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謊言 瘋(一)

隔了一段時間, 才聽到王霆問:“好喝嗎?”

“挺好喝的。”

……

往後是長時間的、悉悉索索的嘈雜音,無法判斷具體的情況,大約是手機被放進包中, 故意製造出模糊的動靜, 聽不清具體的話語, 又能聽到他們一直在聊天,笑。

林譽之平靜地等待著王霆的進一步冒犯,他猜這個過程不會超過20分鍾。

果不其然,對方隻堅持了十一分鍾二十秒,便發出細微的一聲“嗯”?

隨後自然地向他道歉。

林譽之能設想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麽。

“抱歉,我不小心撥通了您的電話,沒打擾到您吧?”

這樣的話語,最適合欲蓋彌彰。

“對不起啊, ”王霆說, “哥,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撥通了您的電話,哎,你說, 還這麽長時間……沒打擾到您吧?”

看來高估了他,自然一些的話, 原不需要解釋這麽多無用的東西。

林譽之說:“沒事。”

嘩嘩啦啦的水聲,他應當是在衛生間。

在汙濁的地方給他打這通電話,林譽之微微皺眉, 他坐正身體,手指輕輕敲著桌麵, 想到林格脫下、放在門口的拖鞋, 幹幹淨淨, 哪怕是鞋麵中間也沒有一絲贓汙。

他的直覺果真是正確的,王霆和格格完全沒有相配的地方。

“沒想到哥您一直沒掛斷啊,”王霆的聲音還是挺“誠懇”的,一種誠懇的、老實的攻擊性,“是不是最近不太忙?”

林譽之微笑:“抱歉,我以為你遇到了什麽急事,比如被綁架或車禍。”

王霆說:“哪有哪有——對了,哥,格格也在我這邊,她今天可能晚點回去,您別擔心。”

“她都成年了,我擔心什麽,”林譽之笑,“對了,記得九點前把格格送回來,她氣血不足,最近一直在喝食療的湯。”

王霆問:“什麽湯?”

“我煲的湯,她晚上不喝就睡不著覺,”林譽之溫和,“麻煩王先生提醒一下,謝謝你。”

通話至此結束,王霆握著手機,放回包中,傾身,在洗手台前隨意洗了兩把手,烘手機壞了,他扯下一張紙,擦幹淨,團成一個小團,拋進洗手台上的垃圾收容處——第一次沒進,他撿起,又丟了第二回 。

林格在外麵等他。

瘦瘦高高的個子,典型的江浙一帶女孩子的長相,五官體量恰合時宜,皮膚很好,好到自然透白。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王霆同林格幾年不見,猛然間發覺對方已經成長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優秀姑娘,漂亮得他不敢相認。

在大城市中,對於大部分的“漂”而言,每日的時間總覺不夠用,多出的一些都被拿去換來金錢。王霆歸來後悶頭苦幹幾年,堅定不移地朝錢看、朝升職邁步。

閑暇的娛樂時間不多,否則也不會有“程序員有三好,錢多事少死的早”這樣的調侃了。

業已立,下一步就輪到成家。王霆能選擇的限度其實相當局促,都說在大城市的擇偶市場上,優質的女性人數往往高於男性——但對於要求不低的王霆而言,林格屬於完全超過他所設要求的那種。

王霆請林格選擇餐廳,餐食也是請她先點。林格隻點了兩道,解釋自己最近在健身,私教在控製她的食譜——王霆完全理解,問:“下次我是不是應該在中午請你吃飯?你平時晚餐不吃東西嗎?”

“那倒沒有,”林格說,“我不是斷食,也不是節食。每天進食量都和鍛煉有關係——多吃多動,少吃少動。”

王霆一副認真受教的模樣:“原來是這樣。”

服務員送上來氣泡水,倒進透明細長腳的杯子中,林格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放下,正色:“王霆。”

王霆:“嗯?”

“我父母年紀大了,尤其是我媽,在做過手術後,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林格說,“我和林譽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希望這種事情影響他們的心情。”

王霆點頭:“我明白,格格——我能叫你格格嗎?”

“可以。”

“其實我沒有那麽迂腐,你和林譽之,其實也沒那麽難以接受,充其量,頂多算是早戀,你和他戀愛的時候,也知道他的身份,”王霆說,“真的,格格,別覺得這件事很恐怖……說破了天,也就是你和鄰居家的哥哥開啟了一場普通戀愛,對不對?”

