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自設 瘋(二)

在林格不知道的時候, 林譽之曾經幫她圓過無數次的謊言。

她自小就是倔強的脾氣,莫說十頭馬拉不回,就算是十頭牛、二十頭大象也未必能改掉她不撞南牆勢不回頭的性格。

初中時答應了幫同學去湊麻將搭子, 就算是父母明令禁止她出門, 她也執意偷偷溜走;高中時瞞著媽媽悄悄用電腦打遊戲;大學時, 不顧一切,偷偷和他在一起。

林譽之幫林格打掩護,主動和敲林格房門的林臣儒說,妹妹有點頭疼,早就睡下了;他不厭其煩地幫林格刪除她那不堪入目的曆史瀏覽記錄,避免龍嬌誤打誤撞地打開她的私藏網站;大學時對二老撒謊,為戀情遮掩,說林格一直很聽話, 沒有談過戀愛, 也沒有和男性約會。實際上, 前天晚上,他剛剛輕扇小格格,掐著點看顫抖的噴泉。就算臉上剛被濺上水, 下一瞬的林譽之仍舊能洗幹淨臉,淡定地接通父母的電話。

林譽之對林臣儒和龍嬌說過的每一個謊, 都是為了維護林格。

維護這個,他以為和他血緣最近的人。

在初初到南方的時候,有一段時間, 他的確誤將林格當作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這是多麽奇妙的一種體驗,和他分擔著一半的骨血, 卻又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和思想。他們不是亞當和夏娃, 不是從我身體裏抽出一根肋骨變成你——他們像本就是同一根骨頭砍成兩半、各自生長、分享著同樣血肉的共生關係。

林譽之一開始並不喜歡南方。

連續的、陰雨連綿的天氣, 夏季的悶熱高溫,和故鄉中截然不同的燥熱,濕潤度過強,就連空氣中凝結的水珠都時刻貼著身體,又髒又悶,粘噠噠地像一個如影隨形的水牢。

悶熱,濕氣,這些東西放大著每個人身體的自然味道。

林譽之時常會感覺自己在一個巨大的、透明的悶熱魚缸中,氧氣稀薄,變質的藻類在緩慢地死亡,他不是這魚缸中缺氧的金魚,隻是一枚等待著死去的球藻,黴菌漸漸侵蝕著他的身體,他平靜地看著自己將要死掉。

然後林格來了。

她是月季氣味的小金魚,紅白色相間的錦鯉,自由自在,活潑又有生機,有漂亮的,隨意揮動的大尾巴;她一邊說著不喜歡林譽之,討厭他的毒舌,另一邊,自己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也都默默地給他留一份。

這大約是所有兄妹/姐弟家庭中的本能,總會想著給對方留一份。

上午剛罵了他“假正經”“總是擺哥哥的架子”,下午又探出頭,叫他“林譽之”“譽之哥”“吃西瓜啦”,吃她剛剛切開的大西瓜。

林譽之現在想要的,不是林格給他留的“那一份”。

他要她的全心全意。

魚缸裏快要死亡的球藻開始瘋狂的變異,一切向著不可挽回的糟糕方向傾斜,濃綠的球藻繁衍、分裂出無數綠色的觸手,想要將月季味道的鮮活小金魚留在自己身邊。

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

林格仰麵躺在浴缸中,和大學舍友聊天:“就這個紅包吧,我覺得寓意好,而且很有感覺哎。其他的百年好合啦,喜結良緣,肯定有好多人送了,我們就送全心全意——你到時候不用買,我這邊看了,都是十個紅包起賣的。今年我有挺多要結婚的親戚,我買的多,到時候捎給你們,一人一個。”

“那可不是,”林格說,“我什麽時候不大方啦?單單誇我這次。”

“嗯,那就這麽說定啦,”林格笑,“記得提前到,估計我們都得熬通宵。”

還是為了朋友的婚禮。

盡管很多人隨份子都改成電子支付,林格和蘇木木商量了下,還是打算去銀行取現金,沒別的,就是為了吉利,紅包紅包,總還是實體更放心一些。隨多少份子,用什麽樣的紅包,帶什麽新婚禮物過去,兩個人商量到大半夜,終於定出個章程,才互相倒了晚安。

