那位嬸嬸找來的,虞明清要是答應給錢還好,要是不給,想必要不了半小時,知名投資人,擁有點金手之稱的虞明清就要被掛上熱搜,得到一個為富不仁冷血無情的名聲。
“將他們趕走,記者也處理一下。”虞明清神色淡淡道,絲毫沒有陳秘書的顧慮。
陳秘書出去的時候,心中一歎,他能感覺到,從江折意死後,虞明清就有種什麽都無所謂,即便世界下一刻毀滅,都與他無關的遊離感。
仿佛江折意的死亡,將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係也切斷了,現在的虞明清,就是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漂泊的浮萍,無牽無掛,無依無靠。
從前的虞明清還會挑食,對衣食住行有要求,有感受,現在的他,卻已經失去了對世間萬物的喜惡之分。
中午吃飯的時候,看到虞明清麵不改色地咽下他從前最討厭的生薑時有感。
陳秘書本來隻是隨便查一下那幾個記者,誰知這一查卻看到了一些不得了的東西。
“……已經編輯好的稿子裏,有一部分都和江先生有關……”
無論是豪門情|色,包養,還是上次受到當地報道的車禍事件,以及死在其中的豪門公子,都是極吸引人眼球和流量的話題。
虞明清看著這些被收繳來的稿子,神色晦暗不明。
“都是哪些媒體?”
陳秘書爆出幾個名字。
“我不希望一個星期後還能看到它們的名字。”虞明清麵無表情道。
陳秘書懂了。
之後那幾家小公司工作室沒挺過一個星期便銷聲匿跡。
*
第一次看到虞明清抽煙的時候,陳秘書還驚了一下,隻是看虞明清熟練的動作,想想也知道,這並不是第一回。
他看著虞明清抽煙的背影,恍惚間,仿佛看到了江折意。
隻是比起江折意,虞明清少了一分優雅從容,多了一分寧靜深沉。
他看了看虞明清班上,還是出聲道:“先生,吸煙對身體不好。”
虞明清自己也曾常說這句話,隻是那人總不愛聽,一被說,還要故意用剛剛抽過煙,帶著他討厭的味道的嘴親他,被他嫌棄地推開,又不厭其煩地湊過來。
想到那些,虞明清難得彎了下眉眼,但也隻是一瞬。
他們上床很早,第一次就是虞明清來到景苑的第一天,親吻反而是在很久之後。
具體也不記得到底是哪一天,就是個尋常日子,尋常情景,隻是那天的月色太惑人,又或者是雙方都喝了兩杯酒,在**就不自覺地親在了一起,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都是兩輪後了。
兩人都愣了愣,然後他們又來了第三輪。
那天的江折意沒那麽尖銳,而虞明清也多了幾分溫柔。
入睡的時候,虞明清還在想,要是以後都這樣,似乎也不錯。
“一根煙平均大約減少五分鍾的壽命,就算我有七十歲壽命,那我也要抽幾百萬根才能抽完。”
這不是虞明清說的,而是江折意曾經拿來搪塞虞明清的話,現在又被虞明清用來搪塞陳秘書。
然而那幾十年壽命,沒有被幾百萬根香煙給消耗,而是折在了一場車禍裏,一次,就沒了。
虞明清想,他現在也不缺那五分鍾。
見到虞明清走神,陳秘書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提起之前虞明清為江折意訂的生日禮物已經到了這件事,畢竟虞明清自己大約也是不想聽的。
禮物是定製的,不能退,因為又是虞明清準備送給江折意的,陳秘書不好像處理其他東西一樣直接捐贈,而是找到一個虞明清不在辦公室的時候,將東西放進了虞明清桌子裏,或許哪一天時機到了,虞明清會發現它的存在。
讓一個人忘記一件事的最好辦法,就是用其他事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當虞明清沉浸在工作中時,其他事就好像離自己遠去了,接下來一個月,他都處在忙碌中,三天兩頭出差,有時候連續跑一個半球的距離,都沒什麽休息的時間。
雖然忙了點,但是這種辦法是有效的,至少這一個月裏,虞明清抽煙的次數都少了。
在全世界跑,陌生的環境讓人不輕易陷入過去的氛圍和生活。
偶爾在國外的夜深人靜時,虞明清會恍惚覺得從前的事離自己已經很遠很遠,遠到仿佛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一般。
他逐漸從前段時間行屍走肉的狀態中漸漸好轉,至少,表麵上是這樣。
他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兩個月,眼見著虞明清漸漸恢複從前的精神,陳秘書也稍稍放心了些,之後的行程安排沒那麽緊張,一些沒那麽重要的事,還是和以前一樣,交給了下麵的人去做。
虞明清擁有了休息時間。
難得閑在家裏,虞明清一覺睡到自然醒。
隻是他的自然醒,也是早上五六點,天都還沒亮的時候。
他來到廚房,洗鍋燒水,下意識問了一句:“今天吃大米還是小米?”