林格沒說話,她圓潤的、有小小缺口的指甲點著杯子。

“都過去了,你哥——不,林譽之現在不想提這件事,你應該也把它早點忘掉。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也就當這隻是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所以,”王霆說,“我說過,會替你保密,也不僅僅是為這件事保密……格格,這樣算不算,我們有了共同的秘密?”

林格似有所感,若有所思看他。

王霆相貌其實也算得上不錯,五官沒有硬傷,臉型也好,不是每個人都能長成林譽之那副好皮囊;就目前林格所接觸到的很多男性中,王霆已經算得上不錯的那個。

以上評價都基於朋友身份。

林格暫且無心戀愛。

“是,”林格說,“非常感謝你。”

王霆笑:“口說無憑,不如來些實際的。”

林格問:“什麽實際的?”

“下個月15號,是我生日,”王霆說,“我和朋友在農家樂——就是短視頻平台很火的那個紅日白雲農家院,我們到時候訂單獨的包間,打算吃烤全羊,你有時間過來嗎?”

林格問:“哪裏?”

王霆說出地方名稱。

不算太遠,打車過去,兩個小時。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林格也不好拒絕。

王霆興致勃勃地提到的那些東西,她也稍稍有些興趣。

那農家樂是王霆一同學開的,平時就搞搞什麽親子旅遊,主打一個讓孩子、讓學生親近大自然,也讓年輕人體會“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舒適。同學的腦袋也靈光,開了賬號後,沒少努力經營吆喝,又是請探店博主,又是邀請網絡達人去做活動,還和多個學校及機構合作,客流量倒也客觀。

林格拿出手機看日曆,確定那天沒什麽事之後,點頭答應。

王霆露出欣悅的笑容:“太好了。”

他的眼睛算不上很大,也遠遠不夠深邃,但在此時此刻,端正看她的時刻,就像藏了星星。

林格才注意到,王霆其實長了一雙閃閃發光的狗狗眼,隻是他平時偏沉穩的言行舉行掩蓋了這點。

“太好了,”他又重複一句,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誠懇,“我想,這一定會成為我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林格略有些恍惚,這句話太熟悉,熟悉到令她在回程的車上都心不在焉。

截止到目前為止,林格最開心的生日,就是校慶那天,林譽之彈吉他那次;那天放學後,兄妹倆沒有立刻回家,而是一同去蛋糕店選生日蛋糕。彼時林臣儒還未進監獄,家中條件還未一落千丈,龍嬌給林格的生日蛋糕預算是兩百元以內,而她卻看中了另一個標價三百八十九的蛋糕。

很漂亮,特意注明了是動物奶油,幹幹淨淨的白,藍莓和草莓做點綴,中間是精心裱好的奶油花朵。

林格隻看了兩眼,林譽之便自然地叫來店員,問她,可不可以再做一個這樣的蛋糕。

他用自己錢包付的錢。

林格好奇他怎麽能如此精準選中,等候蛋糕裱花的過程中,林譽之笑著揉了揉她頭發:“你一進門就看那個蛋糕,林格,你的心思最好猜了。”

林格說:“可是好貴。”

“不貴,”林譽之說,“你是女孩子,吃植物奶油不好,就該吃動物奶油。”

他彼時還保留著一些少年的傲氣:“你是我妹妹,你就該用最好的。”

的確是最好的。

在兩人都想不到的以後中,最艱難的那幾年,林譽之接多份工,為了幾十塊什麽都肯做——

也不想降低林格的生活質量。

他自己生日的時候,卻笑著說自己吃膩了蛋糕,今年就不吃了。簡單點,和龍媽、林格一塊兒下個生日麵,炒個葷菜,就當是過生日。

龍嬌不肯,仍舊每年都給他買,蠟燭,蛋糕,禮物,都有。

她說兒女要一視同仁,他倆都得有。

他對林格說,最開心的一個生日,也是林臣儒出獄前的最後一個生日。

那時家裏的狀況漸漸好了很多,吹滅蠟燭,吃過飯,過完生日,龍嬌身體扛不住,早早去睡。客廳裏,林格小心翼翼地將奶油往林譽之臉頰點了點,沒抹勻,就點了一顆小愛心。林譽之笑著轉身撓她癢,林格怕驚醒媽媽,蜷縮著躲來躲去,捂住嘴巴不能出聲,忍笑忍到肩膀微微抖。那枚她親手點上的愛心最終印在她月匈衣上,軟綿綿地、熱烈地貼合著她,林譽之嚴肅臉告訴她不能浪費,因為是龍媽買的。

