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擁抱 緩慢的進攻

林格第一次遇見量化製的吵架, 措手不及。

短暫的驚愕後,一句話也講不出,咽喉裏像填了厚厚的棉花, 聲音都被隔音棉吸掉了。

她的嘴唇發幹, 喉嚨也微微地泛著幹燥。

不能去舔, 她想起造型師的叮囑,她的嘴唇幹皮現狀已經很嚴重。

“你今天怎麽這麽好講話,”林格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她嚐試取出那些堵塞語言的障礙,語調放緩,“我有點意外。”

“因為不想再和上次一樣,”林譽之歎氣,“你走之後, 我一直後悔, 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

林格說:“我才出去幾天, 你說得就像我離開了好幾年。”

“差不多,”林譽之說,“我們之前沒有這麽激烈的吵架。”

林格心說才不是。

最開始——少年時的那一次吻手指, 你也是好多天都不怎麽理我;她現在隻是出去住了幾天,林譽之現在就說得這麽淒慘, 淒慘到就像她狠狠地虐待了他。

她沒說出口,現在提到當年做,愛前後的事都不合時宜。

“這還算激烈啊, ”林格說,“我和葛榮城吵架比這凶多了。”

林譽之略微想了下:“葛榮城?經常騎摩托車帶你去網吧的那個?後來被他爸送去韓國留學了?”

“對, ”林格說, “怎麽了?”

“不一樣, ”林譽之說,“他年紀小,說話不經腦子,你和他吵起來很正常。”

林格抗議:“可不可以尊敬一下我的朋友?”

“可以,對不起,我向葛榮城先生鄭重地道歉,”林譽之轉過身,煞有介事,麵向東南方向拜了拜,“我不行,我是你哥哥,不能因為這些小事和你置氣——不然白長你那麽多歲。”

林格說:“你說得就和你比我大很多似的。”

“確實大不少,”林譽之笑,轉臉看她,“平時該多讓讓你。”

林格說:“不用你讓。”

“好,不讓,”林譽之抬手腕,看了眼時間,說,“咱倆製定一規則吧,下次吵架你在家,我出去。我還有醫院宿舍住,晚上出去也安全。”

林格小聲:“你沒來的時候我也挺安全。”

林譽之說:“對,我們家格格最有安全意識了。”

說到這裏,他低聲:“我快被你折磨死了。”

——我快被你折磨死了。

林格躺在**,翻來覆去,一閉眼,還是這句話。

無論林格對路毅重如何鄙夷,其實潛意識中也曾認可過他的部分說法。正如心理醫生的勸解那般,她有濃重的自毀傾向,而這種自毀傾向的來源,則是她對自己的自我厭倦。

林格厭惡曾經主動**林譽之的自己。

剛成年的年紀,好似一下子得了解脫,可以喝酒,可以去網吧,也可以去酒吧去夜,店。成人之間的社會好像忽然向她敞開了歡迎的懷抱,而林格為自己衝破的第一道界限就是性。

它的味道比林格想象中更濃重,愉悅,也更加後勁無窮。

林格在做後次日發起高燒,病剛剛痊愈後,林譽之單膝跪在她床邊,向她懺悔,懺悔自己沒能盡好兄長的職責。林格看著他澄澈的眼睛,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脖頸,側臉吻上他隱忍的唇。

林格的確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就像分手時對林譽之的那番自我剖白。她承認,承認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去辨別自己到底是愛還是欲,當年和他在一塊兒也隻是為了好玩,隻是追求刺激,對,有什麽比和自己哥哥上,床更變態更刺激的東西呢?沒想到她隻是青春中二期綜合症,而林譽之是真的變,態……

這些乍一聽是氣話的東西,在分手後的每日都消磨著林格的心。

她已經分不清真話假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渣女。

午夜夢回,也是她提分手那天,林譽之沉默、被雨水淋濕的一張臉。

他全身上下都被澆得濕透,就連眼睫也往下落著雨,滴在蒼白的唇。

那一日,連綿不絕的雨。

在聽完林格那一長串話之後,林譽之抬起眼,看著林格,問:“你渴不渴?這麽晚了,是不是沒吃晚飯?想吃什麽?”