林格現在發愁的,倒不是參加朋友的婚禮,而是王霆的生日。

且不說林譽之那邊,他采納了林格的建議,將去三亞玩的時間提前幾天,剛好錯過王霆的生日。這樣一來,留給林格的準備時間就不多了。

既然答應要去,那林格就開始著手準備送給王霆的生日禮物。她在送禮這件事上頗有經驗,好朋友喜歡什麽,愛什麽,她都摸得一清二楚,舉個例子,送葛榮城,就送他最愛的奧特曼係列手辦模型,送杜靜霖,就迎合他的愛美、精致喜好,送漂亮獨特的手工製品。

至於林譽之,林格送過他剃須刀、須後水、情侶手鏈、腰帶、錢包等等,都是尋常的送男友禮物,他最愛的,卻是那一次的禮物,那一次,林譽之不慎崴了腳,林格饞他身體,又不忍心讓傷者病勢加重,主動扶著他的肩膀,一點點地吃下去。當然,結果仍舊是林譽之半坐著,依靠手臂的力量將她抱起壓下、抱起壓下。盡管算是個“生日半成品”,林譽之仍舊在結束後閉眼抱她,歎氣說,這是他收到最實用的禮物。

實用的代價是林格大腿肌肉酸了好幾日,就像一口氣同時做完大學的800米體測和100米短跑。

但林格不了解王霆。

隻隱約記得對方小時候挺愛吃的,不然也不會圓滾滾地長成一個可愛小胖子。

也不知他何時長開了。

現在的王霆非但不胖,身材保持的也很好。程序員久坐電腦前,時間久了,塌腰駝背都是常有的姿態,他不一樣,挺精神的,也挺板正,是老人家會喜愛的那種長相和身材。

送吃的?

不行,生日蛋糕肯定是提前訂好的。

實用性?

剃須刀?

不,這樣的東西偏向私密,不適合普通的朋友送。

……

思來想去,最終林格從網上買了把某知名品牌的鍵盤,心想,這樣大概就比較……實用?

她沒想到,林譽之先簽收了。

林格一回家,就瞧見一桌子的菜。廚房的門沒關,屬於黨參燉雞的氣味悠悠地飄出,她遲疑地看著桌子上滿滿當當的碗碟,試探著叫了一聲哥。

圍著小熊圍裙的林譽之探出半邊身體,笑眯眯地讓她去洗手,說再等一會兒,鍋裏煨的雞湯就好了。

林格不知所措:“今天怎麽準備這麽多?有客人要來嗎?”

“沒有客人,”林譽之笑吟吟,“是我們的紀念日。”

林格錯愕:“什麽紀念日?”

“忘了?”林譽之無奈,提醒,“今天是你第一次學會騎摩托車的紀念日。”

林格:“啊!”

她都差點忘了。

葛榮城出國前,依依不舍地把愛車托付給林格和林譽之照顧,那輛摩托車極好,而所有的車子不怕人騎,就怕人不騎——林格不會,都是林譽之偶爾騎出去“遛一遛”,順帶著帶她吹吹風。

後來,林譽之也教會了林格。

林格說:“怎麽這都有紀念日了?”

“你都送我這個師父禮物了,”林譽之笑,“不是想要紀念一下?”

林格懵:“什麽禮物?”

“那把鍵盤,快遞箱看到你的備注,是禮物,所以要仔細包裝——”林譽之微微蹙眉,“不是送給我的?”