媽媽買的奶油,被妹妹玩鬧間弄了一身,又被勤儉的哥哥一口一口吃掉。

燈不亮,陽台上的窗子沒關,隱隱地透著涼風,林格用手背捂著唇,堵住一肚子出不了口的聲音。仰起臉,她想起那個庸俗的顏色笑話,美人魚的月匈衣為什麽是用海星呢?海星是以什麽姿態、用什麽樣的口器貼在美人魚上。林格明白了,現在的林譽之就是海星,她是被無數海星拖入海底深淵石縫中竊歡的小美人魚。

林格不肯示弱,她錙銖必較地也咬了回來,最終埋首於林譽之脖頸,問他開不開心。

林譽之說開心,這是他最開心的一個生日。

多奇怪呀。

明明已經過去那麽久,記性不太好的林格,卻還是容易因一句話想起林譽之。

她都要懷疑自己是否患了“超憶症”。

事實上並沒有。

林格在電梯裏等待的時候才察覺自己弄丟了唇膏,還沒等她打電話,王霆主動打給她,告訴她,說唇膏在車上——或許是她取手機時不小心掉出。

王霆約她明天中午一同吃飯,屆時把唇膏還給她。

林格說好。

叮——

電梯門開了。

林格手中的手機還沒放下,就看到坐在換鞋凳上的林譽之。他穿著外出歸來的黑色風衣,坐在上麵,微微眯眼,看向她,笑:“回來了。”

林格叫了一聲哥。

林譽之看她手機:“和誰打電話?”

林格說:“王霆。”

“嗯,”林譽之頷首,“王阿姨家那個小胖子?”

“他現在不胖了,”林格糾正,“你們見過,忘啦?”

林譽之說:“可能太晚了,我有些記不清了——怎麽回來這麽晚?”

林格說:“路上堵車。”

談話間,林譽之抬手,自然而然地去接妹妹的包和大衣,林格的小包還開著口,東西亂鴨鴨地堵在開口處。他順手合上包蓋,啪嗒一聲扣好暗扣:“怎麽還和小時候一樣,丟三落四——沒丟東西吧?”

林格去解指紋鎖,握緊門把手,打開:“也算沒丟吧,今天掉出來一支唇膏。”

“幸好是掉出來的,”林譽之拎著東西,跟在妹妹身後進家門,燈光在他睫毛上落下柔和光彩,眼睛隱在黑暗中,他笑著說,“有些男人,想要故意創造機會接近女孩子,會故意偷了她們的東西放在身邊,屆時再打電話聯係女孩子,一邊提醒——證明自己拾金不昧,一邊又約女孩子吃飯,創造進一步的接觸機會。”

林格愣了一下:“啊?”

“不過現在沒人用這麽又油膩又下三濫的方式了,”林譽之笑,“也就一些幼稚的男大學生用一用。往好聽了講是爭取機會,往壞處講就是偷盜和借機騷擾——喝水嗎?”

林格下意識問:“什麽水?”

“解油膩的蓮子芯水,我剛才出門前剛煮好的,”林譽之說,“你最近不是失眠麽?喝蓮子芯水最有用,安神順氣。不像奶茶那麽甜,那麽多添加劑,也不會像茶那樣影響你的正常休息。”

林格說:“你怎麽知道我最近失眠?”

“昨天吃飯時說的,”林譽之微笑,“忘了?”

這樣說著,他去了料理台前,給林格倒了一杯。

蓮子芯是曬幹的,衝泡後有淡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香味。

林格想不起自己有沒有同林譽之提到失眠這件事,隻將杯子捧在手中,低頭細細嗅,問:“哪裏來的蓮子芯?”

“去年我去了一次揚州,在以前我們常去的那個老婆婆邊買了蓮蓬,回家後剝出來的,”林譽之說,“蓮子煮熟吃了,這些蓮子芯,原本想曬幹了送給林爸,他血脂高,最適合喝這些東西。不過後來忘了,今天才想起——你真有口福。”

林格喝了一小口。

味道的確清雅,明顯嚐出來的鮮,她怔怔:“你去年回揚州,爸媽都沒和我講。”

“其實他們也不知道,別怪他們,”林譽之說,“要怪就怪我,那個時候,我還沒調整好心態,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林格微微側臉:“現在想好啦?”