林格說:“我想分手。”

“天氣很冷,點杯熱牛奶吧,我剛剛看菜單上有,”林譽之勉強露出一個蒼白的笑,他低頭,濕淋淋的手翻著菜單,說,“你最近是不是在減肥?那我們不加糖了。還有,上次你說過,這家做的獅子頭很好吃,很像爸做的——”

“林譽之,”林格出聲,“我們分手吧,我不想吃獅子頭了。”

“吃點吧,”林譽之低頭,“你現在隻是餓了。”

他做了很久的地鐵轉公交過來,沒帶傘,淋得一身水,懷裏藏著給她帶的炒栗子,用體溫暖著,終於想到,林譽之從懷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

而林格將那包炒栗子拿起,狠狠地丟進垃圾桶中。

她說:“我是來和你分手的,單方麵通知你。林譽之,我根本就不喜歡你,我隻是把你當玩具而已。”

……

多年後的林格,在心理醫生的勸導下選擇和這段記憶“和解”。

說和解也並不恰當,她隻是不會再因為那濃重的內疚感而殘害自己的肢體。

心理醫生理智、溫柔地和她分析,當初的林格說那些傷害人的話,也隻是希望林譽之離開她遠一些,希望林譽之回到正常的生活。

那個時候的林臣儒和龍嬌根本不可能接受這段“兄妹戀”,從林譽之剛搬到家中起,龍嬌就曾提防著他們,避免這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產生不應該有的情愫。

而林譽之的舅舅——路毅重,也在鋪陳著林譽之的另一個人生,另一個沒有她存在、也沒有任何汙點的光輝人生。

事實上林譽之也的確在次日不告而別,繼續做他的有錢大少爺。那些老舊房屋裏的悶熱,簡陋床品上的大汗淋漓,都隻是他隨時可以丟掉的一塊兒疤。

林格都想不通,為什麽林譽之又要回來。

她都不再想“兩人在一起”這種事了。

轉個身,林格猛然間又想到了,當初做的那一次占卜,不破不立,不破不立,隻要放不下林譽之,她就永遠不能再開啟新的感情。

把臉悶在枕頭裏,林格歎口氣,自暴自棄地想——

啊,若是真和林譽之是親兄妹就好了。

她現在就不會有這麽多憂愁的感喟。

林格在次日下班後又收到王霆的消息,客客氣氣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喝個咖啡。兩個人的公司離得很近,他提到的那個咖啡店就在林格樓下。林格禮貌地拒絕了,說晚上喝咖啡會影響睡眠。

王霆發了個好,另附一個微笑的表情。

其實在林格為數不多的相親生涯中,王霆算是個難得的正常人。

她絕無批判男性的意思,隻因她很不幸地遇到一個比一個差勁的家夥。不談外貌,隻談品質,摳門、精明、傲慢、自大……

王霆難得地避開了這些。

林格拒絕的意思很明顯,對方也不介意,在清晨發短信過來,解釋自己昨天有些唐突;另,他也是剛在這邊工作不久,算是人生地不熟,如果林格不介意,他們可以交朋友嗎?不一定非要談情說愛,隻偶爾一起喝喝茶,吃吃飯,聊聊天就好。

林格起初想拒絕,仔細一想,又答應了。

次日清晨,林格去買咖啡,果真碰到了王霆。咖啡廳中人很多,需要掃碼等單。林格剛下好單,抬頭看王霆捧著杯冰美式出來,問她:“你點的什麽?”

