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亮 思念

林格不確定林譽之話中的真偽。

他的確很可能、很久沒有和人擁抱。

林譽之那個要命的潔癖, 林格早就知道,他非常排斥和人的肢體接觸。林格大學開學那天,林譽之送她到宿舍, 彎腰給她鋪床疊被。舍友的爸爸也來送, 笑著和林譽之握手——人離開後, 林譽之去陽台洗手池處反複洗了三遍手,才重新展開林格的床單,為她細細鋪平。可也是他,會叫林格坐在他臉上,仔細親吻著她的東西,珍惜到不放過絲毫一滴。這件事,也同樣發生在開學的那個晚上。

林格不同。

林格大大咧咧,初高中時和朋友混著杯子喝水, 分吃同一塊兒餅, 誰在乎彼此的唾液怎樣, 好朋友從不會嫌棄對方。

大學時候和關係好的朋友抱,畢業後和相處愉快的同事擁抱,林格抱了好多好多的人, 也不覺自己的擁抱有多麽珍貴。

林譽之坐在沙發上看她,姿態很放鬆, 已經完全陷下去似的,安靜的,沉靜的。

先前林格覺得他的衣服像寺廟裏檀香燒盡後的香灰, 現在的他看起來也像那一簇漸漸冷掉的、風一吹就散的灰了。

“很為難嗎?”林譽之意識到什麽,道歉, “對不起, 我——”

他苦笑:“我是不是提了很過分的要求?”

“不過分, ”林格倉促地說,“一點兒也不過分。”

她微微俯身,張開手,小心地、謹慎地抱住了林譽之。

啊。

他身上還是那種熟悉的沐浴露香味,已經停產很久,久到林格有些恍惚,疑心自己的嗅覺出現問題。

他今天的皮膚是涼的,不具備攻擊性的涼,就像在陽台上站了許久。

林格和朋友抱過多次,今時今刻卻覺得和林譽之的擁抱十分不自在,她後知後覺,手臂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有微微的、過電般的顫意自肩胛骨稍向下的位置傳遞,一直通傳到大腦中。

林格為這樣的震顫而驚異,恍惚間,下巴擱在林譽之肩膀上,聽他一聲歎氣。

“格格,”林譽之說,“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嗎?

林格微微抬臉,看清林譽之的表情。他的手並不逾矩,不會落在她的背上,也不會觸碰她,隻虛虛地扶著,像扶著一枚上好的翡翠。

他看起來像是在貪戀此刻的一點溫存,會想到什麽?媽媽?父親?還是……?

林格始終沒有向他提起林許柯的事情,她已經不想再對兄長提起這件事了。

林譽之輕而克製地推開她,微笑:“好了,謝謝你。”

林格說:“擁抱會讓你感覺好一些嗎?”

“嗯,”林譽之坐著,仰望站立的她,“會好很多,謝謝你,格格,你讓我覺得自己是有家的。”

這樣直白不加掩飾的話,林格忽然覺得不適應。她和林譽之拌嘴吵架慣了,現在初初和平,又覺得坐立難安。

幸而隻有這些。

林譽之說:“去喝湯吧,等會兒就該涼了。”

那道滋補的湯,潤肺清淤,也有活血順氣的功效。林譽之雖是西醫,卻也認識一些優秀的中醫和營養師。這道食補的方子就是一位資深的中醫開的,每晚給林格燉一份,一連煮了兩周。

等林譽之提到再給她安排體檢的時候,林格沒拒絕。

龍嬌的檢查結果還好,能看得出身體在向好的方麵發展,她自己也能感覺出來,精力比先前好了許多;她感概,說林譽之這個兒子真的比親兒子還親——要不是林譽之接了她來這裏,細心調養照顧,又請教授又調食譜的,隻怕她現在還不能這麽精神奕奕。