話音剛落,等沒聽到回複,虞明清動作頓住。
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才將大米洗幹淨倒進鍋裏。
看著灶上燃燒的火焰,虞明清靠在一旁,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閉上眼。
類似的事,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當虞明清在洗澡時不忘給浴缸裏倒上江折意喜歡的精油,當他在睡覺時總是下意識往身邊摟去,當在超市購物時,總是下意識拿兩盒江折意喜歡的味道的套子時……
虞明清終於明白,那兩個多月的忙碌生活,並沒有將他拉回正常生活,而是將他拉回了從前和江折意的生活。
將他從江折意死亡這個深淵中拉了出來,讓他的潛意識忘記這件事,忘記這件改變他的生活,讓他感到痛苦的事。
人受了傷後,要是超過一定閾值,大腦就會屏蔽痛感,欺騙自己,保護自己。
對虞明清來說,江折意死亡這件事,就是超過他閾值的痛苦,忘記它,也就會忘記痛苦。
然而短暫的忘記並不是真的忘記,隻會在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讓他一直重複回想起江折意的死亡。
虞明清不想讓自己沉浸其中,便將工作帶回家,用極低的效率來完成,以便讓自己渡過漫長的夜晚,打發這無處安放的時間。
隻是這樣的自欺欺人,終於還是在他從自己帶回家的一堆東西裏,發現了那份放了很久的禮物時沒能撐住。
看著那枚定製的紅寶石耳釘,不知從哪兒來的眼淚便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成年人的崩潰隻在一瞬間。
眼淚來的無聲無息,沒有道理,單看虞明清此時平靜的表情,怎麽也不可能和哭聯係起來,他看上去分明和平時別無二致,可就是那兩行眼淚破壞了一切。
這不是哭,這隻是單純流淚,當眼淚不斷從臉上滑落,虞明清想忽視都不行。
他就坐在那裏,看著耳釘,靜靜等眼淚繼續流,整個過程都伴隨著沉默。
這個夜晚滿是寂靜,聽不見半點聲音,床頭的燈籠罩著他,昏黃的燈光下,背影滿是孤寂。
當一件打心底裏不希望它發生的事發生時,人們往往會下意識欺騙自己,之前的都是錯覺,其實什麽都沒發生,一切都是從前的模樣。
即便偶爾清醒,也會很快繼續催眠自己。
往往要等很久之後,才會慢慢接受現實。
虞明清也是如此。
他不見江折意最後一麵,不看他的屍體,不參加葬禮,不送他下葬,強行讓記憶裏的江折意停留在那天出門時的模樣,清醒著欺騙自己。
這段時間以來,他時常幻想著江折意會忽然出現在自己麵前,完好無損,然後告訴他,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場惡作劇。
但三個月已經是極限,虞明清再也無法維持虛假的幻想,這個夢,終於還是在這枚無人問津的耳釘前醒了。
虞明清閉上眼睛,藏住那滿眼痛意。
……
【“腿怎麽了?”虞明清看著他膝蓋上的深紫。
“摔了。”江折意隨口道。
他點燃一根煙,隔著雲霧繚繞,微眯著眼睛看向虞明清,“過來給我揉揉。”
虞明清皺眉避開煙味,卻避無可避。
他直接伸手抽走那支煙按滅,找來藥膏給江折意揉膝蓋,揉著揉著,江折意的手就開始不老實,虞明清拍開那隻手,“腿不痛了?”
江折意揪著他的衣領,一把將他扯到自己身上,抬著他的下巴,“就是殘了,你也得伺候我。”
虞明清拍開那隻手,用滿是藥膏味的手脫掉江折意的衣服。
他明白了,這人就是找草。】
作者有話要說:
現實和回憶基本是對照著來的。一更,還有一更在晚上0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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