林格在他這樣的注視下,哪裏敢把真相說出。

她感覺,隻要自己說出是送王霆的,林譽之下一瞬就會把王霆綁到地下室,麵無表情地往他喉嚨中灌滾燙的、剛燒開的熱油。

——開玩笑的。

她點頭:“是,是送給哥哥的。”

林譽之徐徐地笑了,抬手,揉揉她腦袋:“去把你這手洗幹淨,過來吃飯。”

他次日果然就給家裏的電腦換上新鍵盤,挺愛惜,阿姨每日來打掃,他仍舊訂做了一個漂亮的玻璃防塵罩,安靜地罩在林格“送”他的鍵盤上。

林格又重新訂了一個鍵盤,這次收件人信息和地址,都填了公司。

簽收的第二日,她就請了假,跟林譽之一塊兒去三亞度假。陽光很好,林格每隔幾分鍾就呼呼呼地往自己身上噴防曬噴霧,這東西帶不上飛機,她都是落地後買的,一天用掉一整罐。

還是不夠,背部上噴不到,隻能讓林譽之代勞。隻是他不知道怎麽回事,林格趴在酒店房間陽台椅上,乖乖請林譽之塗抹——幾分鍾就能塗完防曬霜的事情,他去了兩次廁所。

三亞之行還遇到一次熟人,是林譽之的一老同學曹爽。

對方不知林格是林譽之的妹妹,隻知道他們當年在大學時談戀愛,現在見了麵,笑眯眯地,問什麽時候能喝上他們的喜酒呀?

善於交際的林格尷尬地笑了笑。

林譽之倒是從善如流,笑著說兩年之內肯定會請他——握手後,請對方一同坐下,吹風喝下午茶。

“談這麽多年了竟然還沒結婚?”曹爽感慨,“好小子,林譽之,你倒是挺能忍的呀。”

林譽之微笑:“沒辦法,立業成家,業還沒立,沒辦法和她建立一個安穩的家。”

林格心想,林譽之可真能掰扯。沒有的事情,他也能裝得像模像樣。

她低頭吃一份點綴著鮮芒果粒的小蛋糕,聽到林譽之已經和對方談工作上的事情了,曹爽現在是男科醫生,講現在的小朋友發育真快啊,和飲食也有關。尤其是愛吃油炸食品的小胖子,之前診治過幾個病人,都是青春期胖乎乎的男生,十七八歲了,生,歹直器發育問題很嚴重,就像停留在十三四歲那樣小……

林譽之打斷他:“老曹。”

曹爽看了眼林格,笑:“忘了,家屬在呢,對不住啊格格,不小心講了這麽多。”

林格搖頭:“我就當聽醫療知識了,挺新鮮的。”

“以後你朋友、妹妹交男朋友時,也得留意一下,青春期異常發胖的不行,”曹爽說,“挺重要的。”

林譽之岔開話題,明顯不想讓林格聽這些,詢問起曹爽,他現在的工作情況。

仨人聊了一個多小時,林格察覺到腳踝處被蚊子咬了個包,站起來說回去。林譽之陪著她走過草坪,往客房方向走的時候,聽見她說:“其實你們講這也沒事,又不是什麽葷段子。”

“不行,”林譽之搖頭,“這種例子會影響你對青春期時發胖的男生看法,其實隻是概率問題,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比如你那個朋友,王霆,他不就是青春期發胖嗎?雖然你大概率不會用異樣眼光看他,但這種以偏概全的方式仍舊不可取。”

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提到王霆,林格腳下一滯,差點崴了腳,隨後又自然地說:“不知道。”

她忍不住:“你怎麽為王霆說好話呀?”

“嗯?難道我要對他壞一點嗎?”林譽之低頭看她,“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會對他不好?”

……直覺。

林格卡了殼,又將話題岔開。

“哥,我想喝椰子了,去買個椰子吧。”

林譽之笑了,順從地陪她去買椰子——

就像先前那樣,兄長永遠無底線地縱容著妹妹。

在三亞的短暫之旅很快結束,眨眼,王霆生日當日,林格早早地給鍵盤做了精心包裝,下午四點,冷不丁接到陌生女人的電話。

對方聲音很緊急。

“你好,請問是林醫生的妹妹嗎?林醫生他……他出了點意外,你現在可以過來醫院嗎?”