林格說:“冰美式。”

聞言,王霆將他手中那杯遞來,塞林格手中:“巧了,我也是這個——你喝我的,你口令多少?我再等一會兒。”

林格愣了:“我等幾分鍾不要緊。”

“你們公司打卡上班的時間快到了,”王霆笑,“去吧,別擔心,我們彈性工作製,我天天加班,晚幾分鍾不要緊。”

他說:“去吧,為這幾分鍾耽誤全勤,沒這個必要。”

話都說到這裏了,他執意要給,林格也不好意思不收。隻好把自己的口令給了王霆,中午時分,林格心裏過意不去,給王霆發了謝謝。

對方還是回一個笑臉。

那個笑臉表情還挺像他。

林格下午錄了段換裝視頻——內容是她自己想的,負責攝影的是她的造型師,剪了剪,遞到運營審核那邊,反饋意見還不錯,就發了上去。

倒是接她班的那個男主播,看林格有些不順眼,晚上開播前來轉悠了幾圈;林格忙著對詞本看今天的選品,沒空搭理他,隻看到他翻了幾個白眼。

林格沒放在心上。

那些不喜歡她的人,從來都不會在她心裏占據過多空間。

今晚仍舊是十一點多到家,保安主動給林格開的門,笑眯眯地請她注意腳下——剛下了一場雨,天氣涼爽,小區內生態好,有小昆蟲出沒。

林格上樓,推開家門。

林譽之仍舊靜悄悄地坐在沙發上,大約是光線不好,也或許是書上的字體太小,他罕見地戴了副眼鏡,無邊框,透明的,淡淡金色眼鏡腿

大約是洗澡後沒能立刻將頭發吹幹,他的頭發比尋常更卷,一縷垂下,搭在額前,沒了往日那種正經的感覺,平攤一絲慵懶。

林格叫了一聲哥。

林譽之放下書,站起:“來,坐下,你來得剛好。廚房裏煲著潤肺的湯,我去端給你。”

湯端來,林格的手機也響起,她打開看,是王霆發來的消息,問她安全到家了沒有。

他今天加班時間長,和林格下班的時間差不多,他說出了大廈,就瞧見林格打車。

林格咬著勺子,喝了一口湯,回複說到了,謝謝。

林譽之拿了藥瓶,給林格倒出兩枚維生素片:“同事還沒休息?”

“不是同事,”林格如實回答,“是那個,王霆。”

林譽之點頭:“是那個配不上你的相親對象。”

林格笑了:“哥哥心眼怎麽忽然這麽小,隻記得他的壞處——別在媽媽麵前說,媽媽很喜歡他。”

她又微微皺眉,歎氣:“就是爸媽現在天天想著安排我相親。”

“爸媽都是為你好,”林譽之把維生素片遞到妹妹麵前,溫和,“格格,他們都很愛你。”

林格抬頭。

她看到林譽之坐在沙發上,柔和的光籠在他身上,幹淨透徹的質感,他看起來好像下一秒就會碎掉。

林譽之說:“我是個私生子,格格,非婚生子。”

他第一次提自己的身世,第一次把最諱莫如深的這部分,完完整整地全部展露在妹妹麵前。

“或者說,格格,”林譽之輕聲,“我是被父親拋棄的存在,他並不期待我的到來。”

他忽而笑了一下,目光柔軟:“別這樣看我,格格,都過去了,我現在不也好端端長到這麽大嗎?”

林格說:“對不起。”

大約是燈光,也或許是這一碗湯,久違之後,林格又覺哥哥好可憐。

是那種身世的可憐。

從前林譽之不提父母,也不提自己的家世,林格年紀小,便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這些。她習慣性地將林譽之當作家人,卻忘掉了他其實還有自己的親身父母,忘掉了他曾經也為“私生子”這個名頭而痛苦。

林譽之少提這些,他很少會對妹妹示弱。

現在他也並非賣可憐,平和地坐在她旁邊,溫柔地和她閑談,輕描淡寫地講一句早就放下的事。

林格卻覺此刻的他看起來可憐得要命。

“不用講對不起,我很喜歡聽你說這些,我們是一家人,”林譽之張開手臂,微笑,“如果真同情我,那來抱抱我,好嗎?”

“格格,我好久沒有和人擁抱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