林格的體檢報告就沒那麽好了,低血糖,貧血,血壓低,血血血,每一項糟糕的指標似乎都與血有關。

林譽之看著上麵的數字,不自覺皺緊了眉;視線移開,落在林格的手臂上。

林格沒有察覺,還在和媽媽有說有笑,聊得輕鬆自在。

林譽之知道她手臂上的痕跡,蘭花下的白色疤痕,自殘後留下的痕跡,他不會記錯。

但林格不談。

疤痕的具體形態已經被紋身的燃料遮蓋,林譽之的知識不足以讓他準確判斷出疤痕的形成時間,隻能粗略地判斷至少兩年以上。

而她何時、因何事受傷——

無法推斷。

林譽之了解一部分的心理知識,知道不應該逼迫妹妹反複回想起疤痕的起因。

他私下中一直在和林格先前的同學、合租客接觸,旁敲側擊地詢問過,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曾看過心理醫生——更不要說那道傷口。

隻有一個紋身師,對林格的那個紋身有些印象。

她隻說女孩子來紋身時挺平靜的,圖案也是隨便選的,似乎並不在意紋什麽,隻是想要遮擋那個痕跡。

每年都會有這樣的客人過來,紋身師唯獨對林格記憶深刻,是因為她看起來完全不像會傷害自己的人。

林譽之說了謝謝。

他不確定蘭花對林格有什麽含義,三年了,他沒有深入參與林格生活的三年,對她的喜好仍舊停留在分手那刻。

林譽之不能回想分手那天的詳細。

也不想去記住當初林格說的那些話。

把報告單折一折。

林譽之歎氣,拿折好的紙輕輕拍一拍林格的頭:“你啊你,該多補補了。”

林格捂頭,懊惱:“別總是敲我的頭,我現在長不高,肯定賴你之前總是敲我。”

“是因為你不愛喝牛奶,”龍嬌笑,“別什麽事都怪在你哥哥頭上,他這麽照顧你。”

林譽之轉向龍嬌,正色:“龍媽,妹妹這身體得好好照顧了。雖然不是什麽大毛病,但就是得多注意。她還這麽小……”

林格聽不下去,出去上廁所,回來時,林譽之和龍嬌剛好談完。

回程的路上,龍嬌笑著問林譽之有什麽擇偶傾向呢?喜歡年紀大的?還是比他小點兒的?照龍嬌看,還是年紀大的好,俗話說得好,女大三抱金磚……

林譽之笑著說,謝謝媽關心,他還是講究一個緣分,沒什麽擇偶標準。

喜歡就是喜歡,不需要用既定的條條框框去衡量。

夜間,龍嬌又拉著林譽之的袖子,熱情地給他看王霆的照片和具體工作。她很滿意這個男孩子,嘴上說著讓林譽之幫忙參考參考,實際上一直在誇,從外貌身高誇到學曆年薪。

家庭也好,母親曾經和龍嬌是同事。這麽熟悉,龍嬌知道他們家家風不錯,一直都是男性做飯,老公是四川人,知名的“耙耳朵”,什麽都聽老婆的。

林譽之微笑著說挺好。

“的確好啊,”龍嬌感喟,“格格被我們和你慣壞了,就是得找個百依百順的男人,順著她,聽她的,照顧好她。”

林譽之說:“媽,您嚐嚐這個橙子,我剛切了個,挺甜,您試試這個怎麽樣?”

輕輕巧巧把話揭過。

傍晚時分接到路毅重的電話。

倆人之間沒什麽舅侄情意,有的大約也隻是那相同血緣的一點“支撐”。

路毅重是個傳統到和祠堂石板無區別的男性,不講究所謂的養恩,在他心中,血緣才是最堅實的紐帶——

在察覺妻子出軌、孩子也並非親生後,路毅重快刀斬亂麻,立刻聯係了林譽之。

隻因林譽之和他還有些血緣關係,大約也是他們家唯一的孩子,僅存的後代。

路毅重打電話問林譽之,何時去改姓。

改掉“林”,姓“路”。

落葉歸根,血緣也要朝宗,今後不要叫林譽之,就是路譽之。

林譽之說再過段時間。

“等到什麽時候?”路毅重皺眉,咳嗽,警告,“你要記得自己身上淌著誰的血。”

林譽之說:“我也希望你記得自己當初是怎麽改的我外公遺囑。”