林譽之的確是出了些意外。

司機開車離開車庫時,被另一個車撞了下,司機有安全氣囊保護,所幸沒有生命危險,隻是撞得暈了過去,外加腦震**;隻是坐在後排的林譽之運氣不好,被碎玻璃紮傷了腿,正在接受包紮手術。

林格匆匆忙忙地趕過去時,林譽之躺在**,玻璃拔除後,縫合了幾針,畢竟流了許多血,現在正坐著休息。

林格快嚇死了,腦袋一團亂麻,在確定他安然無恙後才鬆口氣——剛接到助理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差點哭出來,差點就以為林譽之死掉了。

還好隻是小傷。

林譽之精神尚好,隻是唇色有些蒼白,看林格急匆匆趕來,笑著說自己沒事。

轉臉又歎氣,輕聲斥責助理,怎麽能把這事告訴林格?小事,看把她嚇得,小臉煞白。

被教育的助理委委屈屈低頭,一聲不吭。

林格連忙說:“你幹嘛指責她呀?這不挺正常的嗎?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是你在這個城市唯一的親人了,你受傷,肯定要通知家屬的呀。”

林譽之垂下眼:“隻可惜耽誤了你和你朋友的生日聚會。”

“不耽誤,”林格搖頭,“我再在這裏陪你一陣,再過半小時,我打車過去,也不晚。”

林譽之有些意外。

像是未料及她會這麽說。

“明天早上我一定會早些回來,”林格說,“哥,你現在痛不痛?麻藥的勁兒還沒過吧?想喝水嗎?我去給你倒些水——”

她站起來要走,被林譽之拽住手。

“不用,這些有護工做,”林譽之說,“你坐下來,陪我坐坐就好。”

林格老老實實地坐下。

她不是不想陪林譽之,隻是那邊王霆已經很期待地講等她很久了,而林譽之這邊,他說了隻是小傷,而且的確不算特別嚴重,她留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他在醫院,有護工,有優秀的醫生,還有更專業的助理。

林格嚐試找出借口來說服自己,她現在還停留在“林譽之差點死掉”這個震驚中,以至於她需要暫且遠離林譽之,才能稍稍地平息心情。

一如“可愛侵略性”,當人看到過於可愛的動物時,腦海中會發出一些傷害它的信號和欲望,用來中和可愛事物對大腦的衝擊,避免因過度可愛而宕機。

現在的林格就是。

她需要暫時離開林譽之,來將自己從那種意外的、未知心情中脫離。

大腦還有些缺氧的征兆,她總覺得撞到安全氣囊的人不是司機,而是她。

半小時後。

林譽之微笑著看林格離開,告訴她,沒關係,不用擔心自己。放心去玩,這隻是小事。

林格走後,林譽之平和地向助理說抱歉,自己剛才受到藥物和疼痛的影響,不該說那種話。

助理連連表示理解。

“這件事你做得很好,”林譽之說,“也謝謝你及時通知了我的家人,雖然這次隻是有驚無險,但倘若真的有什麽危險,那你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助理說都是應該做的。

林譽之溫和地告訴她,這個月會給她增加一筆獎金,以嘉獎她的優秀行為。

他自己躺在**,閉目養神了一陣。屬於麻藥的效力漸漸褪去,畢竟是局部麻醉,那塊兒短暫睡眠的神經在漸漸複蘇,叫囂著痛,傷口愈合需要時間,被手術線縫合在一起的組織也爆發著尖銳的疼。

還好。

不是很疼。

林譽之被夾在車後座之間時,自己捏住碎裂長玻璃片,避開大動脈和致命傷,冷靜插入自己大腿時,比這個還要痛一些。

意外發生的突然,車禍並不在預期中。

可惜還是沒有留住她。

又過了一小時,林譽之的手機響起,另一個司機到了。

司機開來他車庫裏的另一輛新車,那輛車後座在前幾天剛剛完成改造,後座可以順利地放下一把輪椅。

林譽之讓助理幫他把衣服拿過來,輪椅也推上來。

助理差點嚇傻:“林醫生,您這是要?”

“出去透透氣,在這裏太悶了,”林譽之微笑,“不礙事,小縫合傷而已。”

真的不礙事。

一點兒也不妨礙——

不妨礙林譽之將王霆這個男狐狸精綁起來,掰開他的嘴巴,往喉嚨裏灌剛燒開的滾燙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