“想好了,”林譽之含笑,“不會再改了。”

林格近期常常有些恍惚的錯覺,似乎自己又回到了和林譽之剛開始的那個階段。她自己都不好形容那種兄妹不是兄妹、情侶又非情侶的氛圍。他們之間從沒有光明正大的表白,始終都是見不得光的關係。

兩人都把“發生關係”視作一件最能表達愛的方式,在身份失衡的密閉空間中,清晰明白彼此是家人,卻又急迫地依靠做,愛來嚐試擺脫這些強力約束。要把對方和自己都弄死一般地暴烈愛,一如即將攀上最高峰時的急切,妄圖通過最終點炸開的煙花和失態浪潮來掩蓋一切的苦惱。好像隻有在大腦完全空白、宕機之時,他們屬於兄妹的記憶才會被完全清理。

那時候的林譽之別別扭扭的,一開始都不要開燈,好像並不想讓她看到哥哥的身體。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同樣發生在林格身上,她不許林譽之叫她“妹妹”,她也不願意叫林譽之為“哥哥”。

口不言,目不視,耳不聽。

似乎如此就能逃脫佛祖的懲戒。

人倫綱常,天經地義。

林格時常會想,在林譽之被她拉下這段扭曲關係的開始,他們就已經開始在無聲地接受破壞倫理的懲罰。

她潛藏的抑鬱情緒,林譽之那被篡改遺囑後得不到的財產,龍嬌的病……

林格提分手後,她在醫院中確診、並積極治療了心理疾病;林譽之的舅舅路毅重主動拿出了原版遺囑,林譽之順利繼承了遺產;龍嬌術後也漸漸恢複,身體愈發好起來。

林格是無神論者,卻也忍不住想。

或許她們的確天生不該在一起,或許現在就是最好的安排。

一連七日,林格都沒能和王霆一同“共進午餐”。

這是個不可抗力。

王霆接手的項目忽然間多出大量的工作量,幾乎每天每夜都要加班,完全抽不出身同她吃飯,林格半開玩笑,說王霆多半是年初時拜的雍和宮顯靈了。

王霆苦笑,又保證,等緩過這一陣,一定把唇膏還他。

林格其實也不常用那支唇膏,她說了聲好,照例上下班。

周末,林譽之開車載她去逛街,想讓她幫忙參謀一下禮物,寄給龍嬌和林臣儒。

路過美妝品牌集合區,林譽之停下腳步,問林格:“上次是不是丟了個唇膏?什麽色號?”

林格說了。

林譽之問:“這邊有賣的嗎?”

林格不確定:“應該有吧,不是什麽熱門色號。”

林譽之含笑:“那你去選一隻,我送你。”

林格說:“哇,這麽大方?”

“瞧你說的,不讓你多選幾隻,我都不好意思聽你這一聲誇獎,”林譽之說,“去吧,看上什麽買什麽,今天刷我的卡。”

林格說:“天啊,你現在在我心中的地位就像珠穆朗瑪峰一樣高!”

林譽之笑:“別貧——多選幾個,你這個丟三落四的性格,多買幾隻也好,就算丟得到處都是也不用惦記。”

林格開心,說了聲謝謝哥哥,徑直走向美妝區。

她之前走美妝賽道,沒起來,但自己也積累了不少經驗,化妝技術也蹭蹭蹭地提升。興致勃勃地選好了些幾個感興趣的唇釉口紅和眼影盤等新品後,林譽之爽快遞出信用卡。

林格問:“密碼是什麽?”

林譽之說:“你生日。”

林格呆住。

“用習慣了,”林譽之解釋,“一直沒改。”

以前就是這樣。

他所有的銀行卡密碼,支付密碼,甚至社交賬號的密碼,林格都知道。最基礎的,就是她的生日;有需要複雜或者三種字符的,就是她名字的首字母簡拚大小寫和她生日的結合。

他是個從不藏私的好哥哥。

林格拿著卡,去結賬。

等待SA打包商品的時候,林譽之站在林格身旁,含笑問:“下個月有空嗎?我訂了三亞的酒店,想和你一塊兒去那邊散散心——你昨天不是說很想去那邊的海底餐廳嗎?”

林格說:“好呀。”

她又問:“什麽時候呀?我到時候看看能不能調休。”

“我們十二號去,十七號回來吧,”林譽之說,“怎麽樣?”

林格愣住。

十二號到十七號。

王霆的生日是十五號。

剛好。

她猶豫著:“可以改個時間嗎?”

“怎麽了?”林譽之不動聲色,他問,“有什麽比和我散心還重要的事情嗎?”

“……我一個好朋友過生日,”林格說,“我答應了他,要陪他一起玩,到時候估計也要在那邊過夜。”

“過夜?”

“嗯,有住的地方。”

林譽之目不轉瞬望她,聲音壓低,溫溫柔柔:“男性朋友還是女性朋友?”

林格沉默五秒。

她說了謊:“女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