當初路毅重如何急迫地修改親生父親遺囑,剝奪林譽之的繼承權,現今就多急迫地想要林譽之認祖歸宗。

路毅重說:“譽之,長輩留下的那些錢,就不該落在外姓人手上。血濃於水,你以後有了孩子,會明白我的意思。”

林譽之笑了聲:“您保重身體。”

通話結束,林譽之側臉看,看到站陽台吹風的林格。

隔了一米的距離,林格伸手,對他晃了晃。

她聽不清,也不知林譽之和誰通話。

隻覺涼風令人頭腦清醒。

林格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位心理醫生,不知對方現在是否還在那個醫院中任職,也不確定自己現在要不要再去和對方談談。

大約不需要,林格想,她最近很少有難過的情緒出現。

她自覺已經痊愈了。

如果說真有什麽不開心的東西,也隻是那個莫名其妙對她充有敵意的男主播。

其實兩人很少遇見,還是助播偷偷告訴林格,說那個男主播私下裏吐槽林格的鼻子是做的,眼睛也開了眼角——

林格說:“那下次替我謝謝他啊,這樣的誇獎方式我還是第一次聽。”

助理無奈攤桌,趴著,死氣沉沉看她:“你真是……唉,不知道說什麽好。”

林格一件件看今天打算播的商品:“嗯哼。”

王霆昨天約她晚上一同吃夜宵,林格婉拒了,解釋自己現在不吃夜宵,容易發胖——今天中午,他就訂了份新鮮的水果過來,附紙條,特意說明,都是減脂的,請她嚐嚐,算是那天陪王姨選衣服的謝禮。

林格收下了。

她還摸不準王霆是個什麽想法,不確定是否是自己自作多情;倘若隻做朋友,那王霆目前展露出的一切還算不錯;可若是戀愛——

林格想了想,自己還沒有和他深入交往的感覺,也無這樣的衝動。

她暫且沒有成家的念頭,可父母對王霆十分滿意;一想到每晚都問她和王霆進展的龍嬌,林格便無聲歎口氣。

林譽之最近也不能幸免。

林格知道,龍嬌已經開始想方設法地暗示林譽之找女朋友了。

不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前天林譽之就出了長差,現在還沒回來。

他不在家,林格還感覺房間有些空**,微妙地不適應。

……說不出的奇怪,隻覺得房子怎麽這麽大,大得空曠。地暖也沒有往常那麽熱,物業給的反饋結果是一如既往,供暖係統沒有任何問題,溫度和之前相比,也沒有差異。

龍嬌說,是林格身體沒恢複好,體檢時抽了一管血,才會覺得冷。

今晚直播結束得早些,公司裏調整了她們的直播時間安排。

林格播兩小時,剩下的那個由男主播負責。

在公司樓下等網約車時,林格包裏的手機響了。

低頭看,是林譽之發來的微信。

林譽之:「抬頭看」

林格仰臉,看到一輪圓圓的月亮。

難得的明晃晃,在高樓明燈下也不失璀璨。

她笑,給林譽之發消息:「不要告訴我’今晚月色很美’這樣老土的話」

林譽之:「想到哪裏去了」

林譽之:「隻是坐在陽台上,看見月亮很圓,想讓你看看」

林譽之:「感覺你如果看不到,會很可惜」

林格:「你分享給我的圓月亮?」

林譽之:「是我們共享」

林格發了個小貓趴桌桌無聊吐乒乓球的表情包。

她想,林譽之應該是喝酒了。

不然怎麽會發這麽多沒有“無用的信息”。

她以為林譽之不會再回,恰好網約車到了,把手機放好,上車。

等下車後,林格取出手機,才看到林譽之發來好幾條信息。

真難得,他一下子發了這麽多,林格現在不覺林譽之是喝酒了,她想,對方應該是喝多了。

林譽之:「我感覺有些奇怪」

林譽之:「現在看漂亮的月亮」

林譽之:「在想你能否看到」

林譽之:「很幼稚對不對?」

林譽之:「想笑就笑吧」

林譽之:「你一定會笑我幼稚,但我仍想發給你」